从静默羞怯小讨人到“殉情”大戏总导演,周双玉的暴风成长(上)

周双玉是《海上花列传》中最年轻的红倌人,但心机手段之高甚至在黄翠凤之上。《海上花列传》中完整展示了她从新讨人到赎身的成长过程。

2月13周双玉被周兰买回去做讨人,2月17第一次仓促出局,到2月23,生意就已经好到一天晚上转四个局。她默默学习堂子里的规则,迅速成长为一名时髦红倌人,并“幸运”地遇到了初恋,地主家的傻儿子朱淑人。她抓住机会,让朱淑人成为自己的开宝客人,得到了他的承诺:娶她回家做正牌夫人、大老婆。在得知朱淑人已经定亲之后,她自导自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大戏,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1 二月十三 第三回,“议芳名小妹附招牌”周双玉初到周家书寓

……双珠道:“我妈有没跟你说起过什么?”善卿低头一想道:“可是要买个讨人?”双珠点头道:“说好了呀,五百块洋钱呢!”善卿道:“人可标致呢?”双珠道:“就快要来了。我是没看见。想必总比双宝标致点。”

周家书寓的三个女儿里,大女儿二女儿都从良嫁人了;三女儿周双珠年纪渐长,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周双宝人老实,不会巴结客人,生意不好。于是老鸨周兰花了五百块洋钱买进一个良家黄花大闺女来长三堂子做清倌人,这样的清倌人就叫做“讨人”。五百块洋钱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七万五(跟后文罗子富的老相好蒋月琴帽子上的那颗珠子一个价)。讨人分生讨人、熟讨人。生讨人大约10岁之前买进,买回来不能马上做生意的,前期还需要老鸨养着她,帮她裹脚,做衣裳打首饰。而熟倌人多是其他堂子转卖或是从专门培养讨人的地方买来的。

善卿道:“房间铺在哪儿?”双珠道:“就是对过房间。双宝嚜搬到下头去。”善卿叹道:“双宝心里是也巴不得要好,就吃亏了老实点,不会做生意。”双珠道:“我妈为了双宝也糟掉了多少钱。”善卿道:“你还是照应点她,劝劝你妈,看开点,譬如做好事。”

新的讨人来了,直接安排住在楼上,朱双珠的“对过房间”,而把双宝搬下去住条件最差的房间。朱家书寓是上海的老石库门房子,楼上房间比较安静,楼下临街,人来人往的比较嘈杂,私密性也不好。《海上花列传》里,客人来了,都是由娘姨下楼迎到倌人住的楼上。现在把双宝搬到楼下去,说明周兰对双宝已经完全放弃治疗,而对新讨人是寄予厚望的。双宝和新讨人矛盾的种子在新讨人进门之前就埋下了。

正说时,只听得一路大脚声音,直跑到客堂里,连说:“来了!来了!”善卿忙又向楼窗口去看,乃是大姐巧囡跑得喘吁吁的。

看看,周家来了新讨人,连妓院的大姐都非常兴奋,之前周兰一定没少跟“员工”念叨这朵小花儿,对她给予了厚望。

周兰直拉到善卿面前,问道:“洪老爷,你看看,我们小先生好不好?”善卿故意上前去打个照面。巧囡教她叫洪老爷。她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却羞得别转脸去,彻耳通红。善卿见那一种风韵可怜可爱,正色说道:“出色了!恭喜,恭喜!发财!发财!”

很明显,不管是刚刚因为家中变故被卖进妓院,还是早先就被卖刚刚练成为熟倌人,这个女孩还没出过局,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被陌生男人这样细细打量,非常害羞。同时,她卖到堂子里,内心恐怕也是恐惧的,但她没有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甚至表现得非常镇定,说明她的性格沉稳早熟,是个干大事的人。

这里并没有描写新讨人的相貌,只写她“风韵可怜可爱”。其实对于长三来说,相比五官的标志美观,整体的气质风韵更重要。长三客人喜欢的是倌人那种少女的娇羞,因此浸淫其中多年的洪善卿看过就断定她一定是个出色的倌人,能给老鸨做大生意。洪善卿赞叹不已,连连恭喜周兰,可见周兰这个讨人买对了。

周兰又道:“洪老爷先替我们起个名字……”洪善卿道:“名字叫周双玉,好不好?”双珠道:“可有什么好听点的呀?还是双什么双什么,多讨人厌!”周兰道:“双玉不错;把势里要名气响嚜好;叫了周双玉,上海滩上随便什么人,看见牌子就晓得是周双珠她们的妹子啰,总比新鲜名字好点的哦。”

周兰让洪善卿为新买的讨人起名字,进了妓院,要取一个艺名。洪善卿就为她起名周双玉,让人看见书寓外面的牌子就晓得是周双珠姐妹的妹子,也从侧面说明朱家姐妹的生意是不错的。

2二月十六 第十回 “理新妆讨人严训导”周双玉第一次出局

挂牌子没几天,周双玉突然就得到了一次出局的机会,突然到出局衣裳还没准备。大姐巧囡叫她刷刷鬓脚,自己下楼去问老鸨周兰。

双玉自把保险台灯移置梳妆台上,且不去刷鬓脚,就在床沿坐下,悄悄的侧耳而听……当时听得老鸨周兰叫巧囡掌起灯来,开橱启箱,翻腾一会,又咕咕唧唧说了许多话,然后出房;却又往双宝房背后去,不知做甚么,一些也听不见。双玉方才丢开,起身对镜;照见两边鬓脚稍微松了些,随取抿子轻轻刷了几刷,已自熨贴。

双玉不去刷鬓角,而是悄悄竖起耳朵听老鸨周兰和大姐巧囝在楼下说什么,直到她们换了个房间,说话听不见了,这才起身去刷鬓角。她来到周家之后,表面安安静静,其实一直不动声色地打探这个家的底细,心机之深,可见一斑。

老鸨眼里当然都是生意,周兰一边给周双玉梳洗打扮一边谆谆教导:

周兰过去把衣襟绉纹拉直些,又唠叨说道:“你要自己有志气,做生意嚜巴结点,晓得罢?我眼睛里望出来,没什么亲生不亲生,都是我女儿。你倘若学得到双珠姐姐嚜,大先生二先生多少衣裳头面,随便你中意哪一样,只管拿去好了。要像了双宝样子,就算是我亲生女儿,我也不高兴给她嚜!”

双玉只听着不言语。周兰问她“可听见?”双玉说:“听见了。”周兰道:“那你也答应声。怎么一声也不响?”

对于周兰的调教,周双玉一声不吭,不是没礼数,她是最机灵最有眼色的人,而且从后面她的一系列行为可以看得出,周兰这番话她是听进去了的。这里她一声不响,应该是在思考她的生存策略。她根据周兰的态度判断这里每个人的地位,确定自己对待她们的态度和策略。周双珠虽然走下坡路,但是老鸨的亲生女儿,等于是半个老鸨,因此不能得罪,对周双珠要巴结讨好,而周双宝则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竞争对手,因此抓住机会就要打压不能手软。

出局的时候:

只见周双玉冉冉归房,脱换衣裳,远远的端坐相陪,嘿然无语。莲生自然不去兜搭。一会儿,巧囡又跑来张罗,叮嘱双玉陪着,也就去了。莲生吸了两口烟,听那边台面上划拳唱曲,热闹得不耐烦,倒是双玉还静静的坐在那里低头敛足弄手帕子。莲生心有所感,不觉暗暗赞叹了一番。

王莲生这天因为沈小红拳翻张惠真,心情非常不好,周双玉安安静静的,倒合了他的心意。周双玉挂牌第三天就出局,什么也不会,低头不语也是一个好策略——她是个刚入行的清倌人,拘谨与沉默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那种不语还羞的状态更加显得可爱可怜。周双玉第一次出局后就迅速走红也就顺理成章了。

二月二十三 第十七回 “别有心肠私讥老母”,双玉与双宝正面交锋,初识朱淑人

洪善卿到周双珠家,周双玉与周双宝斗气,周双玉就推病躺在床上,不肯做生意。周兰拿周双宝教训了一顿,又让周双珠去劝劝周双玉。周双珠觉得周双玉生意好了一点,就仗势欺人,不愿意去劝她。

双珠道:“我也不高兴去劝她。我看了双玉倒叫人生气。——你不过多了几个局,一会子工夫好了不起了,拿双宝来要打要骂,倒好像是她买的讨人!”善卿道:“双玉也是厉害点。你幸亏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双珠道:“她跟我倒十二分要好。我说她什么,她总答应我,倒比妈说的灵。”

此时的双玉已经摸到了一点门道,开始有意识地执行她在周家的生存策略:讨好双珠,胁制周兰,打压双宝。

周兰为了给周双宝出气,让她好起来出局,又打骂周双宝一顿。

双珠道:“我妈也不公道;要打嚜,双玉也应该打一顿。双玉稍微生意好了点,就稀奇死了;生意不好嚜,怎么这样苦啊!”

周双珠看不惯周兰一味袒护周双玉,这就是回目中的“别有心肠私讥老母”。

周双玉还是不肯出局,洪善卿自告奋勇去劝周双玉:

善卿便过去向床沿坐下,问道:“我听见你要出局去嚜?”双玉道:“为了不舒服,不去了。”善卿道:“你不舒服是不要去的好;不过你不去,你妈也没法子,只好教双宝去代局。教双宝去代局,不如还是你自己去。我说的对不对?”

双玉一听双宝代局,心里自是发急,想了想道:“洪老爷说得不错,我去好了。”说着已坐起来。

周双玉听说要让周双宝去代局,自然不愿意,装病装了一天分分钟破功,起床收拾准备出局。

吃饭中间,双珠乃从容向双玉说道:“双宝一只嘴,没什么数,不管什么都是先说了再说,我见了她也恨死了在这里。你是不比双宝,生意嚜好,妈也喜欢你,你就眼开眼闭点,双宝有什么话听不进去,你来告诉我好了,不要去跟妈说。”

双玉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双珠又微笑道:“你是不是当我帮双宝了?我倒不是帮双宝。我想,我们这时候在堂子里,大家不过做个倌人,再过两年,都要嫁人去了。在做倌人时候,就算你有本事,会争气,也有限得很。这样一想,可是推扳点好了?”双玉也笑答道:“那是姐姐也多心了。我人嚜笨,话的好歹都听不出还行!姐姐为我好跟我说,我倒怪姐姐。哪有这样的呀?”双珠道:“只要你心里明白,就蛮好。”

晚饭时,周双珠叫了周双玉一起吃,趁机劝周双玉大度些,不要处处和周双宝计较。不要告状惹双宝挨打。周双珠说,做倌人的时候,就算有本事会争气,也有限得很,过两年都要嫁人的,嫁人才是最终的归宿。

双玉也非常上道地表示理解姐姐为她好的心,但她说一套,做一套。这是后话。

吃过饭,周双珠等洪善卿的局票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叫周双玉的局票,同台面的,是个生客,可见是洪善卿推荐了周双玉。洪善卿是周双珠的熟客,就像周家的女婿一样,自然要照顾周家的生意。(就像庄荔浦帮陆秀宝做赵朴斋的生意也是同理。周双玉敲朱淑人竹杠洪善卿也从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后面详述)

周双玉的局是洪善卿替朱霭人的弟弟朱淑人叫的。 朱淑人是被朱蔼人带进堂子里玩的。哥哥的高论,既然家住租界,不如让他从小就见识见识,好好玩玩,看惯了以后就不再对女人好奇,才能清心寡欲做大事。不然一直关在书房里不通男女之事,将来有机会玩的时候,就要纵欲过头了。

朱淑人才十六岁,眉目清秀一表人才,第一次进堂子,非常拘束不安。而周双玉虽然才做了10天的清倌人,但因为悟性高学习能力强,已经开了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是英俊少年,一个是娇俏少女,两个人年龄相当,可以说是一对璧人。周双玉斜牵着身子坐在朱淑人身后,席间互相偷瞄对方,目光却撞个正着。双玉微微一笑,而朱淑人心里定是一阵小鹿乱撞,羞得赶紧回过头去。

朱淑人划拳输了,周双玉要给他代酒:

朱淑人正取一杯在手,周双玉在背后把袖子一扯,道:“我来吃罢。”朱淑人不提防,猛吃一惊,略松了手,那一只银鸡缸杯便的溜溜落下来,坠在桌下,泼了周双玉淋淋漓漓一身的酒。朱淑人着了急,慌取手巾要来揩拭。周双玉掩口笑道:“不要紧的。”巧囡忙去拾起杯子,幸是银杯,尚未砸破。在席众人齐声一笑。

朱淑人登时涨得满面通红,酒也不吃,低头缩手,掩在一边,没处藏躲。巧囡问:“我们可是吃两杯?”朱淑人竟没有理会。周双玉向巧囡手里取一杯来代了,巧囡又代吃一杯,过去。

两个人初次见面,短短的互动就让人觉得,哇,这两个人不简单了,后面肯定有故事。

双宝刺激双玉,说她的银水烟筒是她用过的,出局衣裳也是她穿过的,今天双玉马上叫客人送她一个崭新的银水烟筒,超额完成KPI。在业务能力上,她轻轻松松超车成功。客人说值26块洋钱,她还懂得问问双珠值不值这个价。吴雪香也是老红倌人了,在这方面就远不如双玉事故,客人送她一对翡翠双莲蓬,说值40块,她就深信不移,别人都知道最多值10块,她还拿出来炫耀,被罗子富说破还面红耳赤地争辩。

但双玉也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她拿着水烟筒跟双珠这一显摆,却引起过气倌人双珠的不快:

双珠因又说道:“你看她这标劲(傲气)!”善卿道:“她会做生意嚜,最好了。不然单靠你一个人去做生意,不是总辛苦点?”双珠道:“那是自然;我也但望她生意好才好。”

从进了朱家的门挂牌子做生意到出遇朱淑人,周双玉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处处留心学习,一出局就展示出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也开始露出一点锋芒一点“标劲”;她与朱淑人的初次相遇,都对彼此很留意,眉目之间几次碰撞,已经互生好感。

双玉流露出的傲气被双珠看在眼里,她这样评价双玉:

双珠道:“沈小红这人跟我们双玉倒差不多。”善卿道:“双玉跟什么人吃醋?”双珠道:“不是说吃醋;她们自己算是有本事,会争气,倒像是一生一世做倌人,不嫁人的。”

双珠看双玉的眼光是否准确呢?她的红倌人之路会一帆风顺吗?她会变成第二个黄翠凤,赎身之后也不嫁人,从红倌人升级为老鸨,终身在这个行当发展吗?她与朱淑人之间的故事将会怎样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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