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过天晴,阳光像脱缰的野马,透过营区外林立的枝桠,肆无忌惮地敲打在门窗玻璃上。
赵小辰饶有兴致地靠在窗前,瞪着玻璃上因反射而闪现的斑斑点点。他咧着嘴,专注地从窗户最下沿往上数,眼看数了大半,有风吹动树枝,万千斑点被阴影瞬间斩断,晃了几晃,又冒了出来。赵小辰生气地瞟了眼窗外这恼人的树,暗自嘟囔了句“他妈的”。他整了下衣服,踱出屋子,朝训练场走去。
训练场上400米障碍跑得正酣。赵小辰一眼看到排长宁峰倚在云梯边上玩手机。这顿时让他火冒三丈。400米障碍,高危课目,一个不小心就是伤胳膊断腿,多么严肃的事,你他妈的身为排长,不给老子瞪大眼睛盯着,竟然心不在焉玩手机,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
赵小辰阴沉着脸,气势汹汹向宁峰走去。场上战士看出了写在连长脸上的愤怒,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训练。几个平日里和宁峰要好的班长,相继用咳嗽试图引起他的警觉,但被赵小辰锐利的目光一扫,几个人立即成了哑巴。
赵小辰走到宁峰跟前时,这小子还在盯着手机傻笑。赵小辰深吸一口气,狠狠飞起右脚,手机从宁峰手里惊慌地挣脱,打着旋,撞到了不远处的高台,又可怜兮兮地跌落地上。
宁峰怔怔地望着赵小辰,脸涨成了猪肝色。赵小辰余怒未消:你他妈的反思下自己,有没有一个排长的样子!这是在哪?训练场!你在干什么?如果连队干部都像你一样,那连队会乱成啥样子?身为排长,你的职责是什么?你要带领战士一起训练,你要起到领头羊的作用,不是坐在旁边当大爷的!
赵小辰痛快淋漓地骂完,宁峰扭过头,不看他。这是无声的抗议。面对赵小辰的批评,宁峰经常性会这样,这代表他内心的不服。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连长,自己是排长呢。官大一级压死人,部队特色啊。训练场上玩手机,的确是不应该,批评也没错,但宁峰顶不喜欢赵小辰的语气。这个连长,张口闭口全是脏话,每句话都要带个“他妈的”,典型的土路子。“真他妈的没素质。”宁峰愤愤地想。这么一想,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也说起脏话来了!意识到这一点,宁峰一惊,却下意识地又冒出一句“他妈的”。
说实话,从宁峰分到连队当排长的第一天,赵小辰就不怎么待见他。宁峰是大学生干部,去年从武汉大学毕业后直接招到部队,成为了副连职排长。边疆部队分来个名牌大学生,团领导相当重视,把他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自己这个在团里出名挂号的连长,反而被晾到一边了。
其实赵小辰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更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相反,他一直是甘做绿叶衬红花的。只是他觉得,这个大学生排长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气息,具体是什么气息,赵小辰也说不上来,反正让他不是很舒服。10年前,赵小辰从这个连队提干去读军校,毕业后又主动要求回连队任职,满打满算,他已经在这待了15个年头。15年来,他很少和人急眼。大家五湖四海,来到祖国边疆这么一个犄角旮旯,都是缘分。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嘛。唯独这个排长,赵小辰一看到他,眉头不自觉就会皱起来。
赵小辰当新兵那会,连队没水没电,周围光秃秃地,满眼的荒漠戈壁。老连长带领他们每人拎个小塑料桶,跑到五公里外的塔里木河打水,再小心翼翼提回来,一点一滴排着地里的盐碱,终于让连队门口的一棵棵红柳苗扎了根,如今,已长成一片小树林,蔚为壮观了。
屈指算来,老连长离开部队已经11年了。那些曾和自己一起浇水种树的同年兵,也早都复员了。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这地方,伤感就伤感在这了。不管你走还是留,你永远在面对着离别。唯一让自己觉得欣慰的,就是门口这一排排红柳树。沙漠里能养活棵绿色植物,真是不容易,这中间凝聚了多少官兵的精力和心血啊!
记得小树苗刚种上那会,连队每个战士负责一棵树,那是立了军令状的:人在树在,树亡人亡。有一天起了大风沙,黄滚滚的沙尘暴呼拉拉就涌到了营区。门口的小树苗在风沙中孱弱地飘摇挣扎,眼瞅着要被连根拔起。人在树在,树亡人亡!不知是谁带的头,连队战士一个接一个跑出营区,奔向了自己负责的树。沙尘暴持续了3个多小时才渐渐散去,战士就坐在地上,坐在漫天沙尘里,死死抱住那一棵棵树苗,硬生生等风沙散去。
赵小辰最好的兄弟陈熙,当时还是个列兵,就是在那次沙尘暴后,一直咳嗽、吐痰,到后来连痰也吐不出来了,就开始吐血。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尘肺,一遍一遍给他洗肺,吐出来的水浑浊昏黄。到最后,陈熙呼吸都成了问题,要靠吸氧机维持。医生没能救活他,陈熙最后死在了连长的怀里。连长也因为这事挨了处分,年底被安排转业。
这一棵棵树,都是战友拿命换来的啊!可这个宁峰,来到连队没多久,就做了一件让赵小辰至今都无法原谅的事。那天傍晚训练完,宁峰嚷嚷着要搞一个篝火烤肉,一群战士讨好似得积极响应。等到战士烤好肉请他过去吃的时候,赵小辰才发现,烤肉签子竟然用的是红柳枝,还有些没用完的枝丫,在篝火旁横七竖八摆了一地。
赵小辰登时感觉一股气血往脑门子涌,他强忍着怒气问:“这红柳枝子谁让掰的?”
宁峰笑嘻嘻举手邀功:“我带着弄的,不都说红柳烤肉才算正宗的新疆烤肉嘛!我们今天就想验证一下,特意请连长来鉴定鉴定。”
正宗个屁!赵小辰一脚踹翻了烤肉架子,破口大骂:“他妈的谁要敢再掰一根枝儿,老子扒了他的皮!”
宁峰完全没明白连长为啥生气,傻愣愣站着。等赵小辰走远,宁峰才讪讪地说了一句:“有病吧!”
赵小辰和宁峰的梁子算是就这么结下了。俩人彼此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赵小辰多次琢磨,终于明白横亘在他和排长之间的那堵墙是什么了。是战友情!宁峰对战友没有感情,对营区的一草一木也没有感情。他不懂得战友情的珍贵,因为他没经历过。部队,对他来说,和公司、企业是一样的,就是一个工作单位,军人对他来讲,也不过是一份职业,战友不过是同事,是上下级关系,如此而已。
2
正要午休,老婆刘芸的电话过来了。跟她说过多少遍,要注意时差,新疆和老家山东隔着两小时的时差呢。赵小辰生气地挂了电话。
电话马上又来了。赵小辰再次生气地将电话挂掉。可是刘芸的电话很执着,好像要告诉赵小辰,你不接我就一直打下去。赵小辰的犟脾气上来了,他索性关了机,将手机扔在床头,拉过被子,躺下睡觉。
新疆天气真怪。眼下正是酷暑,大中午的,外头太阳能把人烤焦,屋子里却透着一阵阵地阴冷,你不盖被子准会被冻醒。赵小辰躺了一刻钟,还是没睡着。刘芸打电话要说啥,他清楚得很,无非还是离婚的事。刘芸闹离婚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去年赵小辰没提职进机关开始,刘芸就一直和他闹别扭。一开始是抱怨,再后来是冷语相击,最后干脆提出了离婚。她说:你这么多年抛妻弃子,连个副营都没捞上,我和孩子丢不起这人。
瞧这话说得多难听。赵小辰说不出的苦恼和怅然。为了提职,他当时也算是破天荒厚着脸皮给团政委打了个电话,委婉表达了自己的心思。他不是那种腆着脸去麻烦领导的人。当连长以来,他带的连队哪年不是先进?演习、比武、对抗,哪次不是靠他的连队撑场面夺彩头?连队就是团里的名片,而他赵小辰就是连队的名片。谁都知道,3连的赵小辰是顶呱呱的。所以当他打完电话,团政委当场表态:团党委绝不会让老实人吃亏,一定把优秀人才用起来。赵小辰当时就激动地热血澎湃,政委这句话是对自己莫大的褒奖啊!就这样,赵小辰认为自己提职进机关是十拿九稳了,团里也隐约透漏出了这个风声。有灵通人士甚至通报了他的职位是作训股长。这听起来是很有说服力的,谁都知道赵小辰带兵训练那是杠杠的,让他当作训股长再合适不过了。赵小辰觉得这事基本成了,就把消息告诉了家人,于是立马全村人都知道赵小辰要提职进大机关了。刘芸辞掉工作,收拾好东西,日夜盼着赶过来,一心一意当个随军军嫂了。可惜临近年底,风云突变,机关一大拨人换岗调职晋衔,唯独赵小辰原地未动。团政委给赵小辰做工作:你带的连队是咱团的名片,除了你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来任连长。为了咱团的建设发展,你再忍一忍。政委还说,咱党员干部,要讲政治顾大局不是吗?
你看,那都是什么屁话!这些年就是因为太顾全大局了,现在闹到了要妻离子散的境地!自己无非就是想进机关分套公寓房,把老婆孩子接过来,怎么就这么难?
结婚七年了。刘芸一个人在山东老家带着孩子,确实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刘芸是首都经贸大学的高材生,学金融的,有头脑有见识。赵小辰提干那年,家里介绍两人相亲。刘芸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嫁给军人,尽管当时赵小辰已心有所属,但碍于父母的压力,还是稀里糊涂和刘芸成了亲。
刚结婚那会,连队没电话,就靠一封封的信鸿雁传书,俩人的感情虽说不上甜蜜,但还算牢靠。如今,有了手机有了信号,条件越来越好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这么多年,赵小辰说不清对刘芸的感觉。刘芸谈吐有文化,见识高,乡亲们都说刘芸放村里是鹤立鸡群了。可是赵小辰总觉得刘芸和他有隔膜,这种隔膜不仅仅在于文化程度的差异,更在于两人价值观的不同。刘芸是那种很实际的女人,她嫁给你,是因为当时军人受人尊敬,而且自己是个军官,她现在要和你离婚,也因为你是军人。现如今,军人光环早已不在,还有多少女人傻不啦叽一心想嫁给军人呢?何况自己又提职无望前途渺茫。
这么想着,赵小辰很自然又想到了娟子。娟子和赵小辰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俩人打小就订了娃娃亲,情窦初开后又山盟海誓过不知多少回。高中毕业,赵小辰当兵进了部队,娟子进城当了餐厅服务员,双方父母老早就惦记着这门婚事,只等赵小辰复员回来就成亲。没成想,赵小辰长了出息提了干,摇身一变成了共和国军官,这在村里可是百年不遇的大荣耀啊!村里人都以他为荣,赵小辰他爹还莫名其妙地被推举为村支书。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赵小辰和娟子不般配了。一个是堂堂的军官,一个是小小的服务员,实在是不般配。于是,赵小辰爹娘理直气壮地结束了这门亲事。为这事,赵小辰没少跟家里怄气,可最后还是妥协了。婚姻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没想到这次妥协,让赵小辰这辈子都为之后悔。
一晃十年过去了。娟子一直没成家,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姑娘。这在村子里,是一件丢脸面的事。每次想到这些,赵小辰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愧疚。偶尔探家,远远看到娟子,赵小辰心如刀割,他真想冲上去紧紧抱住她。可惜夜深露重,逾期不候啊。两个人,最怕的是辜负。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再坚持下也不会闹到今天这境地。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无所畏惧,就算背叛所有也要在一起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懦弱苟且?真是自作自受,害人害己。这么想着,赵小辰突然觉得人生了无意义。
刘芸决绝地将离婚手续寄到了连队。同时来的还有母亲的电话:小辰,要是非离不可,孩子可得跟着咱。咱是军官,就是带个孩子,找个好对象也不难。赵小辰不知该说什么,他没有说话的欲望。话不投机半句多嘛。都什么年代了,我的妈啊,你还以为在沙漠里当名军官是个什么玩意?除了带着一群傻不啦叽的兵东摇西晃,还能干吗?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哪来的勇气炫耀?一瞬间赵小辰又想起当年母亲极力阻拦他和娟子的事,他真想对着电话大吼几句,可终究忍住了,只是狠狠将手机扔了出去。
赵小辰迅速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是要脸面的人,人家有心离去,你又何必挽留。孩子刘芸主动让给了赵小辰,她说,要去追求新生活了,不想要任何拖累。这算是好事,不过这样一来,赵小辰就得担负起照顾孩子的重任了。
年底打报告转业回家,赵小辰默默下了决定。
3
开完连务会,教导员打来电话,让连队推荐一名干部参加后天的军地联谊会,说白了就是给未婚干部介绍对象。这是好事,连队就只有宁峰一个干部单着,这好事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在驻地找个对象还是比较靠谱的,一来可以免受异地相思之苦,二来你在驻地成家,心也就定了,工作也就踏实了。在边疆这地方能扎根发芽不容易,尤其是这种好高骛远的大学生干部。这么想着,赵小辰把宁峰喊到队部,慢条斯理把这消息“赏赐”给了他。哪知宁峰一点不领情,连长话音未落,他双手摆得像急速运动的雨刮器:“哎哎哎,我可不去,我早有对象了!”
“有对象了?”
“对。”
“我怎么不知道?排长谈对象,不得支部批准吗!你快别扯了,捯饬下参加后天的联谊会去!”本想着让宁峰拣个大便宜,哪知人家一点不领情,这让赵小辰有些窝火。
“我真有对象了,没法去!”
“那你对象哪的?叫啥名字?大学同学?人家愿意跟你来沙漠待着?”
“古丽米娜,你见过的。”
啥!赵小辰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宁峰,“这名字听着是维族的,我还见过?”
“不是维族,是维吾尔族。”宁峰纠正道。
“这不一个样子吗?”赵小辰再次睁大了眼睛。
“不一样,维吾尔族是对人家的尊重。你喊维族,是对少数民族同志的不尊重!”
赵小辰彻底无语了。跟一个大学生排长讲话简直是对牛弹琴,真是费劲。宁峰也有着同样的感觉。两人在这一点上,算是同病相怜了。
古丽米娜,哦,赵小辰突然想起来了,一个维吾尔族护士。去年民族村发生地震,他奉命带队去救灾,恰好当时古丽米娜和一群小护士也在村子里当义工,相互间配合得还不错。没想到宁峰和人家勾搭上了。真扯淡!现在的大学生真是会见缝插针,救灾都能擦出爱情的火花。
“宁峰同志,维吾尔族姑娘是不会和汉族通婚的,你来新疆都快两年了,不会连这习俗都不知道吧?”
“连长,你的思想不但狭隘,而且落伍了,维吾尔族年轻人和我们一样,早就恋爱自由了,再说,真爱是跨越民族的。”
“别跟我瞎谈什么真爱,你懂个屁的爱情!你还知道自己是名军人不?军婚是神圣的,你以为是闹着玩!人家维族姑娘嫁给你,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再说你一个名牌大学生,前途光明,早晚要进大机关,那时人家姑娘怎么办?你这是害人害己,瞎扯淡!”
宁峰的脸涨得通红,半晌他才抬起头盯着赵小辰:连长,这个世界总会遇到一个我爱的人,我想全心全意追求一次,哪怕结局不如意,我也不后悔,好歹这辈子我真的尝试过。很多人都说军人的爱情太粗糙,好女人不能嫁给当兵的,我想证明一下,这些流言不是真的。我们每天喊着爱情爱情,现在它来了,我就要鼓足勇气奋不顾身地去追求,哪怕背负冷笑伤害,也决不半途而废。难道这不应该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
赵小辰目瞪口呆。
整个下午,赵小辰都把自己关在连部里,仔仔细细回味宁峰的话。一个人到底应该坚守怎样的爱情观?他不得不承认,宁峰说得很对,至少是触动了他。他想起了娟子,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画面,那些画面一直深深烙在他脑海里。他和她曾一起走过清晨,一起走过黄昏,一起穿越18岁的青春,那是多么美好纯净的时光啊。自己也曾年少轻狂,可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在沙漠待了15年,赵小辰越来越不懂这个世界,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东西或者物件,孤零零窝在角落里,无人知晓。
直到晚饭前,赵小辰才无力地走出连部。远远看到,营区外的红柳林里围了一群人。宁峰抱个吉他边弹边唱:一个楼兰新娘从这里走过留下了一片香,一个楼兰新娘从这里走过带走了我梦想,她的眼睛像弯月亮挂在了我心上,她的眼睛像幅画,在我记忆中珍藏……歌声委实不错,穿过树林绕进营区,别有一番情韵。听多了铿锵嘹亮的军歌,乍一听这种绵远深沉的情歌,仿佛心也一下子变得柔软多情起来。战士们痴痴听着,一曲完了,掌声响亮,嚷着再来一首。
赵小辰头一次发现,战士竟如此喜欢这个大学生排长,那种喜欢是真诚的,摒弃了庸俗的官兵界限,容不得半点矫揉造作。反倒是自己这个一连之长,不觉间与战士隔得太远了。
4
接连几天,赵小辰都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中度过。他真想端着枪痛痛快快来一顿扫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发泄心中的憋屈。
说到打枪,赵小辰当年的射击成绩真是顶呱呱的。手枪速射20米5秒内能击中10个兵乓球,步枪100米能打刀刃。然而真正让赵小辰“青史留名”的是一次“乌鸦事件”。那年副司令员要带着考核组来他们团考核。团推荐了他们连队应考。事关全团荣誉,临考前一个星期,连队官兵卯足了劲,不分白天黑夜地训练总结,总结训练。战士们像打了鸡血,嗷嗷叫着不睡觉,誓要为团争光。
哪知第一场擒敌拳考核就出了大问题。当时连队战士拉开架势,喊声震天,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坐在考核场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看得频频点头。就在擒敌拳快要打完的时候,一群乌鸦 “扑哧哧扑哧哧”飞了过来。连队这地方周边全是沙漠,绵延不绝上百里,荒无人烟,可连队上空时不时就会来一阵“乌鸦雨”,遮天蔽日的,让人颇觉心烦和晦气。真不知道这群乌鸦平日里是藏哪儿的。
乌鸦嘎嘎叫着飞到了考核场,在主席台上空盘旋着。领导们从大城市来,估计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乌鸦,很是兴奋,他们的注意力从擒敌拳考核转移到了这一群不速之客上。正当他们热烈地讨论着有关乌鸦的问题之时,一阵淅淅沥沥的乌鸦屎落了下来,领导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顿时一片狼藉。
这他妈什么情况!副司令员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连长和指导员胆战心惊地盯着从主席台上跳起来的领导们。
当初摆主席台的时候,连队本来是用简易遮阳伞连成一片,搭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台子。可是领导来看后,说搭这么一个东西太官僚主义,不能体现官兵平等,就撤掉了。于是就出现了乌鸦屎事件。
把这群杂碎给我打下来!副司令员下了命令。
打乌鸦,谈何容易!你以为乌鸦像麻雀一样,傻啦吧唧立在树枝上任你打啊!再说这群乌鸦看似飞得低,离人近,实际上有百米高,哪有那么容易瞄准!
困难归困难,现在的问题是领导下了命令。这次考核能不能出彩,就看这乌鸦能不能打下来了。团领导和全连官兵不约而同望向了赵小辰。大家都知道,赵小辰在团里的射击成绩一直是靠前的,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连长冲赵小辰庄重地点了下头,眼神里颇有点白帝城托孤的味道,赵小辰顿时觉得使命在肩,热血沸腾。
连通讯员早已识相地取来了一杆枪。枪是八一杠,正是赵小辰拿手的。乌鸦还在“扑哧哧”盘旋着,偶尔飘落的乌鸦屎似乎是无言的挑衅。赵小辰接过枪,拉枪机,子弹上膛,一个利落的半蹲,枪倾斜向上,对准了乌鸦群。
领导们本已撤到安全地带,为首的副司令员看到赵小辰潇洒的动作,不顾再次沾染乌鸦屎的危险,小跑过来,满含期待地瞪着赵小辰手中的枪。
“嘣——嘣——嘣”枪响了。一只只乌鸦应声而落。一个弹夹很快打完了,“哑哑”声不绝于耳,剩余的乌鸦逃得无影无踪。领导们睁大了眼睛。连长带领战士将掉落四处的乌鸦捡起归拢到了一块。
“报告首长,射击完毕!”赵小辰收枪起立,“刷”一下向副司令员敬了个礼。
副司令员摆摆手,冲连长问道:“打下来多少只?”
“报告首长,一共31只!”连长昂首挺胸报告。
一个弹夹30发子弹,打下来31只乌鸦。也就是说,最少有一发子弹是“一弹双鸦”的!副司令员激动了,快步朝着掉落的乌鸦走去。一群人跟着围了过去。
“1,2,3,4,5……31”,果然是31只!副司令员带头鼓掌,现场霎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副司令员双手使劲拍着赵小辰的肩膀:好样的,小伙子!
副司令员对连长说:感谢你们为部队培养了一名出色的战士!
领导很激动。连长很激动。赵小辰也很激动。在场的每一名官兵都无比激动。
考核由于赵小辰出色的表演提前圆满结束。赵小辰立了功,受了奖,第二年又提干,摇身一变成了干部。这样说来赵小辰应该感谢这位副司令员,人家是自己的伯乐。更应该感谢乌鸦,是它们用生命为自己换来了“神枪手”的殊荣。
唉,想来这都是15年前的事情了。自打当上了干部,就再没打过子弹。每天看着一发发子弹横在跟前,就是不能动,还得提防别人动。团里有规定,消耗每一发子弹都得有正当理由,都得向上级请示。
扯淡的规定! 他妈的。自己现在是一连之长,有啥不能干的。今天就去打猎。无所谓了。老婆离了,孩子走了。自己还有啥放不下的。回来就打转业报告。赵小辰突然想做点什么了,而且非做不可,身上似乎有种久违的激情而冲动的液体猛地点燃了,正肆意奔涌,上下蹿腾,迫使他有所行动,否则非疯掉不可。
赵小辰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来到弹药库的。在枪械保管员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取出一支八一杠和两个弹袋,踢上门,扬长而去。
5
当赵小辰扛着四只野鸭从林子出来的时候,政委和教导员正倚在越野车前,眼巴巴地等着他。见他出来,政委快步上前,接过鸭子,拍拍赵小辰的肩膀:“收获颇丰啊,快上车!”教导员已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赵小辰有点受宠若惊了。其实拿枪走出营区那一刻,他几乎就后悔了。私拿枪械子弹,这是严重违反部队纪律的,不是小事。赵小辰这辈子就没做过违反纪律的事。可在众目睽睽之下拿了枪,不干点什么,又实在说不过去。于是他匆匆打了四只野鸭,即刻准备返回。
“和田发生强烈地震,我们团奉命救灾,你连打头阵,能完成任务吗?”彼时赵小辰正如坐针毡,苦苦酝酿如何开口承认错误,乍听到政委的话,完全没反应过来。待教导员喊了一声“小辰”,他才如梦初醒,刷的一个军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震区受灾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哭声、喊声随处可闻。赵小辰带队赶到时,已是深夜。不顾长途开进,部队立即投入到紧张的救灾工作。余震还在继续,赵小辰身先士卒,一面冲进冲出帮灾民挪东西,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挥战士搭帐篷。他总是在这种危急时候,才会愈发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天下着小雨。战士们刚抬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位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妇女已号叫着扑了上去。哭声,伴着滴答滴答的雨打帐篷声,使得这个夜晚格外悲情。宁峰带着两个战士在安慰一位老大妈。那位老人的几只羊在地震中下落不明,心疼地大哭不止。赵小辰火气又上来了。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心疼自己那几只破羊!他冲宁峰大吼一声:“宁峰,他妈的先去救人!”转身走向另一间半倒坍的屋子。宁峰只得拍拍老大妈的手,无奈地起身跟着连长走去。
屋里一片狼藉。赵小辰扒拉一会,意识到没有伤者埋在下面,向宁峰做个手势准备离去。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大地突然急剧颤抖了几下。伴随着灰尘密雨似地洒落,房顶的横梁慌乱地砸下。几乎在眨眼间,赵小辰被宁峰狠狠踹了出去,耳边是宁峰短促的一声吼叫——连长!
赵小辰从地上爬起,发疯般冲向瓦砾。他拼命地刨开盖在上面的废墟,宁峰满是鲜血灰土的后脑勺露了出来。赵小辰摸索到宁峰的双肩,试图将他转过来,却发现动也不能动。他下意识地向下一扒拉,那根粗壮的横梁突兀地冒了出来。宁峰瘦瘦的胸膛完全被横梁压垮了,卧在那里如同一张晒干的兽皮。赵小辰带着哭腔向吓傻的战士大叫:他妈的快来帮忙啊!
当赵小辰用尽力气将宁峰抱出来的时候,战士的哭声像波纹一样,由远及近漾了开来,瞬间放大。赵小辰脸上花花的,泪水与灰尘混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固执地将排长抱在怀里,右手始终向上翘起,轻轻托着宁峰的脖颈,使得宁峰看起来如同一个孩子,静静地枕着那只大手睡熟了。一切,如同当年赵小辰的战友陈熙,死在老连长怀里。
天一点一点在静穆与喧扰中睁开了眼睛。大地和废墟像盛满了无边的悲伤。四周放亮了,只是雨还在下,飘满整个清晨。赵小辰把目光望向天空,望了很远很远。他忽然想起那次烤肉事件,想起自己对宁峰不懂战友情的妄断,想起宁峰关于爱情的争辩,更想起那个傍晚,宁峰弹唱的那首美丽的《楼兰姑娘》。赵小辰只听到脑海中传来一声巨响,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
6
转眼已近年底。连队官兵似乎已从排长牺牲的悲痛中醒了过来。只有赵小辰有些心灰意懒,就在他下定决心递交转业报告时,一纸调令如期而至。随后干部部门通知他提任作训股长,要求尽快交接好工作,去新岗位任职。这意味着赵小辰转业计划彻底破灭。
夜凉如水。赵小辰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大漠的夜空格外深邃,星星月亮也都格外明亮。他反复回味着宁峰的话: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呢?喜欢一个人,就该不顾一切去追求,哪怕背负伤害或失败,一生好歹要疯狂一次。对,是时候为爱情坚持一次了。不,是坚持一辈子。想到这,赵小辰有些激动地跳下床,拿起手机,刚拨通,忽然想到这么晚娟子该睡了,又迅即挂了电话。他叹了一口气,又躺回了床上。
“怎么了?”娟子短信来了。
赵小辰一阵惊喜,“我提职了。”
“恭喜你。”
“我离婚了。”
“我知道。”
如此干脆的回复,倒让赵小辰有些慌乱。他想了想,还是把宁峰的那段在他看来可称经典的爱情语录发了过去:这个世界总会遇到一个你爱的人,我想全心全意追求一次,哪怕背负冷笑伤害,也决不半途而废。难道这不应该才是爱情本来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娟子回道。
赵小辰鼓足勇气,重重点击发送键:我想重新追求你一次,我想请你嫁给我。你愿意吗?
迟迟未回信息,赵小辰有些后悔自己的草率了。人家凭什么嫁给你?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再去追求?就在他进行自我谴责时,短信来了:“我愿意。”
“可是我有一个儿子。”
“也是我的儿子。”
“你愿意陪我待在大漠吗?
“一直想去看看。”
“你不在乎沙漠荒凉艰苦吗?”
“有你在的地方,沙漠就是绿洲。”
这是赵小辰听过最美的情话。他放下手机,顿觉芳香袭来,整个心都被幸福浸润了。
宁峰说得对,这个世界,总会遇到一个你爱的人,而她恰好也在等你,这样的人,我们怎能放弃呢?赵小辰有些佩服起这个大学生排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