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嘀嘀——”
孙君寿猛地惊醒,揉揉眼睛,远远瞧见路那边一辆白色的帕萨特,按了两声喇叭。
有人往前走了一步,有人往后退了两步吗,方才两声急促的喇叭,不过让人群“荡了一荡”。
站在十字路口最前面的,是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矮小大妈,手里抱着个正努力要挣脱她的婴儿。
“嘀—————”
又是一声长长的喇叭声,一辆面包车从另一个方向疾驰而来。
大妈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两步,扭头不屑的瞅了两米开外的帕萨特,骄傲地紧了紧胸前的孩子。
对面路口还是红灯,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迈步朝前走去,远远看去,好像排成了一条线的蚂蚁。
其中有一对儿年轻的夫妇,中间牵着孩子,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意。他们身后是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背着运动双肩包东张西望。一旁是手挽手的情侣,女孩子依偎在男友肩上。
眼看着短暂的左转灯变红了,艰难挪动的帕萨特,只好尴尬地斜停在路口。
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周围尽是熟悉的一切——
糕点铺,水果店,中国银行,转角有个修手机的地方,整天没有什么顾客。
天空三三两两的飘着几朵白云,每天的手机上依然预告着,“空气质量恶化,重度污染…”
孙君寿觉得自己是走神了。
大概是工作太累了?
他摇摇头,正要赶上前面的人群,却迈不动步子。
嘟囔着咒骂了一句,他低头一看,大惊失色——
腿呢?
眼前是一根黑色圆铁柱子,扎在土里,根儿上是几块碎地砖,双脚似乎还能感觉到来自于泥土的压力。
卧槽?他想要伸手摸摸,可视线所及,哪里还有手臂的存在?
孙君寿想要大声叫,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一黑,“哐当”一声倒了下去。
“这要是砸住人了,那还得了!”
一个五六十岁模样的男人,背着手,不满地嚷着,一边还冲着周围的人点头,似乎四周都是他的观众。
抱着孩子的大妈,一边咋着舌头,一边应和着:“那可不咋地!”
路口三三两两的站着几个闲人,有两个小脚裤、豆豆鞋的年轻人,拿着手机不亦乐乎地拍着,身段不亚于专业记者。
“让一让!让一让!”
几位套着黄马甲的市政工人,不耐烦的吆喝着,吃力地抬着摔坏了的红绿灯,朝着停在一旁的皮卡挪动。
大多数路人,仿佛没有看到这边发生的小小“事故”,目不斜视的离开了。
醒来的时候,孙君寿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他用力想睁开眼,却只撑开了一条缝。
世界怎么变成了红色?自己为什么躺在马路上吗?
他有点困惑。
几米开外是一双双脚,好像一群人在围着他。
“唉,多年轻的孩子啊!可惜了了!”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一旁惋惜着。
“可不是嘛!年轻人就是着急,骑电动车过个马路,多危险啊!也不知道看看红绿灯!”抱着孩子的大妈,用力地附和到。
孙君寿的头歪在一边,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对话,心里猛然升起一阵恐惧。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挣扎着起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可是嗓子眼儿发咸,一口血涌上来,混着破碎的内脏,从他嘴里呕出来。
躺在马路边的这个年轻男人,猛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冒出血沫子来。
“哎呀!”大着胆子慢慢靠近的大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看见地上的“死尸”动了,吓得猛然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孩子差点没摔出去。
“吱——滋!”一辆电动车从路口拐弯,被抱着孩子的大妈一挡,赶紧捏闸,差那么几厘米就要撞上。
“鳖孙长眼没有?会不会骑车?没看见这儿站住人?…”
大妈惊魂未定,扭头瞅见电动车,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
她怀里的小婴儿,大概一二岁光景,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奶奶,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奶奶还没用这样的字眼儿逗过自己呢!
骑电动车的,是个小伙子,本来差点撞人,就吓了一跳,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里腾起一阵火来,刚要停好车,下来开战,看看眼前的对手,是个抱着孩子的大妈,自觉不是对手,踏在地上的脚又收回来,骑上车走了。
走了五米开外,小伙子停下来,冲着大妈吼:
“我滚你妈那个x吧!傻逼不看车!老不死的东西!”
三句话骂完,一拧车把,一溜烟地跑了。
大妈一怔,好像还没见过这种“打法”,反应过来的时候,小伙子已经骑远了。
她这浑身的战斗力,还没发挥出一两分,顿时觉得扑了个空,心里格楞楞地难受,对眼前的车祸现场再不感兴趣了,抱着孩子一一扭一扭的冲着自家小区走了。
“唉——哟——唉——哟——”
一辆120救护车发出一高一低的凄厉声音,由远至近,到路口停了下来。
几个交通警迎上去,跟急救人员说了两句,大夫蹲在地上片刻,再一挥手,几个手脚麻利的护士,把地上的一男一女抬上了车。
闯祸的车主,垂头丧气的蹲在路边,焦急地打着手机。
不远处倒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电动车,和一辆车头凹进去一块的黑色大众,周围地上满是电动车的碎片和血迹,还有一道急促的刹车印。
几天以后,市政工人赶在凌晨的时候,在路口忙碌了一番。
孙君寿又一次站在了路口。
左眼睁开,15秒后,闭上左眼睁开右眼,10秒后闭上右眼,一秒不多,一秒也不能少。
对面的红绿灯,机械地变化着颜色,他试图向对方打个招呼,可是渐渐失去了希望。
不能移动,不能发出声音,不能乱变灯,否则会被拖走维修——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他站在路口,就这么过了一整天。
在“生茂光电”的维修车间,他遇上了好几个同类。
有刚被收进来的,还有已经呆了很久的。
有的被安上了一个底座,四个轮子,特别羡慕的安慰着孙君寿说:
“别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啦!你看看我,不定什么时候,才会被推出去一次,看看外面的人物风景。”
孙君寿花了很久才适应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原来笃定“鬼神不过是生产力低下的人类对自然现象的解释”的他,却也完全没有想到,原来在那以后,自己会进入这样的世界。
只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女朋友,或许——她也在哪个路口站着?
“别想啦!”躺在他旁边的一个破旧的“DJS780-3-SM”说。
孙君寿双眼呆滞的看着对方,对方懒洋洋地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看你这么年轻,是女朋友吧?”
忽然半空里出现了一点亮光似的,他蓦然扭头,急切地问:
“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唉!”对方无限同情地看着孙君寿,说:
“你可能不会再看见她了,也许还是不看到的好。”
任凭孙君寿再怎么催问,那个“DJS780-3-SM”像完全失灵了一样,再不肯说半句话了。
这天是农历的十月初一,路边画满了粉笔圈。
圈子里是纸钱燃烧后留下的一堆堆灰烬,蹲在旁边的人,看不出是忧伤还是慨叹的神情。
孙君寿站着,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正在虔诚烧纸的大妈,她一边往火里添纸,一边念叨着:
“×××,起来收钱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大概他现在除了“红绿黄”也显现不出别的表情了,除非灯全灭了,他大概又要被拖回“生茂光电”的维修车间去了。
马路上,下班后拥挤着一辆辆的电动车,从粉笔画的圈子上轧过去。
满大街都是一股烟气,川流不息的汽车、人流,和路边一处处闪烁的火光,相映成一副荒诞的人间图景。
大概今晚的霾又要加重了吧。
孙君寿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已经冷寂的心里,仿佛活跃起一点点的希望——
此时此刻,家人是否也蹲在同样的路口?
七点半,八点半,九点半,十点半,十一点半,十二点半。
路上的人逐渐散去,连个“鬼影儿”也没出现。
“鬼故事都是骗人的!”孙君寿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无比失落。
没有人注意到,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有一个红绿灯,忽然闪烁了几下,又恢复了正常。
凌晨三点半,路上的车终于逐渐稀少起来,到大约四点钟的时候,周围除了沉默的高楼,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孙君寿无聊地按规律“工作”着,在空无一人的路口。
“终于可以轻松一下啦!”
耳边骤然响起一个声音,孙君寿吓了一跳,刚变的红灯猛然跳了一跳,差一点变成绿灯。
借着一旁路灯微弱的光亮,他看见黢黑的地面上,空气忽然变得扭曲起来,一个男人的身影浮现了出来。
只见这男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面上,偶尔有一辆车,嗖地一声从这男人身上轧过去,就好像是从虚无中穿过一般。
孙君寿犹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冲着那男人:
“喂!”
那男人仿佛受了惊吓,迅速沉入地下不见。
片刻后,正当孙君寿变得有点失望的时候,那地面上又畏畏缩缩地显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
那男人似乎看不见孙君寿,只是小心地问:
“…是谁?谁…在喊我?”
“这边!这边!”
孙君寿大喜,这好多天,终于有个能说说话的……“人”了!
不过,那个男人仿佛不能移动,只能像是手脚都被固定成了“X”型,躺在地上。
听到孙君寿又说话,那男人急迫地问:
“我听你声音…兄弟,你是什么东西?”
“卧槽!刚认识就骂人?”孙君寿刚想发怒,又一想,苦笑了起来——
自己可不就是个东西?一个被人称为是“红绿灯”的“东西”。
他沉默片刻,对那男人说:
“我是红绿灯啊,你呢?你怎么会在地上?你是今天从阴间出来的吗?你见过你的家人吗?你……”
孙君寿一口气发出了许多个问题。
“停停停!”男人不耐烦地打住了孙君寿。
“你难道还以为我是个鬼?”他不满地问。
不待孙君寿回答,那男人又说:
“我说兄弟,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你瞧今天这么些人在路口烧纸,哪有半个鬼出来收钱的?都是白搭!装模作样!好端端的,弄得我一身灰!”
孙君寿有点糊涂,问对方:
“你既不是鬼,那你又是什么东西?”
“我?哼——”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说:
“我从来过马路,看见只要没有直行的车,管他妈的是红灯还是黄灯,就只管走,中国人那么多,大家都这么过马路,还能咋地?”
男人顿了顿,又说:
“我也不管什么人行道不人行道,马路这么宽,老子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说完了,男人一时间不作声了,孙君寿催了几下,那男人叹了口气,说:
“妈的,谁知道那天就出事儿了!我过马路的时候,走在最前面,一个车子抢黄灯,冲着老子就开过来了!这不——老子死了!”
说到这里,那男人又有点疑惑,说:
“你说邪门不邪门,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每天明明很清醒,可就是躺在这大马路的人行道上,人踩我车轧我,一天到晚每个头了!感情老子这是变成了斑马线了!”
那男人说着动了动身子。
孙君寿看过去,果不其然,人行道虽然脏兮兮的,可还是能看出来,那斑马线随着那男人的身子,扭曲晃动着,说不出的诡异。
居然,有人他妈的变成了斑马线?
那一刻,孙君寿觉得无比地好笑,虽说自己变成了红绿灯,可仿佛也并没有那么惨嘛。
“哈——哈——哈——哈——”
只是,空荡荡的街道上,没有人能听得到他的笑声。
改编自[清]袁枚《子不语》第一卷《骷髅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