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粮记

1

    说起来也没什么丢人的,虽然负责押运粮草,但其实我们三个人根本对付不了山贼。别说山贼,兴许一只猛虎我们也对付不了。别说老虎,就算是两三个小流氓我看都费劲。

    三人之中,牛屎说他学过一点拳法,我看他耍过,但最后几下凌空脚踢的动作让他一屁股摔在地上,于是他就很生气,拍拍屁股不再理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可人家毕竟生了气总不好再深究。之后每当他对旁人吹嘘他会功夫,还要我证明的时候,我也只能描述到凌空跃起之前的部分。

    顶羽是个大块头,长了一把又黑又长的美髯,仿佛是个不可侵犯的狠角色,但如果你去胳肢一下他,他就会像是扔到岸上的鱼一样浑身扭动起来,一边连珠炮似的娇喘:“别啊别啊讨厌走开啊啊啊别闹了嘿嘿嘿”,他的性格也大致如此。

    而我既不会能让自己凌空摔跤的招式,还是个精瘦的矮子,但押运粮草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也就理所应当成为了三人中的队长。

    天下不太平,刀兵四起,盗匪遍地,于是让我想到了这个主意,去给人押运粮草。这个活是我托我一个表哥从他们村里长那里讨来的。我宰了只鸡,提了一壶酒,拎到里长家,加上里长他老婆、他儿子,加上我表哥和他媳妇,还有我,六个人大吃了一顿炒干饭,然后里长就答应把这活包给了我,至于我的鸡去哪了,我也没多想。

    之前我干过很多类似的买卖,算过命、记过账、写过对子、卖过假药,但都不挣钱,唯一觉得还有点前途的是在县城里给衙门画通缉告示上的画像。我特别聪明,想出两套模板,一套叫做“满脸横肉”、一套叫做“贼眉鼠眼”,就是两张画,一张是一个豹头环眼的大胖子,一脸胡渣,另一张则是瘦了吧唧黑不溜秋,然后用木头刻了版,各印了一百张。反正天下的贼人基本跑不出这两种样子,如果上头说是杀人犯,我就交出“满脸横肉”的,如果说是盗窃犯我就交出“贼眉鼠眼”的,顶多添一两笔加个痦子或画撇胡子。这着实让我省了不少心思,基本上衙门也不用去,拿的银子还不少。那段时间我闲的很,没事就去找一个杀猪屠户的小老婆厮混——满脸横肉的模特其实就是这个屠户——开心的不行。凭借我的才智,反正差事上没出过岔子,只是听说每次告示一贴,被抓的都是那么几个人,官差把他们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揍得屁滚尿流了,然后别的地方抓到了真凶,才把他们放了,还没等他们到家,新的告示又贴了出来,他们又被抓进去打的屁滚尿流。但这与我也没什么相干,直到有一天有个一直被打的瘦子受不了搬走了,城里贼眉鼠眼的瘦子不够,导致我刚从屠户老婆那里快活完出来,就被抓了进去。挨了一顿揍后,我痛定思痛,决定不再为害乡里,才辞去了这份差事。

    官场失意,只能去找屠户的小老婆寻求宽慰。她戴着我送给她的银簪,躺在床上喂我吃水果,正快意时忽然屠户破门而入——值得一提的是,我虽然是依着他的样子画的“满脸横肉”,但他从来没被抓过,兴许是我画的不像吧——他用切墩儿一般的大手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又一巴掌打得我满眼金星,我就扯着嗓子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打你的人命官司,老子是衙门里的!”这厮并不知道我已经辞了,听到后吓得唯唯诺诺起来,小声嘀咕说什么“那也有王法啊,不能搞人家的家室啊”。

    这时候那个水灵灵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光溜溜地只穿件肚兜,在床上看着我们,想起她在耳边的温存与甜言蜜语,我就不由得想威风一回,我站起来,对屠户怒目而视:“这样,老子给你纹银一千两!你把她给我,这事咱俩就两清了!”

    也许是惧怕我的官威,也许一千两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屠户当即就答应了。他弓着腰退出去后,床上的那位一脸无所谓,我却有点后悔,毕竟为了她,掏个一千两实在有点不值。

    但无论如何,我拿出了这些年赚来的积蓄,把这个大姐娶了过来,屠户还专程来送了十斤排骨肉庆贺。但结婚之后我便没了兴致,一方面后悔,一方面又喜欢上了一个吟凤楼新来的姑娘,三天两头跑去找她。大概是给她胡乱许了愿,加上想逃开家里屠户的小老婆,我决心出来闯一闯。

    我先回了一趟老家,站在田里跟我姑父聊了一通,他推荐了两位大哥——就是前面说到的牛屎和顶羽了。约定在村中小茶摊见面,远远地看着来了两个仪表堂堂的角色,一个剑眉方脸,一个威武雄壮,还未落座牛屎先一抱拳“兄弟久仰大名。”顶羽更是一拍桌子,用雄浑的声音对小二喊:“拿酒来!”让我觉得他二人确实是江湖人士。

    他们也吹嘘了我一番,说我在椅子上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很像水浒里的入云龙公孙胜,这让我听了很高兴,初次见面算是投缘,便给他们讲了我的计划。正赶上农闲,他俩在田里也无事,就答应了下来,约定赚了钱对半分。

    我为什么跟他们对半分?一来他们并不懂算术,二来里长给钱自然给我,我顶多给他们点零头罢了,不过“对半分”这种话听起来很有水平,显得特别的仗义,我一直都是自己做买卖,早就想说这个词了,只是一直没机会说。

    我们跑到里长那里报了道,领了盘缠,他给我写了到W城的通关文牒,就打发我们早点出发把粮食运回来。我说走着可快不了,希望他能给我们三匹马。他便皱了眉头,说他妈的全村别说三匹马连一头驴都没有,他上哪儿给我弄去?我微微一笑,告诉他村里的老员外家儿子这两天要娶亲,他家总该有马。里长骂了我一声“鬼东西”,就跑了出去,不多时果然牵着牲口回来了。

    好家伙,不愧是土豪劣绅,一匹是纯白色的河曲马,第二匹是棕色的额头生着白章的伊犁马,第三匹就是一般的矮马了。

    我正要翻身上那匹河曲马,却被里长拉了下来,他皱着眉头,说老员外好歹也是前朝重臣,并不很怕他这个里长,所以他只能晓之以情说这是为了全村的粮食,这些马自然是要还的。这就让我很听不懂,我又不会霸占人家的马,这话与我有甚么相关?里长指着雪白的河曲马说:“这匹我就先留下玩几天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这算什么?我们看着里长笑眯眯地爬上马背,在小院里溜了一圈,他满脸堆欢好像自己已经是征夷大将军什么的,他面前的也不是泥坑里撒欢的肥猪而是百万蛮夷大军了。他在院子里玩够了,说要去给他亲戚朋友炫耀一番,说着就要走,我连忙喊他:“那我们少一匹马啊。”

    他头也不回很大方地说:“我后院里的驴你们拿去吧。”最让我生气的不是老子的宝马良驹被换成了一头驴,而是这个王八蛋明明说着“村里连头驴都没有”的骚话,结果他自己家后院就有。

    我自然挑了剩下的那匹伊犁马,牛屎和顶羽就必然有个人要骑驴了,牛屎开始生起气来,他一生气就不说话,一屁股坐在一旁不搭理人。最后只好让顶羽委屈地坐在了那头摇摇欲坠风中残烛一般的老驴上。

    武器我是找乡亲借的,两把朴刀一把短刀,我就很大方地说好马我已经占了,好刀就让给你们了,其实他们不知道,用短刀出了什么事可以缩到后面啊!再就是我出钱买了三件黑色披风,三件斗笠,穿上这些再骑在马上,马上就像是那么回事了。

    我这时候渐渐摸清这二人的底细,只是碍于姑父的面子,辞退不得,但就像开头说的那样,三个人连小流氓都对付不了,还押运个屁的粮草?好在里长说,村里为了押粮的事之前已经花钱请了一位壮士,倒让我稍稍安心一些。

    这天傍晚,我到村头去接蒋文采。他正骑着马经过村头的破牌坊,虽然天色已晚,但我就看出这个人身怀绝技——虽然我之前看牛屎也以为他身怀绝技来着——他穿着一件藏蓝色长袍,头上一根同样颜色的发带扎着发髻,面白无须,腰里挂着一把长剑。他此时停下马来,与老乡问路。我便凑上前去,推开老乡,

    “兄弟,你是来这里寻人的么?”我如是问道。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是受了差事,来此地工作的。”

    我装作傻子:“呀,你要做差么?我家有五亩地,正好缺人收麦子呢。”

    他果然上了当,连忙窘迫地摆摆手:“老哥,农事我做不来的,”他指了指腰上的剑,“我是习武之人。”

    我似乎装傻子还来劲了:“啊!那正好,我二舅老打我,你帮我揍他一顿好不好?”

    这让他很是尴尬,若是答应,这种卵子事情难免有失他侠义道的身份,若不答应,眼前这个傻子如何打发?我到底是个好人,也许是玩够了,就表明了真实身份。

    他得了解脱,万分感激,下马向我鞠躬,但这次我长了个心眼,让他露两手看看,他便拔出长剑:“老哥还请退后一步观瞧。”好家伙,一把长剑在他手里那是耍了个暴风骤雨一般,呼呼的风声在我耳边呼啸,远处的斜阳照在剑身上反射出条条金光。我也算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人了,街上那些打把势卖艺的,可绝没有这手段,我又问道砍过贼人没有,他说他前几天就曾替某城的官府除掉了一伙身手不凡的响马。

    这才放下心来,蒋文采便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告诉他说赚来的钱四人平分,私底下我自然对牛屎和顶羽说,还是咱仨平分,公平意识什么的我还是有的。

    这一路上倒也太平无事,三五天功夫便到了w城,找到放粮的官,他引我们去了粮站,跟几个马车夫说好,休息一日明日启程。

    我心里自然快活,路上虽然遇到了几个拦路的劫匪,但蒋文采稍一出手就把他们打了个人仰马翻,结果我们三人还把土匪给洗劫一空,裤子也扒了就光溜溜地绑在路边。蒋文采告诉我,他一路上可是发现不少强盗贼人,好在我们只是四个行人还未曾引起大股土匪的注意,回来的时候只怕是要有麻烦。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反正蒋文采可以对付的了,我何必操这闲心。

    但这就让我觉得蒋文采这小哥着实不错,本领高强,又不怎么说话,吃得少睡得少。所以虽然跟牛屎和顶羽说那话,但我打心底还是想多分蒋文采一杯羹,于是在客栈里撇下牛屎二人,我带蒋文采出来找姑娘。

    到了烟花柳巷,蒋文采才脸色一变,惊叫着问我要做什么,我嘿嘿一笑,说:“赶路疲倦了,畅快畅快身子。”他就大呼小叫起来,说他家里已经有了结发妻子,绝对不能干这事,况且此等藏污纳垢之所,岂是堂堂正正的侠士来的地方?看他坚决挣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把他卖到这里来呢。

    我眉头一皱,也不拉扯他了,冷冷地说:“罢了,想必是老哥以高人自居,瞧不起我们百姓的休闲所在了。”

    他听了后涨红了脸,连连道歉,说没那个意思,最后妥协,他可以陪我进去逛,但绝不找姑娘,我原本想补偿他的心思也慢慢散去,省钱拉倒。

    结果在几家妓院寻来寻去,被我找到一个西域姑娘,金发碧眼,身材可是比中原人丰腴了许多,我就花了大价钱请她来饮酒取乐。好家伙,夜晚木窗开着,习习凉风吹得窗边的轻纱摇曳,远处是统统笼罩在深蓝色下的夜景,仿佛全天下光明尽收此处。屋里四下点着油灯台,烛光恍恍惚惚,喝下酒人也恍惚,我把西域姑娘搂在怀里,她说的鸟语我是完全听不懂,但我就给他不断吟诗诵赋,谁让情绪到了呢。这当口我就顾不上门外面蹲着的什么蒋文采了,我搂着姑娘拼命亲嘴儿,然后乱摸,她开始说汉话了,她用蹩脚的口音说:“不可以,客官不要这样。”这话平时有些妓院里的姑娘也会说,不过是提升客观愉悦感的手法,原本早已听得耳朵起了茧的话,从努力想字正腔圆地念出以至急的满头大汗的西域姑娘口里说还是那么别别扭扭,不禁让我色心大起。

    快活完之后已经到了三更天,为了不让牛屎和顶羽说闲话,我还是决定回客栈去,蒋文采便扶着醉的晕头转向的我,出了妓院门,往大街走去。

    谁曾想,才刚出门,迎面就撞上了当地的阔少,一个酒糟鼻子,想到他用这个鼻子蹭女人我就来气,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后面的小弟马上就不乐意了,急得要吃人似的,争先恐后扯着嗓子喊道:“妈的,你瞪什么瞪?”

    反正身边有蒋文采,我还怕了你们不成,借着酒劲,我就指着那个酒糟鼻子的鼻子,骂道:“他妈的!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你爹有权有势!说,你是不是出门前给你爹撒泼打滚儿卖可爱才让你爹给你穿了件这么漂亮的衣服?嗯?”估计酒糟鼻子这辈子都没被这么骂过,如此活灵活现地把一个纨绔子弟的丑恶嘴脸表达出来的人亘古罕见,他气得鼻子都红了,结结巴巴地指着我说:“揍他!揍他!”

    那既然他叫手下动手,公平起见,我也派出了我的手下蒋文采,于是七八个小弟和蒋文采打在一起,我则冲上去痛打阔少,期间还要避免碰到那个恶心的鼻子,倒让他少吃了几下拳头。我这边打的痛快了,回头一看蒋文采也干掉了跟班,我冷冷一笑,帅气地把头发一撩,算是给这个潇洒的夜晚做了一个潇洒的终结。

    回到客栈,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牛屎和顶羽根本也没想叫我,倒是蒋文采觉得夜里赶路不安全,叫过我几次,但我筋疲力竭,着实起不来床。

    城里有家烤鱼做的很有名,慢悠悠地去尝了鲜,又听说有个花魁姑娘弹古筝极好,等了许久才算见了一面。然后才去粮站找了昨天的车夫,办了手续,待出城的时候已经傍晚。蒋文采有点犹豫,说路上劫匪众多,要不然等一天再走,我就正色道可不敢耽误了公事,村民饿着这责任可担不起。

    押送的总共有三辆马车,因为这些年江北旱灾朝廷才派下来的,但我们这里分明没有受灾,不知道是哪个上面的人物眼神不好在名册上看差了行。里长接到通知的时候估计都是一愣。他这家伙,肯定是要把粮食卖了中饱私囊啊。这些且不管,反正如果没有那个笔误,我估计就要留在家里陪那个娘们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此时行走在山林之间,树叶哗哗作响,眼前山路绵绵,四周围还能闻到不远处溪流的潮湿气味,反而感到无比的自由。自由是多么美妙啊!赞美自由!

    我诗兴大发,没想到树林里窜出来了五六个黑衣汉子。各个都手拿明晃晃的钢刀,一言不发见人就砍,眼看带头马车的车夫就要命亡刀下,我们三个都没反应过来,蒋文采已经冲了上去一剑挡开了钢刀。

    车夫吓得连忙退了回来,牛屎顶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我再三推搡才发现两人果真练过本领,下盘扎实任我怎么推也是雷打不动一般。我便骂他们:“妈的再不上去你们俩就给我滚蛋!”听了这话他俩才哭丧着脸拿着朴刀,堵住了一个落单的黑衣人,余下的贼人都与蒋文采打在一起。

    因为是黑夜,我也瞧不真,只听得刀剑铮锵碰撞不绝于耳,不时传来也不知谁发出的呼喊,反正离我最近的牛屎是一直在大呼小叫,不断喊着:“瞧我猛龙过江式!看我这招流星赶月刀!”

    我开始有点担心,这群黑衣人本领看上去甚是高强,万一蒋文采真有个闪失剩下的路途可怎么办,我心里害怕,手上还是拿着短刀上前,打算去帮蒋文采一把。绕过面前的马车,才瞧见打成一团的众人,确是个眼花缭乱,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我又向前凑了几步。黑衣人忽然喊叫一声,退散开来,瞧样子他们大多都负了伤了,蒋文采手里的长剑沾满滴滴答答的血迹,样子煞是骇人。黑衣人又一声口哨,刷刷刷都推进了树林里,我大喊一声“不要追”,才点上火把。

    然后我看到蒋文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咽了气。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我们三个连流氓都打不过的家伙,守着三车肥肉一般诱人的粮食,这香气飘飘摇摇弥漫在空气中,飘荡在远近山头之间。不知道黑衣人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土匪在哪,四周围的树叶一响我就吓得发抖,这树林还能让我想到自由?自由算个屁!

2

我呆呆看着黑衣人逃散而去的树林,那里已经是一片静穆,异样的感觉让我想到城里老爷们挂在宅子中的山水图,眼前的景象就是如此的不真实,只不过老爷那幅画里林子前是一个牵着马来隐居的士人,而我们是押着运量马车的三个胆小鬼罢了。

稍加思索,我叫车夫调转马头,回w城去,先挨到明日,我在城里好好寻摸一番,再寻上几个有本领的才出城便是了。妈的,想到这里我浑身上下都被挫败感充盈着,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树林间又是一阵乱响,断绝了我最后的希望,看来这帮杀千刀的今晚非拉我去见阎王了,老子这辈子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至于把人往绝路里逼?说来说去都怪我不该那天为了那个娘们瞎耍威风,不然我在城里随便做点什么不好还非沦落到这荒郊野岭?想到这里腹内无名火起,反倒萌生了血气,拿着短刀就冲进了树林,循着声音找去,老子反正是不想活了。

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我疯了似的砍芒从、劈荆条,且不论刚才那一小嘬王八蛋,便是天兵天将来了我也要大战个三百回合,走着走着,被夜风一吹,惊醒过来,连忙对自己说:“走了这么远还没遇到黑衣人,一定是找错了路?还是回去吧。”向四周围听听,没有一点动静,我又作势向树林深处走了一些,估摸着要是再没有也就没有法子只叹老天不让我当一回英雄了。

走过一棵巨大无比的槐树,是一小片空地,四周围没有了树,月光洒在当中。我看到那几个人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中间篝火边站着一个顶多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手拿只拿了一根沾满血迹的粗木棒,篝火旁的单刀放在那里都没有出鞘。他用细长的丹凤眼瞧了我一下,把手里的木棒扔到熊熊焰火中,

“废物,连这些家伙都对付不了?”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管我叫废物,我倒没什么意见,毕竟很多人都这么叫过我,衙门里的文官武将啦,房东老鸨啦,巡夜的兵丁啦,什么阿猫阿狗反正不认识张嘴便骂倒也是常有的事,但我一拿出钱来,房东老鸨就管我叫相公,还请我吃瓜子;兵丁一听说我在衙门里当差也连忙鞠躬说“先生冒犯了,小的狗眼不识泰山”,虽然文官武将没改过口,但生逢这乱世,指不定依我的才华哪天被哪只起义军瞧上也未可知。刚开始自然只是参军之类,十年二十年之后,起义军南征北战,皇帝轮流做,蛤蟆上金銮,老子到时候可就是萧何张亮那样的身份啦,到时候我衣锦还乡,那文官武将还不抢着给我扣头?

至于眼前这个小哥,我倒还没想到别的,只是有点吃惊,对他说:“这些人……都是你干掉的?”

他从篝火上取下了一只已经烤成焦炭一般的说不是是麻雀还是什么的小玩意儿,皱着眉头看了一会,然后把那焦炭扔了,没声好气地说:“本大爷对付这些家伙,连兵器都没用你没瞧见吗?”

我连声称是,他又问我与这些黑衣人有何瓜葛,我被一个小孩子这样训话,未免觉得好笑,但毕竟此人本领了得,生怕万一哪句话说的不中听,他也给我那么一棍子我可受不了,便只好规规矩矩地说:“下官是押运粮草的,这些是拦路行凶的匪徒……”我不知为何,开始自称下官起来,可能是想让他尊重我一点吧。

他像是看一坨屎一样满脸鄙夷,而且对他做出的举动毫不掩饰,皱着鼻子说:“你?还押运粮草?”

我客客气气地说,老子是文官,你有甚意见?当然原话不是这么说的。然后我忽然想起躺在地上阴阳两隔的蒋文采,转念一想何不将这个小王八蛋收入麾下?看本领比蒋文采那厮还要高明,路上可就稳妥了许多,又只是个小孩,钱财上自然不用多给。这岂不美哉?

我便如是给他说了,他想了想,看着我说:“你们那里有吃的么?”哈哈,果然是个小孩!

这个小王八蛋说他叫白琅,自幼习武,这是刚下山不久,他将来是要建功立业当将军的,我就说:“哈哈,那正好,咱俩到时候一文一武辅佐朝廷。”他听后白了我一眼,他很爱翻白眼,我觉得他应该叫白眼狼。

走出树林,回到大路,三辆马车还停在那里。牛屎和顶羽点了篝火,似乎在做饭,我给他们介绍了白琅,二人听说来了帮手自然开心。白琅却也不见礼,他四下瞧了一圈,看到了马车旁放着的蒋文采的尸体。

蒋文采好歹是我兄弟,此时就那样孤零零地躺着没了气息,我尚且要垂泪连连,这个小王八蛋居然怒道:“妈的不把尸体埋了,拿回家放床上供着么?!”

牛屎和顶羽本来正在用铁锅煮饭,登时愣住,白琅伸手指着二人,吼道:“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俩?聋了?”

俩人看看我,尤其是牛屎,嘟起嘴来似乎又要生气,我连忙劝道:“别看他是小孩子,此人本领远在蒋文采之上,我可不敢招惹他。”牛屎到底是明事理的人,才哼哼唧唧地与顶羽去搬顶羽的尸体。白琅走到锅边看看煮的是棒子粥,用勺子舀起来便吃。牛屎似乎不想弄脏自己的新绸褂——这时去见花魁前逛街时他一咬牙买的——让顶羽蹲在一旁,想把尸体弄起来让顶羽背走。但死了的人重的很,牛屎把尸体折腾来折腾去都没搬动,倒是啪叽啪叽一次次把蒋文采摔来摔去。白琅看不下去,一摔勺子:“搞什么?!一个搬腿一个拉着胳膊还用我教么?”

两人连忙照做,果然轻松搬了起来,把尸体拉到路边,扔下回来,白琅又不乐意了:“不埋也罢你们能不能给盖个席子?”两人又盖上席子,回来刚要吃饭,白琅叹一口气:“大哥你们刚搬了尸体,水沟里洗洗手不过分吧?”

前面就说过,牛屎此人脾气极大,几次三番忍下来,还背了尸体,就有点崩溃,他一脚把锅踢翻,黄色的棒子面溅了我一裤子,他指着白琅说:“小子!我忍你很久了!你他妈吃着老子的粥絮絮叨叨,你怎么不去搬?”

白琅说:“我年纪小搬不动啊。”

仔细一想确实也在理,但牛屎岂能饶他?牛屎才不管那一套,怒气冲天地指着白琅:“你给我起来!”

白琅站起身来,牛屎就开始耍起他那套拳法了,白琅刚开始似乎觉得有趣看了一会,看久了也没了兴致,一个扫堂腿就把牛屎扫倒在地。

牛屎伸手大呼:“江湖规矩,你得让我耍完……”他还没爬起来,白琅又是一记扫堂腿,牛屎再次摔倒在地。

牛屎第三次爬起来,一边伸手叫停:“等等……等我……”话音未落,三摔在地。牛屎一次次爬起来,白琅就一次次把他绊倒,最后牛屎不起来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哭成一团,喊爹喊妈的,白琅才重新端起饭碗自己吃剩下的棒子粥。

这天晚上我们一行便露宿此地,我值夜的时候,牛屎还坐在马车便一个人生闷气,我就想宽慰两句,他却红着眼睛瞪我一眼,扭过头去。我正烦恼不知如何是好,赶上白琅解手回来,上前问:“怎么了?”

我还未开口,牛屎居然很甜地对白琅叫了一声“哥”,他说:“哥,没事儿!您还没睡呢?”

白琅也很自然地回答说:“没事就好,正要睡呢。到我值夜的时候叫我。”

牛屎又昂着头,满脸堆欢:“哎!好的哥!您放心睡吧!哥晚安!”

这倒让我没有那么讨厌白琅了。

晚上本来应该四个人轮流值夜,但我一提到叫白琅,睡得好好的牛屎忽然就梦里惊坐起,说:“别叫孩子了,长身体,让我来吧。”白琅这年纪还长身体么?倘若他再长长长到十尺,你岂不是要叫他爹爹了?

白琅这家伙大概是懂得事情比较多,车夫怎么喂马他也指挥,怎么打水也管,连我怎么躺着睡午觉他都要提一点意见,但他说的却又没错,而且跑前跑后的干了不少的活,我就很难从界定他到底是个王八蛋还是只是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孩子了。

于是这天中午,在他痛骂了顶羽一通之后,瞧他坐在最后一辆拉粮的马车上,我打算凑过去跟他聊聊。作为一名前辈,同时又是上级,我可以教给他一些人生在世的道理,我骑着我漂亮的伊犁马凑了上去,笑眯眯地说,

“觉得这差事还应付得来吗?”我这完全是打官腔啦,任何一个有点头脑的人都应该同样笑眯眯地回答:“多谢领导关怀,多谢领导帮助。”然后我就会笑眯眯地说:“但是你还是个小年轻,可是会犯错误的哇。”他就笑眯眯地承认错误,我才能笑眯眯地给他展开谈嘛,没想到白琅根本连笑眯眯都没有,就白了我一眼,

“你们太废物了。”

那我也只能微笑啊:“别这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他却毫不客气地说:“那你们,”他努努嘴指了指骑马和骑驴的牛屎和顶羽,“你们加起来什么比我强?”

我脑子转的多快:“我们年级比你大啊!”

“这他妈也算?”他倒是有点吃惊。

“这怎么不算?”我苦口婆心地说,“我们加起来个子比你高,吃的比你多,拉的也比你多啊!”说道这里我就觉得这分明不是什么好话,只盼着这孩子明白不过来。

他似乎确实没有明白过来,摇摇头说:“如果在我们山上,我师父肯定也会说你们是废物。”

我拍拍他肩膀——倒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说:“你不要总是这么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老骂别人是废物这哪是处世之道呢?”

他却说:“我不懂什么处世之道,但就事论事,他俩,还有你,押送这三辆粮车,在我看来就是瞎搞蛋,如果我不来你们活不过一个晚上。”

我一皱眉头:“你这话说的也忒狂妄了吧。”

还没等我继续教训,他朝着我身后一指,说:“那这伙山贼交给你们?”

什么山贼?我回头一看,我的个亲娘!不下二十个骑着马的,没骑马的,穿着盔甲的,没穿盔甲的的粗野汉子,正从一侧的山坡上铺天盖地地冲杀下来。我当时引以为豪的算术能力霎时间丢失到了九霄云外,愣是以为这是上千人的大部队了。

这么多人,我要是还不逃命我就是傻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粮草,反正老子马最快,你们谁也跑不过我。我用力一夹马肚,撒开丫子就窜。牛屎和顶羽看见我在骑马飞奔,回头一看也傻了眼,便跟着我一起疯跑。车夫看到,简直都恨不得把粮草给扔了。

放开马跑窜了半晌,我估摸土匪应该追上最后一辆马车了,想回头看一下是不是还在追,却看见白琅站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对着我们大笑道:“还说你们不是废物?”

牛屎和顶羽也凑了过来,我都不知道白琅笨蛋在搞什么,他岂能挡住千军万马了?牛屎不叫他哥了,冷笑了一声:“这傻逼命不久矣!”

却见白琅不慌不忙,待一个骑马的劫匪靠到马车边,他忽的纵身一跃,一脚把土匪踢下马,自己骑了上去,然后挥开长刀,调转马头向追兵冲杀,在马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脸上还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我们仨傻看的时候,不知不觉两个绕路的土匪已然绕道了前面,挥缰拍马,举着兵器追杀先头的马车。我们在车队中间根本就不知道,这却让远处酣战的白琅看到,他对我们喊,

“前面,拦住那两个!”

我们一愣,才冲了过去,这倒不是我们保护马匹粮食心切,实在是刚才白琅喊得那一声着实吓人,我脑子里还是他瞪圆了的嗜血的眼睛,他在后面挡住了百万雄师,倘若我们连两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难免想到时候他又要破口大骂抬手就打了。

因此我们拍马上前,牛屎大概是因为之前遭到了羞辱,他自己觉得在我们心里的武林人士的地位已经大打折扣,早就憋着了一口气,便对我说:“你们俩去对付左边的。”他自己挥着朴刀砍向右边的土匪。

不怕被笑话,我就在这里说了自己的一个小秘密,其实我根本不会功夫。莫要说白琅那一套简直是惊为天人,就连牛屎耍拳的前半套我也是佩服得紧。所以跟顶羽对付左边的骑马匪徒,我早就打好了算盘,我要先虚张声势,但绝对不近身,引开土匪的注意力让身强体壮的顶羽借着马冲刺之势,给被吸引开了注意的土匪一记力劈华山千军破如来神掌天降神雷裂地斩。只要我最后能偷偷刮这龟孙一两刀,白琅也就责怪我不得了。

于是乎,我又抽了几下马鞭,胯下伊犁马飞奔起来,我对着匪徒大喊大叫。对面的家伙是一个带着面罩的粗壮汉子,被我一叫,自然目光随着我而走。我高举短刀大喊,也无非是什么“狗贼受死”、“引颈受戮”之类的骚话。眼看离他越来越近,他举起长柄大斧就向我砍来,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一拉马头,这牲口与我人马合一,当即掉头,反让狗贼扑了个空。

正待这时,他却没注意到后面的顶羽已然拍马杀到,怒吼一声,朴刀刚刚举起,刀尖挑着日头,刀尾杵着大地,幽光一闪便劈天裂地的砍了下来,硬生生将狗贼一分为二。

当然这是我的设想,后来白琅骂我,说我根本没有我自己说的这么千钧一发,好像都跟那个土匪近距离脸贴脸嘴对嘴了似的。实际上还隔着四五匹马的距离我就已经远远地绕开了,土匪只是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觉得我像个自说自话的喜娃罢了。而我另一个失算的地方,就是我忘了顶羽骑着的只是一头毛驴,等他拍驴赶上,土匪早就发现了,顶羽倒是很实在,高举朴刀打算按照我的设想准备来力劈华山那一套。但土匪忽然大吼了一声,把那头毛驴给吓到,毛驴猛地一个急刹车,因为惯性把顶羽甩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我自然远远地看着,似乎远处传来白琅的喊声,但我也听不清了,我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般冲锋陷阵,且不说怕不怕,血脉喷张让我浑身发抖,但这发抖已经不是害怕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能上阵杀敌,我好像看到了自己,身披金甲,手提长枪,屹立于马上,有万夫不当之勇。

眼看着土匪要结果了地上的顶羽,忽然空中嗖的一声,一柄长枪飞来径直刺中土匪咽喉。

还用说吗,肯定是白琅丢的啊。

战场平息之时,我觉得自己简直就跟没写作业站在学堂里等着先生去拿戒尺的顽童一般的心情。我都不好意思骑马了,规规矩矩地站着,顶羽拿着折断了的朴刀站在我左边,胸前的衣服磨的稀烂,疼的唉声叹气,牛屎满身是血,跟我一样四肢颤抖,站在右边。

远处的白琅又仔细检查了一圈不再有贼人,才不紧不慢地向马车这边赶来。

马蹄吧唧吧唧的声音让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一语不发,反而让气氛更加的紧张。

顶羽带着哭腔:“完了完了,又要骂了。”

随着他越走越近,我们渐渐看到了他眉头正紧攒在一起。

最终抢来的马停在我们面前,我们几个都不敢抬头看他,

等待了片刻,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你们还真是废物啊。”

结果虽然赢了仗,但确凿了白琅对于我们三个是废物的论断,他先指着我说:“你他妈有点用行不行?骑着这么好的马你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是逗我?”

我没敢说话。

他又指着顶羽:“你是傻子吗?还能被马甩出去?你他妈白长了,真的。”

顶羽抽抽搭搭起来。

他最后看着牛屎,牛屎连忙甜甜地喊了声:“哥,我把贼人砍死了。”

白琅却几乎发了火,冲上去打了牛屎两个耳光,踢了他一脚,骂道:“你他妈还有脸说?”

他一指先头马车上倒在地上已经断了气的马车夫:“你把马车夫一块砍死了?!”

我连忙斥责牛屎:“你太不像话了!”顶羽也责怪地用指头推了牛屎一下。

牛屎一脸委屈:“这哪能怪我,我闭着眼睛乱砍一气……谁知道……”

白琅叹了口气,把抢来的刀一扔,调转马头往之前来的地方走,他说:“罢了,散了吧。”

3

大丈夫在世,做事自然要有始有终,什么叫算了?这话我就不爱听。不过他是个孩子,闹别扭在所难免,这里就要看我这个大人的了,我连忙上前拉住他说,

“兄弟,我们承认我们是废物了,你多包涵。”同时摆出了一副非常诚恳的表情,当然是我自己觉得非常诚恳,可能因为我长得不太漂亮,也就显得不那么诚恳了。当初研究面相的时候,我就发现长得英俊的人温柔的表情叫温柔,生气的表情叫生气,但长得丑的人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叫怪讨厌。

好在白琅并不在乎我的长相,而且也并非真心要走,听见我服了软,便叹了口气,说:“带你们真难。”

“是啊,若不是兄弟本领高强,换旁人自然吃力。”我捧他。

于是他向我提出了几个约定,首先是我们以后但凡战斗要以他为主,他的指挥我们务必要听从,这我无所谓,以他的性格,十之八九要自己身先士卒,这种人简直就是干苦力的命,我答应了。第二是酬劳他要拿一半,按他的说法,我们三个废物什么都做不好,能拿个零头就不错,这我也无所谓,正如前面所说,反正钱先过我的手,我最后就给他二三十两,告诉他这是一半他也没话可说,我很大度地说“对半分,对半分”,这也答应了下来。

第三点,他要做队长,这我就不答应了。他一个熊孩子为什么要做队长?无非是虚荣心作祟嘛,他不就是等着任务完成的时候,跑去跟自己相好的娘们儿,或者赌钱的朋友吹嘘一番:“老子可是队长!”这有什么意义?我自然不能纵容,就对他笑笑。

“别闹。”

“谁跟你闹,不答应么?”

我晓之以情:“你本领确实是高这没话说,但人情世故你可不如我们三个大人啊。”我指指牛屎和顶羽,牛屎看到白琅在看他,连忙开心地打着招呼。

“人情世故就是把车夫不分青红皂白的砍了?”白琅冷冷的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老抓着过去犯过的小错误就没意思了。”我说,“而且你告诉我,你要这队长有何用?”

他倒反唇相讥:“你要了有什么用?”

我自然展开我拿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以舌战群儒之势,口吐莲花之才,厉声辩驳道:“咄!呃……”然后我也没想出来。

他说:“现在是这样,每逢战斗他们既听我的又听你的,这就很容易指挥混乱,而且你老觉得自己是头,所以似乎很不服我的气。”

老子凭什么服你的气?你不就是摊上一个好师傅?下山前你肯定本领与我也并无差距,兴许还不如我耍的一手好短刀,但你就跪下求你师父,撒泼打滚装可爱,他就大悦,给你吃了一颗什么仙丹,你才有了这身本领,你算什么东西?老子要服你的气?

但我嘴上说:“咱俩就别争这个了,一旦打起来你放心指挥,我不听你的我是畜生行不行?”

他听我是畜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把车夫葬下,先头这马车就少了掌车的人,白琅说这简单,让顶羽去赶车就是,反正一个能从驴上栽下来的人还是老老实实赶车的好,驴这种神兽奇驹对他来说可能太危险。好在顶羽脾气好,也许是他早就不想骑那头毛驴了——他跟我说过他的大屁股坐在骨瘦如柴的毛驴背上,硌得慌——欣然赶起车来。“我的刀也折断了,那以后战斗就交给你们了。”

这天傍晚车队行至一个小镇前,留下顶羽照料马匹——他在我眼里倒真的变成了车夫了——把牛屎叫到一旁,对他说:“你恨不恨那个小子?”

牛屎咬牙切齿地说:“恨啊!你看不出来?!”看他平时一口一个“哥”,还真看不出来。

我指了指客栈不远处地酒家,说:“今天咱俩好好灌那小子一通,明天行至峡谷,必有贼人出现,他大醉一场,自然无力迎战,到时候咱可不就扬眉吐气了?”

牛屎想了想:“那他醉了谁去应敌?”

我说:“应敌个屁,都是出来讨生计的,我们扔下几袋粮食土匪不也打发了。”

他点点头:“好主意,咱们干了!”

于是我俩跑到酒家,找来老板娘,说我们是京城来的放粮的官,她就很亲密地问我有什么吩咐,我说要请客,让她准备隔间、好酒好菜,她说这好说,马上就得。我又拉住她,低声说:“你这里有没有姑娘?”

她嘿嘿一乐,狐媚一笑,说有的,招呼出来两个年轻姑娘让我过目。坐榻四周很快用屏风隔开,三张小木桌上摆上了切好的牛肉、烧鸡、蒸鱼之类,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便让牛屎回去去请白琅,并对两个姑娘嘱咐说,一会来的小哥是贵客,你们一定要死命劝他喝酒,把他伺候高兴了重重有赏。

她俩一个叫知春、一个叫晓秋,问我这位贵客是哪里来的大人么?我摇摇头,说不是什么大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侠士。听说是个小男孩,两个姑娘就叽叽喳喳起来很是高兴。

我问老板娘最烈的酒是什么,她说店里倒是还有一坛她姥姥埋下的十里香,据说喝进嘴里只觉得甘甜,但后劲大的一杯酒能醉倒一头老牛,我说那就来这。她摇摇头,说店里缺钱买粮,已经许给了镇上的举人老爷了。我一扬眉,什么举人老爷?老子是京城里的官!她就很抱歉,说缺粮实在没有法子。我说缺粮找我啊!当即让她差人,去客栈找牛屎,要多少粮食随便取。她就觉得我是个阔气老爷,搂着我脖子亲了我好几口。

运筹帷幄停当,我才吃了片牛肉,坐等这场鸿门宴开始。

不多时,牛屎拉着不情不愿的白琅便到了,推开屏风落座,白琅看看四周围:“你不是说吃饭吗?”

我说:“就是吃饭啊!”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都不敢正眼瞧姑娘,哈哈哈!他说:“怎么……这么多人……”

我使了个眼色,两个姑娘便一左一右夹在他两侧,一个给他倒酒,一个夹菜放进他嘴里,知春说:“干嘛啊,又不是外人!”

有两个大姐姐在,这个小王八蛋终于算是被我制服了!他只要一略有不快,姑娘便晃他胳膊撒娇,他就没了法子,红着脸低下头去。我拼命灌他喝酒,庆祝他本领高强要喝,庆祝我们得遇人才自然也要喝,为了他师父要喝,为了我怀里的老板娘也得喝,很快一坛子老酒全给这小子灌了下去。

一坛哪够?我让老板娘再上酒,白琅脸色苍白,哽咽道:“不能……再喝了!”

我才不听:“武林中人哪有不能喝酒的道理!”

两个姑娘似乎也确实觉得他生的可爱,逗得他窘迫极了,她们问他:“你现在还不是个男人吧?”

白琅:“我……我是……”

晓秋便说:“那你碰过女人没有?”

白琅涨红了脸,摇摇头。

知春:“没碰过女人哪里叫男人!”

我指着白琅总结道:“你不是个男人!”

晓秋又逗他:“那小哥你想不想当个男人呀?”

白琅低着头:“不必……”

知春假做气愤状:“真是没用呢。”

我又指着白琅总结道:“真没用!”

知春搂过白琅来,嬉笑道:“你说,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我连忙说:“那敢情好啊!”

白琅满脸羞涩,这哪是平日里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王八蛋了!他又不好意思说好,又不好意思说不好,只好喝酒。

晓秋也连忙凑上去,娇嗔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混过去,快叫我们姐姐!”

于是全场一起起哄,让白琅快叫姐姐,白琅闹不过,只好低声青涩地喊了声姐姐。大伙便哄笑起来,两个姑娘被可爱的小哥叫了姐姐心里受用得很,自然开心的笑,老板娘也在陪笑,牛屎也在冷笑,我也在哈哈大笑。

真是其乐融融简直阖家团圆一般呵!

醒来的时候,头晕脑胀,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四处看看,我和牛屎相拥臭烘烘地躺在一张床上,一旁的顶羽正气哼哼地看着我俩,

顶羽:“起来了啊?”

我坐起身来,头疼的想自杀,也根本不记得昨天晚上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顶羽:“我们怎么回来的?”

他冷冷地说:“我背回来的呗,喝酒不叫我,干活倒有我。”

我实在难受,不愿和他争辩,挣扎着起床倒了一杯昨夜的剩茶,茶水虽然已经涩了,但好歹给火辣辣的嗓子降了一场甘霖:“那小子呢?”

顶羽指指隔壁:“还睡着呢吧。”

听到这里,我就想起昨天晚上的胜利果实了,淘气地打了顶羽一下:“你要是知道我们替你报了仇,你还责怪我俩不叫你?”

我步伐轻盈地跳出走廊,跳到白琅的房间前,推门便进,里面的这小子喝了这么多烈酒,肯定面色蜡黄,被子上全是呕吐物,他就这样睡在酸臭的粘液之中,口渴又没人伺候,头疼欲裂也没有法子,晕头涨脑也别无办法,快给老子起来!日上三竿了!要起来打仗哇少年英雄白琅君!

我推开屋门,白琅正神清气爽地坐在桌前喝茶,屋里面阳光明媚,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我愣了一下,浑身的高兴劲儿消失了大半:“你……酒醒了?”

他一摆手:“我没醉啊,昨晚是我叫顶羽来搬的你俩。”

我一回头,顶羽和牛屎也跟了过来。

我又问白琅:“那昨晚上……”我还想说起他的尴尬事。

他果然尴尬地挠了挠头!就是这样!我要天天嘲笑你!说你不是男人!童男子!小色鬼!没用!姐姐!就是这样!

他害羞地看了一眼床,我顿时觉得五雷轰顶,知春和晓秋两个姑娘躺在他的床上,虽然盖着被子,但裸露的肩膀已经无需更多的言语来表达了。两人看上去筋疲力尽,正发出阵阵鼾声。

白琅还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大爷啊。

我气得扭头便走,走过顶羽身旁时,顶羽哼了一声:“让你昨天不叫我?”

我喝酒从来没喝的脑仁疼成过这样。

这天一点都不想骑马,我就躺在马车上面,枕着的粮食散发着让人安心的香气,天空就这样在我眼前飘过,咯吱咯吱的马车不时碾过一块石头,将我颠起,我就任他颠,我飞上天去又重重地砸下来我也任他砸。我谁也不想理,什么也不想干,昨天的事儿更不愿想。我倒有点体会到牛屎发脾气时不搭理人的快感了。

车队行过峡谷,也并没有遇上匪徒,正合我意,反正白琅也正合我意的精力充沛。又沿着大路走了半晌,停在一片城墙的残垣断壁前,大概是休息吧,反正别找我,我什么都不管。

白琅过来,叫我,我刚开始没理他,老子心情不爽干嘛要理他?随他叫好了,但他耐心叫了两声,语气就不耐烦起来,我连忙爬起来:“啊,我刚才睡着了,怎么了?”

他皱着眉头:“我早就说喝酒耽误事不是?”

我只能装傻混过去,他指着一侧的小山说:“山上有一伙劫匪,很是凶悍,我自己去解决,”他踢了踢破损的城墙,”你们就躲在这里,千万别露头。”

听到他这话,我倒是高兴了起来,

“行,你放心去吧!”

他看我这么快就答应了,倒有点疑惑,再次嘱咐:“我说真的,你们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呆着,啥也不用干,听见没?”

“别婆婆妈妈的了,听见了听见了!”我回答道。

他又指挥着车夫,把马车藏在废弃的一截城墙后面,自己走到前面看了看,确定旁人看不见马车,才上马往山上去了。

他刚一走,我就叫来了牛屎和顶羽,我看着他俩,说:“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白琅离开的时候说过他会从后山绕上去,可能时间会久一点,那我就只能争分夺秒赶在他之前啦。

我虽然不是山上的土匪,但我可以想象,事情这也不外乎这样:

山上的土匪头子最近饿得要死,因为肚子饿,他的压寨夫人也不愿跟他发生关系了,所以土匪头子不但饿还憋得难受,这就很让人不痛快,他在等什么呢?当然是等过路的粮车了!一辆可能不够,三辆正好!他的手下也肚子饿,而且土匪头子因为肚子饿脾气很暴躁,没事就连踢带打,故而他们不但饿还吃了不少拳头,当然如果真的是吃了拳头也就不饿了,但这里只是文字上的双关,不值一提。

就在他们饿得神魂颠倒之际,忽然耳边传来天宫的仙乐,可惜奏乐的不是什么仙女,而是山下的一个高大的汉子,也就是顶羽啦。他们伸头一看,大汉在朝着他们挥手,接着一指一旁城墙边,三辆马车!马车上全是粮食!

土匪头子眼里带着泪光,哽咽了一下:“真是好人啊。”他就带着手下或骑马或步行,打开寨门,冲下山来。因为即将可以与压寨夫人发生关系,所以坐在马上的他可能是硬的,这匹马就觉得背上被顶的生疼。

前面几次我都会说“这是我的想象”之类极不负责的言论,但这次,这是真的。马车是从城墙已经坍塌的一个豁口开进开出的,此时大股的贼兵经下了小山,经过了大路,往城墙这边冲来,他们想要进豁口,必须要经过之前白琅用以遮挡视线的那截高高的城墙……

翻身立命就在此时!

我忽然大吼一声:“动手!”

躲在城墙后面的牛屎、顶羽二人,用尽全身的力量压低身子去推已经腐朽不已的城墙。单凭我们三人之力就足以解决这一帮匪徒,哪里用得上远处望着空营寨发呆的那个小傻子?

他俩大概此时与我也是同心同德了,咬紧牙关憋红了脸,没错,你们此时的力量源于你们的尊严,源于被一个小王八蛋一路的羞辱,我们要让他看看,什么才是成年人,什么才是社会人!

城墙向外倒下,正好将经过的土匪统统压在下面。古有关羽水淹七军,今有本大爷土没贼兵!水来土掩,这么说我比关二爷还强一分!

墙壁轰然崩塌。

然而是向里面砸的。

站在小山坡上的土匪都傻了,他们看着城塌了,他们看着尘埃四起,他们听到倒下城墙下面一阵马的嘶鸣,先头的那辆马车被重重的城墙压在下面,就像是被布鞋踩过的蚂蚱一样,只剩下一滩绿水。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定是老天爷与我过不去了,这一定是地形有问题了,或者就是牛屎和顶羽太蠢,这他妈谁能想到?

四周围一片嘈杂,大概是贼兵吧,迷迷糊糊地看到牛屎和顶羽灰头土脸地从废墟里面爬出来。我脑袋被重重的打了一下,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正合我意,这破事反正我也不想管了。

4

醒来的时候,我还躺在马车上,马车还在前进。我眼前还是慢慢飘过的碧蓝的天空。

原来这是场梦啊!骇死我了,我还在为了白琅非但没有醉酒还睡了两个姑娘而生他的气呢!我才不会干出那梦里么蠢的事情,比如把墙推到反砸毁了自己的运粮马车什么的。

我左右一看,发现牛屎和顶羽躺在我身边。

不,这不是梦。我产生了奇怪地想法,是不是把他俩踢下去我就可以继续告诉自己这是梦了。

他俩偷偷睁开眼,原来也在假寐。

为什么假寐呢?我听到了白琅的声音。

“妈的,蠢货!废物!老子真是见了鬼遇见这三个瘟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骂声震天。

我稍稍抬仰起头,他一个人牵着我和牛屎的两匹马,走在马车一侧,马车也果不其然只剩下两匹了。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我与他四目相交,我连忙躺平,心开始蹦蹦直跳,我听见他让车夫停下了车,我听到他下了马,走了过来。吓得我身边两位连忙死死地闭上了眼,连气都不敢出了,好像他们不是装睡而是在装死。

稻草的蔌蔌声,他大概爬了上来,“别装了!”白琅的声音从我们上方响起。

老子就要装睡,任凭他叫什么,我们都不睁眼。

他说:“可以,你们继续装睡,我数三下不睁开眼,我就给你们一剑。三……”

他不可能给我一剑的。

“二……”

忍住,忍住。

“一。”

话音未落,我胳膊上一震刺痛,完了,我也不管他是不是凶神恶煞了,胳膊凉飕飕的我就知道这条手算是没了。然而睁眼正要哭号,再看胳膊上只是被蚊子叮咬了似的留个一个小红点。身边那两位早就坐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终于抬头与白琅正面相对,他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装了?”

“我装什么……我还怕你不成。”

“你当然不怕,你多聪明啊,说吧,谁的主意。”他扫了我们一圈,这简直没意思,我的智谋天下无双他总不会不知道。

那两个不仗义地东西想伸手指了我,白琅看着我说,

“你当初怎么说的还记得吗?”

我哪里记得,老子说过的话多了去了。

他替我记着:“我说要做队长,你怎么说的?‘咱俩就别争这个了,一旦打起来你放心指挥,我不听你的我是畜生行不行’,你是这么说的。”

胡说八道,这分明不是我说的。

“你是畜生是不是?”他忽然蹲在我面前,死死地瞪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从气息判断,他在火冒三丈,已经有些扭曲的面部实在可怕的要死,我都觉得他一言不合就要给我一剑了。明明是在开阔的野外,我却觉得比任何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都要难以呼吸。我有点想哭。

“我是畜生。”我听到我的声音这么说。

某个瞬间,我都觉得他胳膊抬起来了,然而他还是没有打我,他站起来看着低着头一语不发的牛屎和顶羽,

“你俩呢?”

两人忙说:“我们也是畜生。”

白琅长叹一声:“为什么死活不听我的?!啊?!你们仨差点死了也没关系?!不是老子把你们救了你们就死了!如果土匪想杀你们你们也死了!你们所谓懂世事人情就是不管不管非要自以为是是不是?甚至自己命不要也要自以为是?”

我有点生气:“什么叫自以为是?”

白琅大吼一声:“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没做错?”

我说:“我只是算错了而已,天要亡我,非战之罪!”

“去你妈的!”白琅唾沫四溅,“你永远都算错!你根本就不会算!你承认了吧!还以智谋自居?可笑!”

我看着这个疯子,不想搭理他,他已经失去理智了,连一般的判断都没有了我何必理他。他跳下马车前,最后说了一句,

“如果是之前,老子真的走了,但已经离村子不远了。”他声音似乎有点颤抖,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软弱地说,这次绝对不是嘲讽了,“我求求你们了,听我指挥吧,行不行?”

我点了头,另外两个畜生也点了头。

我在马车上想了很多,还能怎么办,白琅确实说的在理,我也确实不能在叫他小王八蛋了,可能确实是我的错吧,我一直都认不清自己,才惹了这么多麻烦。这么说来,我就该感激白琅,如果不是他,我确实早已死了无数次了。我也重新想起了蒋文采,若不是我瞎指挥他也不会死。我根本不是一个称职的队长。

说到最后,我对白琅说:“我把队长之位交给你了。”

他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队长不队长的也无所谓的。”

我苦笑着摇摇头,车队这时候停在山路上,从高处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夜色里亮着烛火的村子了。

白琅在拍马赶了上来,低声对我说:“对不起,可能我确实不太会说话。”

我笑了下:“你说的没错啊,不过确实挺伤人的。”

他犹豫了一下,

“对不起。”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你既然记性这么好,还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吗?”

“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破口大骂大概就是你的活法,就像你不能容忍我们是蠢货一样,我们也不能容忍你张嘴就骂不顾人的颜面。但我们是废物改不了,你破口大骂也改不了。”

他想了想,露出了少年才有的纯真的笑

“能改的,真的。”

能改吗?

我看着一旁马车上的火把投在自己身上,映照在一旁岩石上的影子,那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的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这是我吗?还是白琅的影子?我抬了一下以分别,影子也同时抬了起来,我才确信了这是我。

这个夜晚我们就不打算休息了,村子已经近在咫尺,我们下了山路,经过辽阔的平原,白琅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虽然不算愉快,不过这是我第一次任务,总算也要结束了。”

他回头看看两辆马车,

“可惜如果仍是三辆就好了,而且还死了一个车夫老哥。”

马车走到了村头,经过了大牌坊。四周围已经一片漆黑,村民大概都睡下了。我们要把车停到里长家,我去把他叫醒,这次差事也就结束了,然后接到钱,分一笔,各回各家,我就回家去陪那个娘们儿……

忽然不远处的院墙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一拍白琅指着那边喊道:“那边有人!”

他马上拔出了长刀,拍马追了过去。

夜晚一片漆黑,却能看到更黑的乌云,一阵大风吹过,似乎要下雨。

白琅骑马转了一圈,也没追上可疑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驱马往回赶,他心里第一次求神拜佛,他想到了我,想到了牛屎,想到了顶羽,想到了这两辆马车。

他转过那个转角。

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夜空不再是一片寂静,也不是一片漆黑,冲天的火光撕破了黑暗,两条浓烟像是两条巨龙直上云霄。

“妈的!想不到最后我掉以轻心被埋伏了!”他咬牙向马车赶来。

马车已经变成了两团火球,两匹拉车的马疯了似的死命,挣扎,最终一匹被活活烧死,一匹挣开了缰绳,带着鬃毛上的点点火星逃得无踪无影。但这火势不可能扑灭了。白琅眯着眼睛寻找放火的贼人,寻找我们。

他轻轻松松就找到啦,因为我们三个正围着两辆着火的马车开心地跳着舞。

我们三个这一路上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我们举着火把,一步三摇,听着并不存在的锵锵锣鼓,发狂地扭动着,绕着大火,一圈一圈地跳着,完全停不下来。

白琅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实的,他根本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啊?

这个答案他可以从我脸上看的表情中得到解释——如果他够聪明的话,然而他如果真的够聪明他也不会把我们激怒到如此地步了吧。

终于还是我获胜了。小聪明蛋?小大侠?想不到吧,老子原谅你?你想什么呢?老子是畜生,畜生怎么会原谅人呢?你这么聪明能干,什么都会,你会不会灭三昧真火?你会不会灭从十八层地狱烧上来的烈焰?你会不会阻拦天雷?然而你再强也没办法,老子依然获得了胜利。

一旁的牛屎和顶羽同样开心,但我看着他们的脸却觉得有点陌生,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着,让他们看上去仿佛两个阴间的小鬼,仔细一想我大概此时也并无不同,索性继续开心好了。这俩人听说了我的计划,依然还是想都没想的就答应了,他们同样厌恶白琅,他们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他们还是听我的。老子依然获得了胜利。

这个事情白琅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他只是个小八蛋,当他在这个社会上再历练几年他自然懂了,他会懂得世事人情,他会懂得顾全他人颜面,他会懂得不能随便叫别人废物别人会很忌讳,他也会懂得我们这种普通人根本当不上什么将军大臣,我们就应该接受周围的生活,接受别人比我们强,像你白琅这样样出色,有什么好的呢?结果还不是把我们逼得没有了法子,把辛辛苦苦押运了一路的粮草付之一炬?不但我们会这样,这个天下都会这样,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镖师,跟我们一起喝酒,一起玩女人,一起偷懒,而不是变成一个该死的异类。老子给你上了一堂课,小王八蛋你高兴不高兴?老子最终获得了胜利!

我以为白琅会气愤难忍挥刀砍死我们,我们在这样光辉而奇特的夜晚死去也算是英雄人物了,但他没有,他脸上露出了极可笑又可悲的神色,只说了两个字,

“人才。”

说罢飘然离去。

犯下这么大的事,我自然就不敢去见里正了,我也没敢回城里的家中——况且我也不想回。我就跑到了南方的一个县城里,居然还在衙门里讨到一个小吏的差事,管起了全县的教育工作。牛屎和顶羽被我吓唬了一番,也不敢回村了,我们三个一人分了一匹马,倒也算是平分——当然我话是会这么说,我可是清楚老子的伊犁马比他们的两匹劣马贵了不知多少倍。

之后,我们还是过着这段故事之前并没有两样的生活,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日子快乐的很。几年后改朝换代,听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搞事,要整肃官吏砸掉老子的饭碗。这时我才打听到,白琅当上了大将军,倒是颇为吃惊,不知道他还是否记得当年的情谊呢?打听了一下他镇守的城池离我这里并不很远,我决定拎一只鸡去找他聊聊。

2016/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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