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原来有这样的用处,只要你记下来,它就告诉你记的是什么。”——阿城
读阿城的威尼斯日记,能看到他用深厚的文字功底将威尼斯的风光描绘的如诗如画,但却不着急于呈现水城的旖旎景象,像拉家常般把他对生活的理解,对处事的智慧娓娓道来。一如阿城的文字风格,聪明的通透,却没有炫耀之嫌。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风格相似的作家——木心,他俩的文字总觉得有种慧婕之外敢于自嘲自娱自乐的大气。看过阿城的文章才知道,他们又是好友,怪不得文字中有种心有灵犀的惺惺相惜。有人说,他俩的相似之处都是文字聪明的紧,却又不惹人厌。我想,这是一种敢于坦诚自己的天真去戏谑世事,又不居高临下傲视众生的态度。不同的是,木心给人的感觉更小资一些,更像一个玩世不恭玩弄文字暗讽世事的老顽童,而阿城尽管也常居国外,但他的文字怎么也摆脱不了家乡的味道,那种带着一股浓浓的京腔调侃,好玩有趣又闲适接地气儿。
这篇《威尼斯日记》是阿城为数不多的随笔。同样的华而不厌的文字,同样的若有若无的调侃,同样的智慧通透的感悟,在他的笔下,一边描写着景色,一边很快就进入到历史知识的解说中,一边闲聊着家常,一边就顺手拈来让人醒脑提神的人生感悟。让你随时随地忘记了文字的主题,却又陷入他的思想中无法自拔。
一
写欧洲游记,很容易写成一张西洋风景油画。阿城写威尼斯,河水里倒映着清丽的风光,好像一幅中国的水墨画。他写水城,很少有直接华丽的辞藻,而是喜欢用比喻。
“乘小船进入威尼斯,海面上露出许多粗木桩,薄云天,一切都是明亮的灰色。威尼斯像是舞台布景,游客是临时演员。威尼斯像“赋”,铺陈雕琢,满满荡荡的一篇文章。”
可是不可否认,阿城是一个喜欢观察并寻根究底的人,写着写着威尼斯的景色,就对岛上的好多东西产生了兴趣。
“威尼斯岛的木桩是可以拔起来的,本事平日标示水上航道的,古时候敌人打来,威尼斯人就拔掉木桩,没有了木桩,敌人的船就会陷入水中浅处。”
“这种贡多拉的小船其实难做,它们的身体很巧妙的歪曲一些,于是用一只浆正好把船划直。船舷上有一块奇妙的“丫”型木头,桨支在上面,可以自由摆动。水手上岸时,随手将这块木头拔下带走,船就好像被锁上了,没有它,划起来船只会转圈子。我怀疑每块木头的角度很恰当的配合每只船的歪曲度。”
当其他人都喜欢水城表面的华丽和热闹的时候,阿城却独爱一份宁静。
“人潮退出,独自走在小巷里,你才能感受到一种窃窃私语,角落里的叹息。猫影滑过去,或者静止不动,运河边的船互相撞击,好像古人在吵架。”
这让人联想到了马克吐温的《威尼斯小艇》:
“半夜,戏院散场了,一大群人拥出来,走上了各自雇定的小艇。簇拥在一起的小艇一会儿就散开了,消失在弯曲的河道中,传来一片哗笑和告别的声音。水面上渐渐沉寂,只见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摇晃。高大的石头建筑耸立在河边,古老的桥梁横在水上,大大小小的船都停泊在码头上。静寂笼罩着这座水上城市,古老的威尼斯又沉沉地入睡了。”
我想,只有真正理解和热爱一座城市,才愿意欣赏她褪去一切绚丽完美外衣之下的寂寞与静谧吧。
二
阿城的文字是真好,毫不费力地就把你带进去和他一块儿逛,逛着逛着,你忽然从他的闲聊中觉出意思来,始知他的厉害。
他说:“人世间的无聊,常常只因为煞有介事。“
“旋律是感受的,不是思考的。”
“好文章不必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下去,要有傻句子笨句子似乎不通的句子,之后的好句子才似乎不费力气。人世亦如此,无时无刻不聪明会叫人厌烦。”
“杯里满了的时候,就倒不进水了,将束缚你接受’新’的’旧’倒掉,才可以接受’新”’。
阿城引过孔子的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句被人引得多了,多到我们甚至都忘了这些多大岁数怎样是孔子他老人家说自个儿的,并不是说人到了多大岁数就会怎样或都能怎样,那是妄想。而阿城却一眼望到“七十”,“最高境界即随便怎么做,其实都在规律里面。孔子以后的儒们讨厌在‘不逾矩’,又不能从心所欲,于是偷着逾矩,是为伪。”
一篇日记写得步步莲花,字字珠矶,让人反而忽略了他的文字,最终被他的智慧所折服。所以,有的时候,“华丽亦可是一种压迫。”
三
阿城喜欢自说自话,却又寡而不淡,有时候东拉西扯,不但不叫人生厌,反而读出了他的底蕴,知晓了情节。
他写到fenice,“Fenice是埃及神话中的火鸟,五百年浴火重生,与中国的凤凰很近似。所以凤凰杯译成’phoenix’,但中国的凤凰有性别,雄为凤,雌为凰。”
写到饮茶,“现代中国人的饮茶是明清以来的方法,我们很难想象再古的人煮茶时要放姜、葱这些辛辣的东西,那简直是现在的汤。也许我们现在做汤也可以放一点茶来试试。”
写到烹饪,“中国人讲究烹饪,最先是为敬天(也就是敬神),首先是味儿,好味道飘到天上去,神才欢喜。”
好像读起来这不是在欧洲,而是在中国,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浓的思乡情,和对中国文化理解通透的热爱和自信。
有人说,阿城的文字短句用得多,动词用得精当,形容词用得谨慎。几乎没有五四腔和翻译腔,更不受毛文体的影响,少年时期的他混迹在琉璃厂读旧书,他的文章有股旧书的味道,但又能读出这么帖切的辛酸和喜悦。
这一本薄薄的《威尼斯日记》,无序无跋,简洁干净,读来有种会心一笑的喜气,醍醐灌顶的通透,还有一种哀而不伤的寂寞。能将一篇日记写成这样,也是出阿城无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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