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交托,打点行装,买上车票。
艳阳,收束,理顺思路,方向东南。
之前的我,不大喜好东奔西跑。世界再大,总自负的以为如此得来的感受,读几篇文章就完全可以获取。既然足不出户就能满足,何必非得舟车劳顿,虚耗精力。所以当年即使进了盐官,心内其实并不如眼前的声势浩荡,最后也就寻了一方台阶坐着,等待那段潮涨潮回。前段时间,机缘下经了些人事,方寸失衡,可能是内心戏太富足,逼促心内刀枪迸鸣,兵荒马乱。每日数十次的两极推挪,绝谷斗杀,身心俱疲。倒是天性习惯于所有疑虑必要有所交代,最终下定决心出趟远门,也去看看。丢几件衣衫,抓一本诗集,一部《江城》,行色匆匆。
七月廿六日,周二
四十度的气温,窜进肺里的氧气都热烘烘,埋着头一路狂奔,一为尽快逃离这座恼人的城池,另一半则是只想速度扎进车厢里纾解燠热。检票,进站,临窗的位子,调节到舒适的角度,顺势窝起来,开始翻读。一路的吵吵闹闹,熙熙攘攘都与我无关,倒是临座胖子的鼾声着实不让人讨喜。途中倦了,细品窗外的风景,再掏出车票看一眼,福州,尧姐姐的地界儿。
我说过我信缘,这东西就能应验。巧合下认识了尧姐姐,巧合下发现我俩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位姐姐是位年轻母亲,义气,勇敢,有想法,颇文艺。曾听她讲述自己的故事,我顿时失语。倒是她的淡定,理智,温情,豁达让我不禁肃然起敬。之前见识过一篇所谓的深度好文,文中大致表明一个家庭具有的不良的环境会沿传到下一代的基因。狗屁的足够纯粹。所以证实主义的思路贻害了多少这类高人。尧姐姐一直坦诚自己学历不高,但她经读书而获来的睿智,已经超越了诸多我所认识的女性,她文字散发出来的成熟让我无法揣摩出她的阅历。工作闲暇,教子之余,即使只得半日清闲,尧姐姐也能驱车寻些有意思而安静的场所,看上几页书,写下几段文。得知我欲要南下,尧姐姐多番邀我入闽,势要让我体会到正宗的南方风物。
此时列车员温柔的播音响起,下一站泰宁,意味着就要进入福建境内。车厢顺势暗下来,穿梭于丘陵中的一孔孔隧洞,总来不及将窗外的景致尽收眼底。光影明灭中,也来不及舒展心里的褶皱。15:15,列车到达了福州站,拧起背包,随着奔忙的人流游移。不出所料,尧姐姐站在出站口微笑的招手示意,一口纯正的胡建普通话,语调中总夹带着温和的笑意,一扫胖子的鼾声梦呓。
一脚踏上福州,完全无有武汉的燥热气氛。市内沿途,林木繁茂,蓊蓊郁郁,一眼满是浓的化不开的绿荫,典型南方城市的打扮儿,一种清凉之感油然而生,惹人欣喜。一路上我一直贪婪的盯着窗外,一路上问东扯西,实在不想遗失每一处可爱物拾。一株株棕榈树插进道路两旁,笔直高挺的枝干撑着一簇绽开的叶片,总一副要把阳光尽收囊中的气宇。再就是那些体态丰腴的榕树,蓬蓬松松,却又把透亮的阳光结结实实的挡在外边。成熟的树枝上自然垂下万条气根,待重新接触土地,便可再次生根。想是它还是太过嚣张,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割断那些茎枝。墨绿的闽江如娇柔女子颀长的玉臂,轻轻环住桥基,沉静温婉。江面不及长江浑阔,自然也就不见芜杂喧嚣。城市中并没有势与天比的高楼,让人少了许多压抑的不快。
尧姐姐是客家人,本预选了一家正港的客家菜馆。然而遗憾当日却无端关张,晚饭只得改为西餐。席间边品精致美食,边扯闲篇,自如无间。餐后,尧姐姐陪同前往被称为“三坊七巷”的一道古街,途中倏然发现林觉民与冰心的故居,眼盘一亮,颇为兴奋。整个故居稍显拘谨,根本来不及调动体内贫乏的文学细胞。那一封《与妻书》也未见得就是林先生的真迹,中国的名人故居都是千篇一律,道不明的缺憾感。进了“三坊七巷”,商铺栉比,灯火通明,人潮涌动。这道古街自晋,唐始便是世家名望的聚居之地,“三坊”为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七巷”则是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南后街。虽然先前在文化所坐听包伟民先生有关乡坊制度的讲座,然此时还是面色赧然。南后街主街,董执宜故居在侧而立,此时的门脸上新贴着一对囍字,一副婚联,少了些商业的况味,多了点人情的意思。
苦于时间受限,未能多添感触,就开始与尧姐姐话别。犹记得当我为偶尔阙如而叹惋,尧姐姐却显得沉稳悠然“自是有了不足,才有继续下去的渴盼”,机锋暗藏。
穿州越境,独得半日时光,友人在傍,方为有福之州。
七月廿七日,周三
拉开窗帘,金乌笼城,打点起行囊,重又上路。下一站,岭海名邦,潮州。列车重又开始穿梭丘陇,一抬首,一块块云饼白净的透彻,日阳调皮的钻进云层,撑开了饱满的云团,一道道光柱散射开来。在武汉,我是从不能见到如斯简单而欣然的景色。座座木屋掩映在半山腰迹,星星点点。不知其历经多少年代与风雨,原木呈现出古旧的自然深黑。数根木柱坚挺的支撑起上层的房屋。这便是典型的干栏式建筑。大部分的木屋已遭遗弃,了无人迹,周围的杂草与灌木疯长狂蔓。眼前的景象正勾引出物是人非的嗟叹,忽发现有位老者闲坐于木屋门前,轻摇蒲扇,一阵娴静清明的微风穿过满山轻黛。行至大半,车厢里敞亮的时间多了,群岚退的愈来愈远,平犷的田地愈来愈近,大片大片的蕉树把老实的黑土地染成了深黄。一道道狭长的水泥路紧贴着房屋蜿蜒,一辆笨拙的拖拉机喘着粗重的黑烟,两条土犬提前闪至路边,扭过头惺惺的站着。被都市郁燥蒙尘的心,在此刻漫天的烟火气息中归于悄然。
还在沉醉于眼前的图景,列车缓缓驶入了潮汕站。掂起包,扯了扯帽沿,走出了车厢。
撑在北出站口的栏杆上,静静地等待着师父师母的到来。忽听到背后有人轻唤,回头一看,识出是同门师姐,雍姐姐。雍姐姐一袭齐踝的长裙,柔发没肩,高高的鼻梁挂一副眼镜,一身文气,仪静体闲。雍姐姐开始与我寒暄,在旁伫立的姐夫,捎带严肃而显安静。片刻后,师父和师母出了站口,一门相聚,甚为欢喜。
驱车三十分钟后,彻底进了潮州市区。时值午时,雍姐姐领着我们到了一家潮式火锅店,这家店曾入登《舌尖上的中国》。入席落座,各样新奇的潮州菜挑逗食欲倍增,每上一道菜,雍姐姐便要操着软糯的潮州普通话开始介绍,萝卜糕外酥里嫩,牛肉丸粒实耐嚼,粿条伴上特调的花生芝麻酱汁,爽滑可口……在一阵阵咀嚼中,口中一寸寸的味蕾都开始跳跃。大快朵颐之余,啜一口老香橼,炎夏却丝毫不觉不适。一番风卷残云过后,方体会到以前把吃作为应付实在是一种不该有的罪责。
饭后,雍姐姐领着我们前往家中饮茶,屋内满满的古雅气晕,深色的木质家具,着上一层桐油,循循抚着木把手的文理,背后则是汗牛充栋。雍姐姐静静地搬出茶具,清水入壶加温,待之沸腾,便开始清洁茶具。冰凉的茶具经沸水涤濯开始醒转,座中人逐渐收束心迹,凝神聚气。稍等片刻,往茶碗中填茶,倾水,阖盖,静待。周遭所有的心思与眼神都被导引至一个物小而意深的乾坤。提碗奉茶,茶汤依一种自然而饱满的姿态泻落入杯,鼻端开始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端起茶杯呷一口,齿颊留香,甘味回返,心头挂碍。举手投足,不疾不徐,不着痕迹,寂静雅致渗进每一寸细节,熨平每一段郁结。茶,悟生道。
太阳西垂,余光晕染,彤云漫散半方天际。漫步韩江边,和风拂面,沁着凉意。岸边整齐的摆放着钓竿,一时技痒,闪到钓者身旁,一同紧盯着水中的浮标。韩江若一幅翡翠色的绸带披于起伏和缓的山峦,不远处一座风水塔屹立岸边,承托起三五个弄潮儿。转过头,一座寺庙闯入眼帘,庙堂不高,香火高烧,烟霭缭绕。庙顶则缀满嵌瓷,屋脊双龙咬珠,鸱角处各路仙人腾云雾,驾猛禽,手握重兵,怒目圆睁,栩栩如生。知得是嵌瓷,因我做了一本名为《中国岭南建筑文化源流》的书,所以缘从何起。正对庙门立一亭宇,梁柱椽架都施上了金粉,雍姐姐在旁解说都是实实在在的黄金,不禁喟叹。亭中一位匠人正襟危坐,神态静穆,手持毛笔在鼎炉上填色绘彩。神灵,在潮州落得十分尊崇。
游毕暮色韩江,取道山腰,顾家餐厅。招牌下的广告语颇有教育深意,“好男人,要顾家”,估摸这家餐厅老板也许是位女人吧。菜式毫不含糊,竹节蛏,狗母鱼,米粉饺子,药草茶……不得不佩服潮州人对食的讲究,对海鲜的热衷。
饭后,师父,师母与我在牌坊街下了车。站在街口,往内里观望,整条街道没有福州三坊七巷,扬州东官街过盛的商品感。街道两旁一幢幢骑楼紧密贴合,房子陈旧,墙面斑驳点点,廊道里落满商品或是脚踏车,楼上闲置的木质窗扇自顾的斜开着,有的骑楼上可见到一角晾台,石栏杆上冒出几簇枯败的蒿苗。一切都附着着年月的印痕。琳琅的商品背后,摆一方小木桌,上有茶具,三五人一边啜饮,一边伺候生意,潮州人对饮茶的偏爱可窥一斑。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些横跨于街道的高大牌坊。青石条砌成,通体干净,顶上的石匾篆刻着乡族里高中科榜的书生名讳,中榜年号,籍贯所在。族人通过修造牌坊的方式,褒扬子弟,激励后人,彰显宗族的能量。每隔数十米就立着一块牌坊,它们背后包裹的是无数个孤清深夜,无数条油灯捻子,重申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古训。相较起来,我们的社会真的不令人讨喜,没了耐性,自然要抖落欠着深刻的怯。陪同二老悠闲穿行,时而躲避着一拨拨“红男绿女”欢叫的自行车,路边硕大的酱钢里泡满了佛手果,墨汁般的黑,最后也没鼓起勇气尝试。走的越深,街道越静,房屋保留的近代痕迹也更多些,尚算灌了点墨水,心里也更喜欢。
韩江似绸抱翠峰,茶氳串巷块垒平。静看归雀拖彤云,杳听姝女抚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