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娃

在一座城市工作生活久了,少不了结交一帮朋友,有曾一起战斗过的战友,有来自赣西小县的同乡,有在城市某条街巷偶遇的同学……联系多了,也常聚在一起。

聚会,话题自然也多,尤其是同乡一起,常聊起童年趣事。一次同乡聚会,竟聊起孩时放牛的事来。

我们都来自农村,且十之八九都是放牛娃出身。

现在想来,没有什么比放牛更不易让人忘记的,也没有什么比放牛更让人烦恼的,也找不到什么比放牛让人快乐的!不易让人忘记,是放牛娃时的那段美好时光;令人烦恼是每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早晚都要放牛;令人快乐,是小伙伴们可以在放牛时有着各种玩乐。

如今的农村,已然不需要放牛了,我也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年开始,老家的耕田实现了机械化。家家户户不再养牛,牛栏也淡淡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就算是有的人家还保留着牛栏,里面也多是堆放些杂物。不过到了春节,依然会在那扇泛着古褐色的牛栏门上,贴上用大红纸写的“栏干食饱”的吉利话。

儿时,农村的牛栏是很好辨识的:低矮的土坯房,零零星星地在房前屋后,略走近些,便能闻到那牛屎味……这股牛屎味,伴随着我将近10个年头。

6岁,那个年龄停留在我的脑海里的记忆太少,但那年的第一次放牛,却特别清晰。

我家与堂伯家共养一头牛。那是一头毛色黑白相间的老黄牛,据大人们讲,这头牛的年龄与我相仿。初见它时,我还以为是一头奶牛。

在此之前,这头老黄牛一直都是堂哥放着,因那年堂哥到部队当兵去了,牛就交到了我的手里。

一天,母亲告诉我,让我跟着伙伴们一起去放牛。跟着母亲来到牛栏,攥紧牛绳,牵着牛往大路上走。远处,伙伴们早已赶着牛走了前头,我家的花牛见着了,便撒开腿追赶起来。我这点力气是牵不住花牛的,最后只得紧紧地握着牛尾巴,被牛拉着跑。

那个年代,牛是农村家庭的主要劳动力。放牛,是我们这些孩子们每天早晚必干的活儿。

晨起,趁着太阳公公未醒,一手握着那根赶牛的竹鞭,一手揉着朦胧的眼睛,推开牛栏门,深深地打个哈欠,熟悉的牛屎气味扑鼻而来,熟练地抓住牛栓,从牛角上卸下牛绳,牵着牛往田野里走。披着薄薄的雾衣,在小鸟的歌声的催促下,往近处的山野里走。这时的路上,只有青蛙不知疲倦地鸣叫,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昆虫也会赶着早,寻找露珠的恩泽,摆着各种舞姿,像是挑衅我们: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天空散发的那种清晨的甜甜的味道,已是几十年没有品尝了,至今舌尖、鼻尖似乎还能寻味到。这股甜甜的味道湿湿的,是晨露拍打裤腿的湿漉漉。

早晨因为要掐准时间去上学,所以放牛的时间略短,自然不敢跑远,也常会是手里卷一本书。更多的时候,手里的书是读不进去的,因为那鸟虫齐鸣,总令我陶醉。而今想来,我自认为吹得有点模样的口哨,正是那时候学鸟叫学会的。最美的定是太阳公公睡醒的时候。东方渐渐发白,朝霞在近山的掩映下,从开始的一抹,变幻成一簇,最后化成一大片,云朵在朝霞的映射下,集成一幅幅图案:像牛、像鱼鳞、像大山……可惜当时没有手机,或是照相机,无法将这样的美景记录在镜头里,但至今仍给我无尽的遐想。没有手表,望着那已有些刺眼的阳光,我们都知道得赶紧着回家,扒上几口饭,上学去了。

每天放学后的放牛时光,是最快乐的。一般在放学路上,我们这些小伙伴就会约好了,今天去哪里哪里放牛。扔下书包,打开牛栏,饿了一天的花牛,就撒开腿跑了起来。高岭、装家冲,是我们去的比较多的地方。高岭是一片梯田所在,收割过后,站在高处,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感。最美的应是数百的梯田,一坵坵,错落有致,层层叠叠在那山谷之中。远处的山田与山脚的水田相接,近处可见那一垄垄大豆杆立于那田埂上,或绿绿的,或泛着金黄。

烤毛豆,算是我们这帮放牛娃最喜欢的。也不管谁家的,在近处的田埂上,拔下几棵大豆杆,抖落尾部的泥土,摘下杆上的叶子,就只剩下豆杆和那饱满的毛豆了。找来尖一点的石块,把田埂挖开一道口子,几块石头一架,便是“灶”了。一旁找些干草,用火柴点燃,用手握着豆杆在火上烤了起来,瞬间就能听到毛豆烧得啪啪作响。这个时候,可得注意“翻身”,不然毛豆很快就被烧焦。没有调味品,烤出的毛豆很香,吃在嘴里甜甜。不记得是哪位小伙伴,常会用纸片包点盐在口袋里,使得烤出来的毛豆多了咸味,那属于最美味的了。

高岭的最高处,有一处废弃的土房,其实说不上是房子,充其量算是老房子留下的几块土坯。绕着这些土坯,我们不知道玩过多少次“打仗”。还有不远处的那口山泉,水从山地里汩汩渗出,勤劳的人们挖开一个小坑,用几个石板一围,便成了一口小水井了。放牛的时候渴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便跪倒在石板上,趴着就豪饮起来。大人们略斯文些,在一旁的芋头地里摘来芋叶,用这装水喝。在我们的眼里,芋叶还有其他作用——夏日里,毒辣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芋叶便成了我们的遮阳伞;遇到下雨天,芋叶也能挡挡雨了。

因为我家的花牛是公牛,好斗,我从不敢骑到牛背上去,自然也未曾享受过“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中的那番惬意。我未曾研究过,公牛为何如此好斗,或是牛角太痒的缘故吧。我亲眼目睹过,牧归途中,我家的花牛见到一旁的山坡上有一大石块,用牛角使劲在上面犁,血往外直冒。那种情景下,我是不敢靠前的。或许是舒服些了,花牛便撒开欢跑了起来。更多的时候,花牛与我是很亲的——夏天的时候,蚊虫特别多,纵然它的尾巴使劲甩,也甩不掉层层叠叠的干扰。此时,我常常会砍来一根竹子,帮着它驱赶蚊虫。最可恶的是那牛蜱,每天将牛栏打开,就能看见这牛虱子吸附在花牛上。这种情况下,花牛是奈何不了的。牵着牛往外走,牛在前,我在后,轻抚着牛背,帮着找牛蜱,一个一个摘落下来,用石头砸死,深红的牛血便散开在了地面上。

放牛的时光是快乐的,因为快乐,常常忘乎所以。尤其是秋季,山野里有各种野果,将牛往山茶林里一放,我们便到处摘野果去了。有一天傍晚,正是玩得过火了,临着要回家了,我家的花牛却找不着了。望着天边红彤彤的夕阳落下山头,夜变漆黑,一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见到母亲打着手电找来了。此时的我,不敢说话,更不敢哭,只是轻声说:“花牛不见了!”回到家,母亲从未有过的,让我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那个晚上,我不记得是怎么度过的,也不记得跪到了什么时间,只记得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就把叫我起床,虽然睡眼朦胧,但醒来才记起花牛不见的事,连忙穿好衣服往山里跑。那个早上,太阳公公沿着山边露了头,我还是没寻见花牛。眼瞅着快要迟到了,只好往家走。到家才知道,花牛已经自己回来了。

母亲张罗着让我赶紧吃饭,上学别迟到了。那个早晨,是母亲亲手给我盛了一碗饭。扒开饭的那一刻,我分明闻到了荷包蛋的香味,一撩,果然在饭的下面有一个荷包蛋。难道是我的生日?在我的童年,一般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才能享受这般待遇。顿时,我的脑海里飞速地计算起来,一推算,果然是自己的生日。母亲总是那样年年岁岁地记着,纵然而今已年近古稀,我每年生日那天,总会一大早就接到母亲电话,提醒我要自己过好生日。

到县城上高中后,偶尔周末回家,或是暑假寒假,依然会牵着花牛在田埂上走走。再往后,我去了部队,就没再放过牛了。也正是在部队期间,突然有一天,我接到母亲电话,花牛死了。

我知道,花牛年老了,与所有动物一样,一旦老去,终将死亡。

是啊,牛很可怜,劳碌一生,最终都逃不掉被出卖、被宰杀的命运。它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今,每次回到家乡,走在当年放牧的山坡、田野之间,总能想起那头花牛。

今晚,注定又要梦家乡,梦里,少不了那头花牛,少不了一起成长的放牛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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