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悲剧世界(4) 统治与知识
我们今天最后一次在讨论整个希腊政治思想的推进,我们说在整个理解悲剧的政治意涵,在过去的这两代学者做了很多的研究,主要是两个方式,一个是外在,就是说过去的这两代学者比较重视悲剧,或者甚至整个戏剧的在仪式崇拜和表演、剧场表演,这方面,都和整个民主的城邦制度之间,或者是政府的意识形态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那么这样的研究和整个传统,我是指这个时间更久的对悲剧文本的这样一个分析之间一直存在着一些断裂。也就是说在直接寻找悲剧文本中,寻找理解非政治思想和意涵方面一直存在着特别大的困难,这个困难直接的,如果我们朴素的去看悲剧文本的话,你不带着说你把它放在政治思想的课上去读悲剧文本的时候,你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现存的希腊悲剧,它的主题都是围绕神话家族的亲人之间的血亲关系之间的这些伤害、杀戮和种种的因此带来的不幸和灾难。因此我们说上一次我们重新考察亚里士多德《诗学》第13章和第14章的所谓的这个张力的话,我们会发现,那么这实际上是吻合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情节结构的基本的思想,也就是说悲剧其实以神话家族,这些神话家族本身大部分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族,他们不仅有神的背景,那么而且更重要的他们实际上都是王族或者统治者。这些成为整个悲剧的模仿情节的这样的一个枢纽,也就是说悲剧整个模仿的情节、人物性格和相关的思想是围绕这样的一个统治者的家族展开的。所有悲剧的政治问题,首先其实是以oikos思考一个家的里面的问题作为考察其政治的焦点,而不应该偏离。这个偏离很有意思,就是说其实我们去看到悲剧的时候,这个本身就是悲剧的一个焦点问题。比如在阿伽门农里面,我们会看到阿伽门农在奥里斯这个地方杀害他的女儿作为献祭者,然后这一刻决定了后面所有悲剧的——按照整个去讨论阿伽门农决定了后面他妻子复仇杀死他的这样一个悲剧的主要情节。也就是他这一刻的要害是什么?实际上是他放弃了作为父亲的角色,而承担了作为国王的角色,这实际上是构成歌队对这件事情的一个——也就是说他承担的国王的角色,开启的整个无用的——在城邦的这些长老和留下的居民看来——带来他们不幸的战争的部分。
这实际上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一个差别,就是我们看到的去悲剧里寻找政治的视野,恰恰是悲剧里面大部分行动者,甚至悲剧英雄自己看待一个事件的行为或者思维方式,这很有意思。你仔细想一下,在安提戈涅的戏里头,安提戈涅去掩埋她的兄弟,这个事件本身在克瑞翁看来,首先是一个政治行为。整个过程他实际上是认为这是一个政治阴谋的一部分,实际上是挑战他的政治权威。当然我们从戏里看是说我作为一个观众看,它是完全是安提戈涅个人的一个选择,不是克瑞翁的理解,直到克瑞翁最后目睹了儿子和妻子的灾难的时候,他才回头意识到这是一个家的问题,但是恰恰是他是在完全政治的视野里去理解安提戈涅的事情,构成了他作为一个政治者、政治家或者是作为一个国王本身的缺陷或者是不合格,这个实际上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焦点。
同样我们看俄狄浦斯这部戏。俄狄浦斯这部戏呢,俄狄浦斯最初作为整个戏的主人公,他和我们的观众或者其他人对整个事件发生是有个完全不同的理解。也就是说他始终是站在一个拯救城邦的角度去要发现城邦的污染的来源。事实上我们非常早的就看到,因为在很早先知出场的时候,他已经讲出来,你自己是这个全部污染来源,你就是罪魁祸首。这个戏我觉得从纯粹的戏剧的技法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在很早的几乎400行左右,在整个戏的第一部分,其实整个真相就已经讲出来了,但事实上没有人能知道真相是什么。
大家如果去问自己一个问题,就是说整个合理的俄狄浦斯的情节,为什么?就是因为俄狄浦斯直到悲剧的一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非常关键的问题不是城邦,而是他自己。就是说他自己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比城邦的污染或者是城邦的前一个国王被杀死的事可能更重要。但是直到最后真相暴露之前,前面政治的视角始终压制着俄狄浦斯去寻找自己是谁的真相。整个戏那一部分是真实的,但其实他是被政治的主题一直压制着,在某种意义上政治构成了遮蔽真相的一个重要的幻觉。所以他会怀疑克瑞翁,怀疑忒瑞西阿斯这些人其实同样有阴谋,这实际上是这个戏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
我们会看到,围绕家和城邦的,我们看到的这个情况是:一方面,二者在悲剧里并没有构成对立的两极。我们在阿伽门农的戏里头就看到了,事实上因为统治王族家里的事情,比如说对于所有的被统治者,对于观众来说,阿伽门农妻子杀死他这件事,对阿伽门农的妻子来说,这是她为她的女儿报仇。但是对所有其他人来说,这意味着一个不合法的统治者替代原来合法的统治者。也就是说家—政治的在这样的一个浓缩的地点上,也就是说王族的神话家族或者悲剧英雄家族成为了整个悲剧政治的所谓的焦点就在于它聚集了政治的关切和家族内部的关切。
为什么要聚集家族内部的关切?这是我们一会下面要谈的。但是事实的效果是每一个家族内部的人的行动都是有高度政治意涵的。这并不是对立的两面。所以在我们看俄瑞斯忒斯的第二部戏,也就是当俄瑞斯忒斯要回来决定是否要复仇的时候,也就是说阿伽门农的儿子是否要向他母亲复仇的时候,其实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俄瑞斯忒斯实际上是一个被流放者,在某种意义上他需要重新索回他作为继承者的财富和权力,这些东西其实是和家族的复仇和主题是紧密相关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我们今天对家庭的理解。所以我认为包括黑格尔对安提戈涅的著名的解释,他的前提是认为政治的城邦的政治形态和家的政治形态构成了对立的两极。它成为两个各自独立的人类伦理生活的形式,它们有各自不同的要求,也就会产生激烈的冲突。
这个在安提戈涅中有没有,我认为仍然是可以找到这样一些线索的,但是这个解释在安提戈涅的文本中会面临非常多的困难。我觉得黑格尔的了不起之处是让我们意识到,安提戈涅实际上是同时也是一部克瑞翁的悲剧。我们上次课说安提戈涅的解释有一些困难,也就是这到底这是谁的悲剧?是安提戈涅—从名字上看,还是实际上是在戏里头发挥了更重要的戏剧角色克瑞翁呢。黑格尔的解释实际上意识到克瑞翁是有他自身的原则的,他面对刚刚在敌人入侵下幸存下来的一个忒拜城,他如何能够建立有效的权威?那么这实际上是他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但是作为对安提戈涅的解释上,我觉得黑格尔对伦理秩序冲突的故事会面临很大的困难。因为整个戏里面描述的安提戈涅实际上是描述了一个——我们要怎么去看这三部戏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和困难,就是说我们会自然地认为安提戈涅这个戏和俄狄浦斯王和最后索福克勒斯写的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俄狄浦斯自己是这个地方的本地人,他是克罗诺斯出生的,所以在所有的记载里,我们都看到索福克勒斯是写成克洛诺斯的索福克勒斯。这是他一生最后一部戏,这是我认为是希腊悲剧某种意义上最了不起的成就之一,之后欧里庇得斯没办法跟索福克勒斯晚年最后的这部戏相比。但是这三部戏其实并不是三部曲。我们看到就是说,埃斯库罗斯的七雄攻忒拜,是他自己的三部曲的一个组成部分。而索福克勒斯的这三部戏是他在青年,他最早写的是安提戈涅,在十年后写了故事更应该在前面的俄狄浦斯王,或者俄狄浦斯僭主,可能这个名字更准确(从希腊文来看)。又过了20年,他一生最后的阶段写的俄狄浦斯在克洛诺斯。那么它并没有构成一个像俄瑞斯忒斯的三部曲,构成一个完整的家族的悲剧故事的展开。但是每一部戏独立的看,安提戈涅这部戏,我们能看到索福克勒斯仍然把安提戈涅本人看作是一个毁灭性、具有自毁力量的家族的最后的终结。
它是第一部戏,但是其实在这部戏里,索福克勒斯是这么理解的。这个和最后的那部戏索福克勒斯的处理的办法是不一样的,但是在最早写的安提戈涅这部戏里,实际上他把这个故事看作整个她一生的宗旨,也就说她不是家族活的原则的一个继续。因为我们看到的是安提戈涅和克瑞翁在重要的对峙场景上的时候,她会诉诸未成文法,或者宙斯,或者是地下冥府的法律来说克瑞翁所坚持的城邦的法律,或者是统治的意志来做对抗,这是整个安提戈涅解释史上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东西,以至于你如果去读完这个的话,你会强烈地受到这种反抗权威、反抗权力的图景的展现。当然反抗的一面他讲的好像是她和她的家人、亲人,她去掩埋她的兄弟是不受城邦的法律的约束的。一旦城邦法律试图把它的权威施加到一个好像应该由家族或者冥府的法律所管的范围,体现了克瑞翁的狂妄或者僭越。这种解释实际上极度忽视或者低估了索福克勒斯这部戏塑造的安提戈涅的形象的力量。安提戈涅的形象从最初出现的时候描述的是一个相当强的、和周围的所有人日益孤立的这样一个形象。她和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俄狄浦斯王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俄狄浦斯王开场应该是演员非常多的一个群戏的场景,而安提戈涅的开场是一个典型的——索福克勒斯大部分戏是这样的场景——就是人非常少的开场。那么就是安提戈涅和她的妹妹两个人,这是她唯一的,用她的话来说,亲密的共同的这样一个家人。这个家族唯一剩下的就是她们俩。第一场戏她们两个人就分道扬镳,安提戈涅再也不把伊斯墨涅看做她的亲人,也就是不到100行,安提戈涅就在整个的戏里变成孤身一个人。如果把这个看作是一个就像安提戈涅自己说的,我生来实际上是同人,就是喜欢和人一起爱,也就是说愿意和亲人在一起的话,这个行为是相当难以解释的。其后的场景每一幕,特别包括克瑞翁最后判处安提戈涅惩罚的方式就是给她活埋在石穴里的方式,其实都是一步步揭示出她和整个—不仅是城邦世界的、家族成员,所有人,他塑造的其实是一个高度孤立、决绝的一个形象。
我这里是想说,我们回到这个问题,第一步还是回到我们整体的讲法,就是说我们认为黑格尔塑造的城邦与家庭秩序的对立的模式,是按照17世纪以后,特别是18世纪苏格兰启蒙运动的国家与市民社会对立的这样一个伦理的主题,回溯到希腊城邦的一个结果。下次我们还会读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第一卷里系统去谈的家、族或者城邦这样的一个逻辑的话,你会发现他同样并不能看到这样的一个对立的形态。这是我们想说的第一点,悲剧的政治恰恰是以把城邦和政治去浓缩到、聚焦到统治王族的家族。
那么为什么会聚集到这个地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我们提到的一个问题。当然我们会看到悲剧从文体发展来说,是从史诗的神话系统发展出来的。但我觉得更深的一个原因,逻辑上、情节结构的原因是因为在一个家里面,你的构成悲剧核心主题的(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构成人的幸与不幸的核心问题就是亲人转成敌人,敌人转成亲人。无论前者还是后者,证明两个人之间都一定预先要有一个亲或者友的关系。在所有悲剧里面强调的亲和友的关系,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情感的决定或者是法律规定。也就是说它并不是靠法律能规定出来的。这不取决于你俩有没有感情,而是说自然的他是不是你的父亲或者母亲。这是一个完全不可抹杀的东西。在我们今天读的俄狄浦斯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全部这个面一个焦点的问题,实际上是根据神谕的话,俄狄浦斯是孩子要杀死他的生身父亲,是生了他的亲。这所谓亲友的关系,philos绝对你不可改变。事实上如果我们按正常的话,父亲和跟俄狄浦斯的唯一关系就是他伤害了俄狄浦斯,把他的脚钉到了一起。而真正抚养他是他的养父。但实际上这和养父一点关系也没有。整个戏中养父其实完全是导致错误的一个中间的一个环节,而实际上这个部分和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你会看到悲剧所凸显的人类已有的关系中两面的东西之间的差异。看到很多这样的,比如说克瑞翁到底怎么理解友和敌的关系,他认为这完全是政治决定的。比如在我们看到俄狄浦斯的猜忌里面,他也在反复猜忌。换句话说,这些敌友是在政治的视野里是高度不确定的,是政治选择的一部分。人的政治抉择是好像你是决定你的敌友,所以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实际上一方就站在了忠于忒拜的一方,而另一方成为了它的敌人。这些是政治视野,它不确定,所以才有猜疑。无论是安提戈涅还是俄狄浦斯,都包含了这样非常多的关于阴谋的猜疑。这个猜疑就是说你没法判断,当把忒瑞西阿斯带上来的时候,俄狄浦斯在这个戏里会怀疑他是和克瑞翁一起勾结,要夺取他的权力。到了安提戈涅的戏里,是克瑞翁怀疑这个人搞什么阴谋。你会看到这些是因为你敌友是不确定的。
但是整个悲剧有一个从这样的政治的、充满不确定和幻觉的世界,当我们说悲剧情节里有个被称为“发现”的,亚里士多德特别重视,就是最好的悲剧情节,索福克勒斯,它一定会有一个发现的一刻。你发现的那一刻,你立即就知道这个人是你的亲人,或者像在奠酒人里一下发现他是杀你的儿子,他既是亲人,也是你的敌人。在那一刻,只要发现了,就是完全确定的。就说当俄狄浦斯知道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母亲,这些的时候,他的罪行是完全不可改变的。无论他国王做的多好,无论他有多真的理由,他在这里可以说没有任何——我们至少说对于他和父母的关系,杀他父亲这个事情他有需要承担道德责任,这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但是严格来说可能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好像没有任何责任,但仍然“发现”是决定性改变了他的幸福到不幸的逆转。所以说我们看到把整个oikos作为聚焦的焦点的时候,人类的友敌这种最基本的政治关系中,会出现一个不可改变的这样的一个什么心态,或者一面,它会和政治的东西之间构成非常多的冲突和对立的地方。
这实际上是我们认为是悲剧全部情节结构和政治问题思考的前提和背景,悲剧就是基于这一点去进行它的全部讨论和思考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但是怎么理解?就是说这样的政治思考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这是我们读悲剧需要去关切的地方。那么第三点,刚才说的这个部分,其实核心是——我们会看到它是所谓的悲剧主人公,或者我们说的真正意义上的悲剧英雄。但事实上,整个悲剧的围绕这样的一个统治的王族或者神话家族构筑的情节,它其实有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统治关系,尤其重要的就是对王族和歌队与其他配角的关系,实际上是我们在每个不同的戏里面比较关键的结构性关系。一个歌队到底和统治者之间是什么样的一个组织关系,它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比如说安提戈涅里面歌队是由相对来说最接近统治者的长老、直接参与决策的位置构成。在其他戏里,在阿伽门农这部戏、在俄狄浦斯王,这个歌队也会是长老。但是在奠酒人这部戏里,它实际上是女王自己的仆人。所以它和整个的核心的统治者之间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政治关系,这构成了整个悲剧的政治空间。有的时候我们看到整个安提戈涅这个戏的张力,安提戈涅本身造成的极端孤立的这样的一个形象,孤立和自我毁灭的形象,实际上是和歌队几乎完全服从克瑞翁,只有在克瑞翁离场的短短的一瞬间,一百行或者几十行里头,他才能有机会表达一点对安提戈涅的同情。在其他的时候,他完全站在克瑞翁的一方。那么它实际上是一个整个悲剧的戏剧效果的一步。在其他戏里是不一样的,比如在阿伽门农里头,显然歌队的长老的声音构成了对国王的批评和劝诫,而在奠酒人里头,歌队是构成了教导或者挑唆我们俄瑞斯忒斯去报仇的一个重要的力量。所以说歌队,我们回头检讨整个悲剧解释史,歌队并不同于一个简单的理想观众。
它其实是整个悲剧里面的一个政治角色,全部悲剧分析是要去看悲剧里面的英雄、统治者与歌队和其他配角之间呈现的对整个世界的不同理解。我们去看悲剧事件的政治意涵。我们刚才讲的俄狄浦斯的这部戏的反差,这个戏的麻烦就在于事实上这部戏的情节太令人熟悉了。这和安提戈涅的情况也一样,几乎你看的时候觉得每一个故事你都知道,你太知道这个故事了,以至于你看不出来这个戏的逻辑在哪。那么它的逻辑仔细分析的话,你会发现,我刚才提到了,在戏非常早的第一部分里头,在俄狄浦斯和盲先知忒瑞西阿斯的对话的过程中,其实一切的真相已经讲出来了,俄狄浦斯完全不能理解,完全看不到这个真相。歌队也是同样,歌队也不肯接受这样的一个真相。歌队虽然尊重先知,但他不肯接受这个现象,那么实际上这是这个戏后面的逻辑能够进行的一个前提,否则整个戏在结构上是非常不合理的。歌队其实起到这个作用,所以我们说歌队不仅仅是简单的理想观众。
这一点即使批评理想观众理论的尼采,我认为他也在这里面有一个严重问题,就是说他认为歌队和他的音乐化的声音构成了整个悲剧,这种音乐精神里面创造了一种接近原始的统一共同体。这是他认为悲剧传达希腊的政治倾向中最值得重视的一面。我认为这实际上极度的低估了整个悲剧里歌队和悲剧的英雄之间的直接的冲突。悲剧里面是有政治的不同声音的展现,这个空间是借助了歌队和主要的悲剧角色之间的关系形成。因此悲剧并没有和全部在场的人,包括我们的一些读者,想当然的说,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因为有了悲剧情感的进化,我们就成为一个无论在民主意义上还是神话意义上的政治的统一体。我觉得这个实际上并不是悲剧实际上的功能,而且不符合我们看到的真正悲剧文本的特点,它是一个高度分化的政治的深深的对抗。那么这个对抗,晚近的许多讨论,他们认为这到底是一个民主的还是不民主的,因为这里面就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
一方面悲剧面熟的都是几个强权或者寡头甚至君主,尤其大量的悲剧其实是王族,整个是君主制的形态。另一方面,我们在俄瑞斯忒斯三部曲最后看到的是雅典法庭的判决。在俄狄浦斯这部戏里会看到许多学者说的,俄狄浦斯处理问题其实是很民主的,是有民主倾向的。你看看克瑞翁从神庙回来带回讯息以后问究竟应该私下谈还是公开谈,俄狄浦斯马上就说公开谈。我认为这些地方都是特别简单地把后来政体划分的原则,套到悲剧处理的这个政治形式上。
悲剧里面确实有涉及到这些重要的问题,就是整个悲剧体现了一个对日后的政治(比如现代政治)仍然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悲剧是通过一个浓缩的几个人的家族之间的关系来展现整个人的政治生活的话,这样的聚焦方式是否是充分的?那么悲剧的的方式实际上是让你先看到这些人,什么人是政治上真正的行动者,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就是说,在整个悲剧舞台中,是有一些人构成了政治的行动者。这些人身上汇聚各种不同的政治力量。而另外一些人,我们会看到它们的出现,甚至听到他们的声音,但他们许多时候并不是政治的行动者。我举刚才提到的《奠酒人》这部戏里,奠酒人作为歌队实际上在整个情节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评论者,首先,发生了什么事歌队就在旁边唱,像加了一个什么神话或者抒情的注释。剧情是奠酒人在推动的,但是奠酒人本身并不是典型的行动者。这个很有意思,你看悲剧主要剧情的行动者是什么人,仍然是悲剧的英雄。
我这里插一句就是,举例子说,到17世纪后世写《利维坦》这部现代政治的奠基著作,和霍布斯之前(他也写过《论公民》呀《法律要义》这样的政治哲学书)最大的一个差别就是他认为在政治的核心问题中,结合政治体的时候需要围成一个代表的关系。代表的意思就是说,所有在场的一些人,当你要组成一个政治体的时候,一定要把你的全部的力量,某种意义上授权给这个代表者。这里面的核心问题就是说,你在这一刻,实际上要接受他做的一切都是你做的,都算做你做的。霍布斯实际上使用的是什么,是悲剧的词汇去描绘这些东西。当然他用的是塞内卡,这个晚期的、罗马的、塞内卡的表达方式,也就是“戴着面具的人”。他怎么戴着这些后来的行为,所有其他的人是被这样的人代表了。其他的人不是说不做事,而是当你做事时——比如说有一个警察,为什么警察杀一个人(我指的不是在街头,而是作为惩罚的时候)警察杀一个人和罪犯杀一个人是不一样的。有一个侦探小说就讲,两个人不断地仇杀,最后一个警察破了案子,告诉你为什么我抓了你、杀了你,你就不会对我产生俄瑞斯忒斯的这个仇恨呢,就是因为它不是作为个人的行动,它实际上是整个代表建立的这样一个关系的一部分。
当然这里有非常多的讨论,也就是说在霍布斯这个场域中,如果大家拿起《利维坦》这个书的话,你会看到书的封面上有一个巨大的人,他的一张脸是国王的形象,他的身体是每一个人都是那个小人,这些都是你看不见的,所以唯一的政治行动者好像是利维坦这个形象。这样的表现其实代表了现代政治到今天为止的一个非常大的困难,就是说一旦利用代表制来汇聚社会力量、组织政治行动的话,政治中真正行动的那些人是不是少数人,能够调动整个社会力量、财富、权威,然后,这样的少数人哪怕没有出现在政治舞台中,仍然是真正的政治的行动者,而大量的其他的人,表面上在投票、在参与,但是实际上,他是不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构成整个统治者的工具的组成部分?
我们会看到其实这里描述的问题和悲剧所处理的统治形式是高度相似的。悲剧里尽管出现了不同的声音,出现歌队和其他的配角,但他都不是政治的行动者。我们会看到,比如《阿加门农》戏里一开始,在屋顶上瞭望的守望人,传达整个舰队覆亡的悲剧消息的传令官,所有这些人其实一旦讨论的时候你会发现,当他面对另一个悲剧角色、悲剧英雄的时候,他会传达社会的声音,但他不是行动者。所以奠酒人会劝导人行动,但真正可以称为政治行动的力量其实是俄瑞斯忒斯。这实际上是悲剧给我们提供的一个政治的形象,无论你喜不喜欢,这是典型悲剧政治的问题。这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仍然要面对悲剧政治的一个主题,所以我认为这是悲剧政治和许多研究雅典民主制度的人想象的恰好相反,它揭示出无论参与政治生活的人有多少,真正的政治行动者只是少数人。悲剧的少数人物是英雄,只有他们是有命运的,其他人都没有。
这实际上构成我们对政治的一个思考所面临的非常大的挑战,我认为这是实际上也是构成了后面批评悲剧——说悲剧政治其实上是两个不同的批评的焦点,一个批评焦点是柏拉图传统,他不认为刚才我说的这是个问题,他认为悲剧中理性和人的情感之间的关系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下次我们会讨论这个问题。但另一面的批评我觉得是相反的,是悲剧中把全部的视觉的焦点、可见的部分放在了这些真正行动的人的身上,那么其他人,包括尼采称为原始共同体的歌队等所有其他人,作为背景的噪声,这实际上是悲剧政治的一个——但是我觉得只有真正诊断它才能发现这个悲剧政治所面临的问题,就是我们所看到的,如果细致真正去严肃的阅读悲剧的话,我们实际上会发现悲剧的真实的情况,悲剧的焦点是统治的王族,统治的王族本身家具内部的友敌的关系和整个政治中其他不稳定的友敌的关系,构成了整个悲剧中情节转换的枢纽。而悲剧英雄和歌队与其他配角的统治空间,构成了悲剧中全部不同政治力量所角逐或者对抗的平台。但是悲剧最终,这样的一个政治和统治空间,仍然是以悲剧英雄本身的政治行动为它的全部的可见的焦点,这是悲剧展现政治力量或者政治行为的一个方式。
而其他人只是构成一个背景声,他们实际上体现了行动效果。就克瑞翁是行动者,他可能做砸了这件事,做到最后,大家说会目睹他的不幸,会看到他的悲剧的命运,但是他们并没有办法去纠正克瑞翁,他们可以选择某种意义上的服从或者不服从他。甚至在最极端情况下,在《奠酒人》里面,他其实会推动某些悲剧角色采取他的行动,但是他本身却很少是行动者。这实际上是悲剧本身的结构性特点,这也是我们思考所谓悲剧政治的一个基本的前提。
那么在这个角度上来看情节,我们会发现《安提戈涅》这部戏,在克瑞翁和安提戈涅两个人之间的对抗、对立,构成了整个悲剧的一个焦点。但是这两个人具有相当不同的性格,或者是情节结构的特征。我们上次课首先分析了克瑞翁他的整个处境,和他的整个过程——就是他在戏里的行为是一个典型的、经历了因为自身对政治统治的关切而导致的这样的一个结果,他最终的悲剧实际上恰恰——从他最初坚持所有的友和敌都是城邦所创造的,而不是自然天生的,到最后他个人的家庭的悲剧,给他做了毁灭——他坚持不让步,这个在他和海蒙的对话中讲得最清楚。
最后实际上安提戈涅也从来没有让步,反而是克瑞翁最后去让步。这是我们看到的克瑞翁这部分的的整个故事,这个故事通常那么容易被忽视,但是一旦讲出来是比较容易理解,我倒觉得哪怕我们对他的政治的行动有更多的同情,但是我们很少能够完全误解他的整个行动性质,也就是说,确实他在城邦的处境下,他颁布的法令,可能并不违犯宗教的习俗,某种意义上也是歌队和长老同意的,直到最后,歌队长老从来也没有否定。安提戈涅其实是在这一点上是僭越了城邦的法律,也就是安提戈涅自己所提出的、后来通常解释的这种好像宗教习俗或者是家庭秩序的理由,并没有——至少没有说服绝大多数场上的长老。我们可以同情和理解克瑞翁一开始的行为,但是他在之后每一次的对话,无论是他和安提戈涅的第一轮对话,还是他和之后和他儿子以及忒瑞西亚斯的对话,我们会发现他越来越暴露他作为一个统治者的弱点。(可能非常有意思,其实在《俄狄浦斯王》里,他的形象要好很多)在海蒙的段落已经强调了,他作为一个单独的统治者,其实这样的城邦很难算是一个真正的城邦,那么他凸显出来的是他作为统治者的弱点。
但是我觉得真正难以把握的是安提戈涅的悲剧形象。其实有三个非常重要的段落,可以帮我们理解她的特点。
第一点其实是在全戏开始的时候,她和伊斯墨涅的段落,这个段落通常被理解成她是一个非常非常坚强的人,伊斯墨涅被描述成一个软弱的或者是过于妥协的。但是很有意思的是,我们很少会注意到,其实在前一百行两个姐妹之间的对话之间,包含了很多索福克勒斯悲剧里面特有的悲剧式的反讽的段落。什么叫悲剧式反讽?就是他许多说的话和他自己的真实的命运和行为,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说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说也就是它构成了对自己的一个反对。这实际上是我们看安提戈涅的形象时特别值得重视的,就是说她经常强调她重视整个她和亲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为什么坚决要去掩埋Polyneikes 这个人物,整个这个戏给了三个、三四个甚至更多,我至少能找到三个完全不同的理由。有些理由在现代人的耳朵里听并不是非常容易接受,比如我们看到上次课谈到的就是最后(在你们看到译本里也被删掉了),她觉得丈夫和孩子都是可以重新出产的,但是只有这个兄弟其实是不可能再有。那么包括她去描述她想和Polyneikes躺在一起的场景,似乎都暗示了一个更强的——要么是说更强的关系,要么更强的自然的纽带。这两个理由都比单纯的它是为一个家庭秩序似乎更强。但是这些理由之间似乎都有一些相互冲突的地方,都有不能完全解决的困难。我觉得有一个重要的地方要思考,当安提戈涅去捍卫自己行为的时候,她给出的这些理由,我们能否给一个逻辑上一贯的解释。这个不是自然的就一定能做到的,因为真正这里面重要的是我一直强调的,整个安提戈涅这部戏强调在安提戈涅身上,我们看到了真正的悲剧的推进的结构化的效果。
我觉得我们要看到两点,就是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安提戈涅体现了整个家族最后毁灭的结局,她实际上是代表整个家族的最后的毁灭,她身上凸显了这样一个毁灭的特征。为什么我们对黑格尔的解释表示不能接受,实际上我觉得这是整个戏悲剧性的一个重要体现。为了凸显戏剧效果,它实际上是不断地强调安提戈涅被整个城邦和周围亲人所遗弃的过程。在这点上具有和希腊史诗像《伊利亚特》里面的阿喀琉斯类似的一个结构性特征。
所以上次提到的这一段关键的文本中,歌队在和安提戈涅讨论她的死亡的时候,歌队曾经评价过,安提戈涅是那个野蛮的或者狂野的父亲,生的狂野的女儿,那么这个野的形象,特别强调她不受任何法律和习俗拘束的一面。也就是说,其实我们总是把安提戈涅这样一个乱伦生出的孩子作为家庭伦理原则的象征和代表,其实是相当荒谬的一个理解,是吧?因此我们会强调安提戈涅本身在这个形象里面中的、完全与生活——就是说安提戈涅的形象塑造了一个高度的不肯妥协的英雄主义的形象,这是没有问题的,我认为这仍然是这部戏非常强大的情感力量的来源。但是这是完全与作为一个毁灭性的家族的登峰造极的代表,它完全与人的生活是不相容的。所以她在最后的一刻完全会死。作为一个活埋的,既不与活人在一起,也不与死人在一起,它是完全不能够容纳的整个人的秩序。
所以我们看《安提戈涅》这部戏的时候,当然我们会谈到亚里士多德的解释原则,仍然在许多地方起作用。其实亚里士多德的解释原则在写出克瑞翁这部分我认为是更简单容易的。但是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尼采的解释的力量。在安提戈涅身上,非常清楚地揭示了整个悲剧希腊悲剧那种最强大的情感力量的来源,这种情感力量不是来自于人世间这些建构性的力量,克瑞翁希望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治秩序,他希望靠法律的规定来去抵挡那些比如暴力、比如不安全的东西,所有的这些东西。但是非常麻烦的是,事实上你读悲剧,首先任何悲剧,无论想从中抽出多少思想,社会思想、政治思想、哲学思想首先得感受这个悲剧,你首先得感到悲剧,悲剧中真正吸引人的是安提戈涅,真正的决定性的人物是安提戈涅。这部戏如果没有安提戈涅,它就是一个很平庸的戏,真正了不起的是创造了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很倒霉。你的朋友如果是伊斯摩涅肯定是幸福的,你的朋友如果是安提戈涅是非常恐怖的,但是人的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人使人的生活具有了一些非常特殊的东西。
安提戈涅的英雄主义,我们说了她在开场和伊斯墨涅的对话已经揭示了两个之间的对应,但她第二次当克瑞翁把她们两个姐妹都同时又重新叫到场上这个对话,能够更好地看出他这种毁灭性的部分。我们上次课已经提到那么伊斯摩涅,其实在整个会见他姐姐之后,她的表现比她姐姐更像是做了这个阴谋的人。对吧?你去看场景:安提戈涅是很镇静地上场的,伊斯摩涅在上场前克瑞翁描述她回家以后坐卧不宁、神经失常的那种情况。很有意思,伊斯摩涅像是做了坏事,安提戈涅像是正常的完成了日常生活。对吧?这个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场景。但是安提戈涅完全拒绝接受伊斯摩涅作为她的同伴,安提戈涅也不想要任何在正常的、所谓真正家庭伦理秩序意义上的帮助和同伴。最后对伊斯摩涅说的关键的话,伊斯摩涅说,“这样我怎么办?”“你去问克瑞翁,你和他是一伙。” 这是非常残酷的一句话,你要是从我们的中产阶级的人正常的情感来说,你看这段就觉得……悲剧的力量就在于对于中产阶级,看很多悲剧觉得不能接受。我们大家都是中产阶级,读小说比较容易理解,这些情感经常会挑战你的道德直觉,但是你看这个段落,它说的信息其实是非常清楚,在《安提戈涅》中,伊斯摩涅对家庭生活的,哪怕对她最后姐妹唯一加入幸存者的这种友爱之情,亲人的感情是和克瑞翁一样的东西,对吧?人家说这个特别清楚,看到黑格尔的解释。无论你说的价值公理,这个都是伦理秩序,这不是独立自主,这是一个强大的、某种甚至接近自然的力量。也就是说她完全不愿意接受这个活着的状态,而是明确选择去死亡,这实际上是在安提戈涅身上看到的非常的黑暗性的力量。
而其实最难理解,比如最后要写悲剧性的作业——悲剧的作业,他们写得不够悲剧是吧?实际上需要去做的,可能就是要分析一些你最初读的时候非常困难的段落,比如举个例子,其实《安提戈涅》在解释上有几个非常困难段落,除了最后删掉的一点,大家都觉得这段话安提戈涅的整个的形象不太懂。那么另一个非常困难段落就是安提戈涅最后出场,因为安提戈涅被塑造成一个坚持原则的、极端倔强的人物形象,但她最后实际上是完全以非常悲哀的形象出现,所以许多人就难以理解:最后出场和歌队的对话的场景怎么理解?
我们不能特别详细去讲,你就会发现,当她这个时候去面对歌队的时候,安提戈涅第一次其实会诉求歌队会做他的见证。就是说以在整个悲剧里安提戈涅从来没要求谁站在她这一边,她希望伊斯摩涅和她一起完成这件事,但当伊斯摩涅不要站在一起的时候,她完全就不需要她。而这一次她其实要是要求城邦来做她全部行为的见证,她讲得特别清楚,在845行,她说城邦里那些富的人,甚至特别指出有许多战车和忒拜人,但是这个见证很奇怪,她知道他们见到什么:我完全没有任何亲人来哀悼我,走前的最后一段话也是说我是没有哀乐、没有朋友、没有殙歌,整个的一个见证是希望城邦出现做她一个完全孤立者的形象的见证。
所以歌队在批评安提戈涅——这个时候,歌队仍然是在批判——歌队首先是指责她违反了法律,安提戈涅对歌队提了一个特别强的问题,我究竟受了什么法律的处分,才去到石牢,就是埋葬我的坟墓。这当然是非常奇怪的一个问题,怎么解释?那么歌队实际上给的仍然是一个特别强的……歌队的回答说其实这是你本身的,就是对他们来说是这样的一个正义,然后说你的性格,其实这里面又翻译成倔强(罗先生翻译一直是稍微有一些偏差,我认为对安提戈涅一个理解,希腊的这个词:你完全自己做自己的主。)在整个《安提戈涅》中,可以说安提戈涅在整个戏里显得相当像我们说的个人主义。但是她不是我们通常说的为了个人目标而个人主义,她好像是和她要毁灭家族连在一起的个人主义。也就是他完全不相容在整个其他的生活世界中,这实际上是索福克勒斯所讲的东西。这个东西安提戈涅个人都是完全无法改变的,在她看来她父亲生她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似乎是来自血源的天生的毁灭性的力量。但显然,我们对比一下,伊斯墨涅在某种意义上驯服了这种力量,她也爱她的两兄弟,但是她希望自己活下来,这是我们看到的巨大差别。这样悲剧的意涵,也是我们去读比如说俄狄浦斯王时一种毁灭性的英雄主义的来源,只不过在俄狄浦斯王里,我认为他把这样的悲剧性情感和刚才我们说的悲剧人物的性格上的力量更好地结合在了一起。单纯从人物性格情节模仿的角度来看,亚里士多德在整个《诗学》中认为整个情节模仿上最杰出的希腊悲剧,就是俄狄浦斯王。我们确实发现,你去看俄狄浦斯的情节设计,其实上是极端精巧的。我刚才也提到了,这个戏在理解上其实有一定的误解,这个误解确实要由弗洛伊德来承担,弗洛伊德最终拿这个戏去解释他对于人类本性非常原创性的学说。弗洛伊德读俄狄浦斯王的时候,对于俄狄浦斯王他有两个理解,决定了后来我们对于俄狄浦斯王的理解。
他认为这是一个命运的问题。我们今天读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包括安堤戈涅、俄狄浦斯王,道德哲学家关心的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和个人意志的关系。但是这个最初在弗洛伊德的解释中就包含了,他认为俄狄浦斯这部戏,其实代表了整个人类原初的命运,然后他把这个命运解释成了人类的自然本性中的某种因素,就是说,我们命中注定了会把我们最原初的性冲动指向我们的母亲,把暴力的仇恨指向我们的父亲。所以任何偶然的因素,比如家庭关系的好坏,或者伦理秩序建立得好都不能改变,这是家庭这项人类制度不可避免的东西,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希腊式的命运。当我们投入这部戏,我们就会认为俄狄浦斯王这部戏包含着非常强烈的命运的主题,整个故事情节似乎就是命运一步一步地实现。但是其实,如果你这么去看这部戏,你千万不要错过一些细节。如果你去看这部戏,特别是俄狄浦斯这个神话慢慢发展,你会看见索福克勒斯在里面巨大的创造。
这个故事其实很早就有,在奥德赛里就讲过这个故事。但是在当时的时候,和后面悲剧处理的最大差别,整个事没什么问题,就是他杀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在那个时候、在荷马史诗的描述中,当这件事情被发现之后,他仍然继续做忒拜城的统治者。你会发现,这和悲剧的处理完全不一样,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非常突出的差异。
另外一个,就是如果我们对比索福克勒斯的处理,特别是在俄狄浦斯王里、甚至包括***的处理(实在听不清)与埃斯库罗斯,因为他俩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埃斯库罗斯会大一点——但是现在我们有的**的戏其实是埃斯库罗斯三部曲的一部,埃斯库罗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是《七将攻忒拜》,第一部是《拉伊奥斯》,就是他父亲的故事,第二部是《俄狄浦斯王》,第三部是《七将攻忒拜》,他还有一个,我们知道每天要上演三部悲剧加一个**戏,就是那个《斯托克斯》,那么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埃斯库罗斯的三部曲的处理。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不是三部曲中的一部分,它是独立的,它每一个情节没办法像《俄瑞斯忒亚》三部曲一样展现一个家族的时候,每一个环节是环环相扣的。所以,(其实我们只有《七将攻忒拜》中的一部戏保存下来了,)可以猜测,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写的时候应该是超过埃斯库罗斯的剧了,应该是有各种偶然的原因。从我们现有的内容来看,你会发现一个非常大的差别,就是埃斯库罗斯的处理就是整个情节中一个非常焦点的主题就是家族从最早开始不断延续的一些诅咒,这个你在单纯看《俄狄浦斯》这部戏的时候你是看不到这部戏最早真正的源头,这个源头的来源是拉伊奥斯的父亲勾引了***,惹怒了神,神就施加了诅咒:这个家庭注定是没有孩子的。他又顽强地生孩子,悲剧就一个出了一个,最后还是这个家族归于毁灭。但是实际上你看俄狄浦斯这部戏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来自家族祖先的生孩子注定会带来灾难的诅咒,从来不是悲剧重要的主体,这个悲剧很少提到这件事,甚至先知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另外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就是,这部戏其实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关于命运的现实的问题,就是说这个戏并不关乎命运者的实践,严格来说……(跳走了)很有意思啊,你要知道真相知晓的前一刻,索福克勒斯非常了不起的段落,单独说人类戏剧最杰出的段落也是称得上的,就是他在知道真相的前一刻,意外的养父家里给他报了一个喜,就是传话人告诉他,你父亲死了,你会发现这时候是一个非常大的喜剧,整个人物已经陷入到了一个极度焦虑不安的场景里,他的妻子或者他的母亲就赶紧把他请了出来,让他听这个消息。然后他自己之后再去打听这个事情的时候,你会发现俄狄浦斯还在不断地认为,这件事情没有结束,他就是要打听谁杀死了拉伊奥斯。
在这个事件之前的时候,当他发现他确实可能是杀害前一个国王的凶手的时候,根据他自己在开篇的诅咒,他应该被流放或者杀死。他说,如果他被流放,他就不能回他自己的家。你听他那一段非常重要的话,他一定不能回自己的家,根据他听到的那一段神谕呢,他有可能杀害他的父亲。你会发现俄狄浦斯直到到了非常晚的时候,他仍然认为,全部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事实上,全部的事情、神谕里所说的那件事情早就发生完了,现在整部俄狄浦斯这部戏和这个命运带来的行动是毫无关系的,他的真正的主题不是说,你做的事情会导致灾难,而是说灾祸早就发生过了,很多年前就发生过了,你的不幸早就酿成了,真正的问题是你是否能知道,就像亚里士多德说的,真正悲剧的力量在于发现的那一刻,其实你才发现你的一生都是最大的不幸,你一直以为你是命运的主人,实际上你是最大的不幸。这个不幸早就发生过了,而俄狄浦斯直到最后一刻之前,还在说我怎么去躲避这个灾难。所以这个和我们通常说的命运戏相反的就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主题,关于命运和不幸的关系,其实真正的和人类的智慧和知识的理解、这么一个发现的问题有关。
其实俄狄浦斯这部戏特别适合作为亚里士多德《诗学》……(跳了)因为他在讲《诗学》的时候反复带着学生分析这部戏,所以它是一个标准的《诗学》的……第一,它揭示了命运和不幸的逆转是多么的容易,发现的这一刻马上就发现这样一个逆转。但是这部戏另一个容易引起命运的主题的感觉,就是有这么多神谕。阿波罗不停地放些话出来,至少三次,那么这些话应该怎么理解?神到底在里面起了多大作用?始终是这部戏非常重要的主题。实际上你要注意到,整部戏制造出来的效果是希望你意识到,其实这里面真正的问题都是人的问题。我随便举个例子,比如说,但这其实是这部戏里面许多学者认为唯一可疑的一个情节,就是俄狄浦斯和他的母亲、或者说是妻子,似乎从来没有谈过20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好像两个人第一次谈到,就是原来的那个丈夫被杀死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然后王后才第一次讲就是阿波罗有一个神谕,你看王后是怎么讲的:当我们听到这个神谕,是阿波罗或者阿波罗的仆人。也就是说,你看整个俄狄浦斯王这个戏,俄狄浦斯和他母亲的性格是非常不一样的。他母亲就是觉得,这些事情都是不确定的,所以我知道有这样一个神谕,但是他母亲一直就想这事可能不是真的,这事不见得有那么大的权威性,在文本中暗示的意思就是也许只是某个阿波罗的祭祀讲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想讲这样一个神谕的权威性,直到最后,他母亲仍然想证明,无论是俄狄浦斯还是她的神谕,都不是真的。实际上这两个神谕是一个对吧,而且还是真实的,但是她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情的,这是他母亲对待整个事情的态度。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的最大程度的正常态度,就不能你因为读了这个戏、你知道了俄狄浦斯的故事,正常人遇到这个事,你就说这个神谕是多么真实,那你一天可能受到一百条朋友圈里的神谕,你并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神传来的神谕,它淹没在无数的消息之中,从中要把握真正的神的信息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整部戏一直是这样的,就是真相本身,我刚才也提到了,即使在非常早被说出之后,真相仍然不能够被接受、不能被看到,那么实际上这就是人正常生活的状态。这实际上就是整个我们看到埃斯库罗斯和荷马史诗对神话的处理,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发生了一些非常戏剧性的、非常重要的改造。
这个改造最突出的一点,实际上是把俄狄浦斯个人的性格、尤其是他个人面对自己的处境的努力带来的悲剧效果揭示出来了。这个性格一开始不是个人性格,你看到的不是关于他个人身份的一个,他主要的仍然是以国王的形象出现的。这部戏大概决定性的转折点是在什么地方呢,你仔细看的话,最关键的一个情节是他听他的王后讲到最初的国王是死在一个三岔路口,一到说到三岔路口这个事之后,俄狄浦斯就是魂飞魄散,马上就有极端不安的感受但是他非常理性,他说好像杀死上一个国王的是一伙人,直到最后,他仍然在说一是不等于多的。就是说,俄狄浦斯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是一个有极强理智能力的人,直到最后,他仍然想顽强地守住自己,但正是他这样的性格导致了他某种程度上的毁灭。就是说,我们看他最初出现的形象,整部戏三岔路口这个地方是一个转折点,你会发现整部戏前面的部分围绕的主题是城邦的问题,是一个高度政治的问题。
学者普遍都认为,一开始进场的情节完全是按照伯罗奔尼撒战争第二年发生在雅典的瘟疫写的,唯一的记述是伯罗奔尼撒战争第二卷,在伯利克里讲完阵亡将士演讲以后、对雅典做了极为辉煌的赞美之后,马上就写了一段雅典因为战争把大量郊区、农村的居民带到城里,许多人住在一起导致的瘟疫,雅典大概死掉了五分之一、有人说是三分之一的成年人口和大量的士兵,雅典大概是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这个悲剧一开始的瘟疫的场景、大家一般都认为是以这样一个非常写实的灾难作为场景。它描述的是这样一个灾难,这个时候忒拜人来到俄狄浦斯这里,向他祈愿,这是我们看到的现有希腊剧作里唯一一场像人祈愿的场景,绝大数祈愿的场景是相神求情,所以在一开始的形象里,俄狄浦斯已经接近神的形象,因为他过去曾经拯救城邦脱离灾难,所以他是城邦的救星,这个拯救者的形象一直是他在这部戏里回想的东西。但是你看得出来很有意思、写的非常好的一点是说,这个祭祀对他说的时候是说,我们来到这里向你求乞不是把你当做神,是把你当做人中的第一个。人中什么的第一个,就是那个能够面对——说的很模糊,希腊文的词是既可以指幸运,有可以指不幸的一个词,就是说你人中去面对命运——就是你第一次读的时候,正常的反映应该是你是最幸运的那个人,全部的戏都是围绕这样一个巨大的反差写的,俄狄浦斯直到最后灾难揭晓的前一刻,都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一个人。你是人中最接近幸运的那个人,而且你是人里面不是和必朽、必死的人去打交道的一个人,也就是说他曾经和超越人的力量打过交道,所以今天我们请你来帮忙。显然,俄狄浦斯非常强地——每一段写得都很有意思,他说我非常清楚这一点,你们所有人都病了,翻译成痛苦,你们全都病了,这是整部戏反复强调的一个意向,到最后非常悲惨的他的母亲也说不要再问了,我的病已经够了,就是这种痛苦,或者比痛苦更深的,我觉得是痛苦是一个情绪性的写法,她说的是真正伤害,你们所有人都病了,但我的病胜过你们所有。俄狄浦斯告诉他们,看来你是知道的,你们只为自己的病,我的灵魂是为城邦,也为自己,还为你们,但他为自己的病呢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的病是所有人病的来源,但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病。他的病是说,如果他是城邦真正的解救者,有一天就要帮助城邦剜除城邦的病原——就是他自己。而且别人来求情,整个这个……(跳了)我们要理解俄狄浦斯这个戏全部展现出来的他的性格,基本来说是一个非常完美的政治形象,非常关心城邦。所以你看后面,他和特瑞斯亚斯经常会说,特瑞斯亚斯说我是不说的。有的学者很有意思就说,如果克瑞翁是统治者,这个真相是不会被发现的。什么意思的,克瑞翁见到了特瑞斯亚斯,就是这部戏的克瑞翁,不是安提戈涅里的克瑞翁,这部戏的克瑞翁态度是非常友善的,懂得什么时候做让步,非常温和的统治者,他一定不会去逼特瑞斯亚斯。特瑞斯亚斯是不肯说出真相,俄狄浦斯就不停地去逼问他,就说你怎么会这么不关心城邦,是城邦的关心迫使他,在整个前半场,不停地采取行动,而他的行动都是急和快的,比如说,他们说有一件,他就做了。每次他的行动都比你想到的那个主意要快一步,他行动非常敏锐,他不耐烦地等待,克瑞翁怎么还没从神的祭祀那里带回神的指谕来,所以俄狄浦斯在整部戏的形象其实是一个关心整个城邦,关心所有这些人的痛苦,然后他是一个行动非常果决、头脑非常好使的一个人。当然了,从特瑞西亚斯之后,整个戏的后半段,你会看到他整个情感越来越强的呈现。这是大概的整个的推进。
所以说,严格上来说,从各方面俄狄浦斯本人都是一个典型的英雄。而且这个故事,从神话角度来说,它就是一个标准的英雄故事。英雄呢一般从小被父母遗弃,然后他被什么人养大,要杀一个怪兽,当然他不是用暴力,用学霸的方法把他杀了,然后成为一个国王,是一个非常好的国王,被人民视为神一样。多年之后发现了自己的父母。除了他杀了他父母以外,所有的情节都是一个完整的英雄史诗的故事情节,但就是因为最核心的那个情节,最后发现以后,就瞬间的颠倒了。你要意识到,他本来是完全按照英雄的形象塑造的,他的整个人物形象,你看整部戏里,为什么我说俄狄浦斯情节和艺术的成就那么高,实际上因为整个俄狄浦斯的形象,就是他在每一段两两对峙的场景中,俄狄浦斯都表现出非常强悍有量,但是这个强悍有力的所有的写法都一样,麻烦就在于,你读了以后,你没办法平静自己,就是让自己不知道这个人是一个最不幸的人。
所以你看到我们都没有办法,如果假装你自己不知道结局,你会发现俄狄浦斯每一步表现的理智和决心都是无用的。但是正是这个理智和决心逼迫事情一步一步走下去,这正是整个悲剧最大的内在力量。所以我们说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由命运戏,这个悲剧不是命运自身就能够实现的,实际上如果人生一切都是偶然的机遇决定的话,用俄狄浦斯母亲的看法来讲,真相是不会被发现的。换言之,人生中有许多毁灭和不幸,是因为你没有德性你是发现不了!是你误以为这就是你的命运,但是有一个像俄狄浦斯这样的人,他坚持不肯接受她母亲的不断的妥协,所以你看整个所有人意思都是告诉俄狄浦斯说你不要这样。特别是忒瑞西阿斯,建议他就不要问。特别到最后真相大白前,前任国王的牧人不停地说:“主人,你不要问了。”其实俄狄浦斯在不断地问,而且他问的每个人都只告诉他一点点,然后是他一定要把棺材的最后一个盖子给他砸了,这才是他得以不断推进的地方。
所以很有意思,《俄狄浦斯王》这部戏对真理的最终揭示,其实这个真理问题实际上是在第一场他和忒瑞西阿斯的对话的时候就能看出来,这个场景非常清楚,是我谈到的悲剧里面政治和其他的动力,就是俄狄浦斯对整个事件的理解是完全政治性的,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和他自己有任何关系,然后忒瑞西阿斯就不肯说,仔细看可以发现,在一开场的时候俄狄浦斯对先知的态度是极为尊敬的,他对先知的态度就像那些最初的那些起源者,忒拜城的人来找他的时候一样,他给了先知极大的遵从,但是忒瑞西阿斯既表现他知道,但是又表现出就是不说。事实上早在忒瑞西阿斯入场之前,俄狄浦斯就已经开始怀疑前任国王的死是一个阴谋。在125行,最早在123行,他在最初讨论什么人怎么杀死前任国王的时候,他就说:要不是有人在这里出钱收买,这个强盗怎么会这么大胆?他所猜测的其实很可能就是克瑞翁,因为你要考虑到整个政治继承和顺位,俄狄浦斯是典型的头脑特别好使的人,这样的人猜疑心非常重。那么他肯定猜测克瑞翁或许在多年前就试图谋杀前任国王,那么按照继承顺位的话,它就非常容易有机会继承这个国家,因为前任国王没有孩子,他是小舅子,按照克瑞翁自己的描述他是整个国家里的第三位的,所以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猜测。
所以俄狄浦斯对全部故事的理解其实始终是从政治角度的。而忒瑞西阿斯又是克瑞翁找来的,来了以后又想说,好像又不想说,然后在俄狄浦斯不断逼迫下就说你是才是这个地方不洁的罪人,所以说整个故事的结果在第355行就已经剧透出来了,非常清楚结局。而这实际上对于俄狄浦斯来说只是政治阴谋的一部分,你看在场的各位也完全不能理解这一点,这里面有很深的意涵。它表明《俄狄浦斯王》这部戏我们说的它不是关于命运的实现,而实际上是人对自身命运或者不幸的发现,这个发现并不是通过先知揭示出来,先知最早出现完全没有用,所有的发现是俄狄浦斯自己一步一步像警察一样,有人说这是第一部悬疑侦探故事,一步一步去把所有的证据拷问,挨个问,最后问出结果,它实际上是靠这样的方式解释的。为什么先知的启示是孤立的?先知的体制脱离了整个周围世界知识,所以你听到先知的话你也不能知道,如果先知的话是和你周围的所有知识都融贯的,他就不是先知了。先知就是脱离了周围的世界,告诉你的真理,这个真理实际上是不可能被接受。先知最后说的话是说:你进去好好想想,如果你发现我说的是假的怎么怎么样……所有在场的听众观众应该都知道,这是完全是对于俄狄浦斯的预言。有的注释者就说这说的太直白了,俄狄浦斯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其实反复读就会发现很有意思,先知预言过好几次,越说越直白,俄狄浦斯的回答是:你说的像谜一样,非常模糊。俄狄浦斯这个善于猜谜的人也猜不出先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说整个先知的真理是在俄狄浦斯观看世界的政治的眼光之下的,它是没有办法从政治眼光脱离出来。如果你再往深里读,实际上人的真正困难在于他的全部真理是淹没在政治的世界里。它的真正的逻辑其实是有许多人的猜忌、情感,你对他的日常态度其实是他母亲的态度,就是:你不要问了嘛,生活就是这样胡里吗汤地度过的。这么说不太准确,所以我说他也是比较有中国人的智慧,他关键是一个系统,那么但是你看这实际上只是它全部的讯问的第一步,你仔细去看的话,俄狄浦斯他是不停地和各种人去讨论。第一轮的时候是问克瑞翁,然后再问忒瑞西阿斯,这很有意思,克瑞翁再次出现的时候,是一个特别小心谨慎的形象,他一出来就说“俄狄浦斯僭主”,说:“公民们,听说俄狄浦斯僭主说了许多可怕的话……”和他上一次他出场的时候完全不同,称呼都改变了。这是一个极为官方的说法。这个到底是啥意思?我这里要加上一句,就是说到底是俄狄浦斯国王or僭主?我觉得希腊文称为僭主不是偶然的。但这个含义是模糊的。我认为他原来的意思是说:这个国王不是按正常的法律秩序就任的,其实俄狄浦斯是一个外邦人,直到最后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外国人。你看在忒瑞西阿斯的寓言中,在450行的地方他预言说:表面看来他是个侨民,一转眼就会发生它是个土生的忒拜人。这句话很费解,因为俄狄浦斯想不到是指他。其实俄狄浦斯在此之前一直是认为自己是个外国人,是以外国人身份因为一个非常意外的行为当上的统治者,只是他确实是特别好,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国王其实严格来说是一个非经合法程序就任的统治者,当然你可以说它有某种合法程序,这合法性是他娶了前任的国王的妻子,这是他的全部的合法性。但如果他的全部合法性是基于这样的一个原因,最后揭示的恰恰是他娶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么唯一的合法程序正好是他全部的身份最大的一个问题,所以《俄狄浦斯王》这个名字实际上背后有一层一层的反讽的意涵在里头。
那么克瑞翁在这一部分在政治的角度上表现得是非常的聪明,但是他越表现得谨慎、节制、聪明,俄狄浦斯越怀疑,最后你会发现俄狄浦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要处死克瑞翁可以,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点。俄狄浦斯在说谁杀死前任国王的时候给的诅咒是说:如果是谁是污染的根源,这个人要么被放逐,要么要被杀死,最后他自己落实了。换句话说,整个戏的结尾,他的命运是他一开始自己诅咒的结果。俄狄浦斯当时是完全要杀死克瑞翁,这个时候给你的感觉其实俄狄浦斯已经非常接近一个名副其实的僭主形象,歌队在873行的位置已经说傲慢产生暴君。这里面最重要的是一个戏剧性的效果,我们说俄狄浦斯是一个性格果决,很理性的一个统治者,是比前任国王好得多的国王,但是他有特别强的性格。这是似乎有某种强烈冲动的性格,但整个悲剧需要这个性格,需要有一个非常push的人,就是俄狄浦斯这种人,和你在一起谈话是极端强势的逼迫你的那个人。这是整个戏剧的真相能够被揭示的前提,他绝对不能够是节制的、温和的统治者。这个形象其实从一开始忒瑞西阿斯就说出了真相,然后克瑞翁说没什么真相,克瑞翁的真相就是我不知道的,因为确实很奇怪,在俄狄浦斯的眼中说,当时先知干什么去了?就是说国王最初死的时候,还有怪兽斯芬克斯出来的时候,先知也没有出来起作用,到现在又突然冒出一个先知来,说了一套很奇怪的话,那么克瑞翁说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整个戏实际上最大麻烦就是观众、作者不知道到底知道不知道,但是没办法,这事他就是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实际上是下边第二轮的时候,俄狄浦斯接近了整个发现的场景,就是说他和她的母亲、传信官和仆人的话,逐渐揭示出来了它最终的真相,这个问题实际上是非常杰出的希腊的讨论,其实到这一刻检验悲剧作家技巧的是你知道了结果,那么你怎么拖延这个结果的到来?拖延的水平决定了悲剧作家戏剧的水平,就是每一步拖延要起到一个作用。越拖延你的情感会越强烈,就是这种不安和焦虑的情感。
首先得让你有不安和焦虑,焦虑第一次是他和他母亲在一起的时候,他在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身份,这个实际上是在之前他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就是刚才提到在三岔口的路口的情况被揭示出来以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在之前的时候,比如忒瑞安西斯就问过他一句话说:你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吗?罗念生翻译得很意思,罗先生在这个地方反而翻译得很复杂,它翻作是你知道你是从什么根里长出来的吗?实际上没有那么复杂,希腊文是特别简单的一句话:你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么?但是你想在当时俄狄浦斯问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问题和自己完全不相干,他问的是谁导致的污染,谁要杀,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身份会和整个污染有关。那么当他第一次和你会发现他和他的母亲在讨论的时候听说前任国王死在三岔路口,他担心的是他最初的诅咒,就是说他实际上杀死了前任国王,但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背后是更大的悲剧,这时候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强的焦虑,然后他就开始向他的母亲去描述他的不安,这时候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就觉得他讲自己故事,他对自己身份完全没有疑问,他真正的焦虑是他要杀他那边的父亲,他就说我自己是谁,然后他主要讲他怎么在路口遇上了一个老人,怎么杀了前任国王。当然这一部分是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大家其实可以更细致,通过这一段去分析俄狄浦斯的性格。但他父亲肯定也是一个性格非常粗暴的人,按他的描述是这样。
如果我们按自卫的原则来说,它就杀了他的父亲,但是他把所有人都杀了,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也是《俄狄浦斯王》这个戏里面很重要的一个地方,然后他要求去打听更多的消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杀死他前任国王人,但他还抱着幻想,一开始有一个谣言是:杀死前任国王的人是一群人,是单数还是复数一直是个非常大的问题。但是到了我们看到来去检验报信的人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很大差别,很快他母亲已经意识到这个报信人带来的消息是非常糟糕的,也就是说他母亲比他更早知道了真相,然后他的母亲立即就阻止他,他母亲说:看在天神的面上,如果你关心自己的事,生命或者是生活,你就不要再问了,我的病已经够。俄狄浦斯那时候产生的完全是错觉,他认为他的妻子担心的是他的出身不好。你一定要理解整个问题的岔路在什么地方,就是真正迷惑,让真相不能发现的是俄狄浦斯本人作为一个国王的政治上的眼光,他始终关心的是政治问题,就是他的出身不好,也许他不配娶王后。俄狄浦斯的性格在这里表现得非常决绝,在这上面你看每一步的主旨都在说我想要把事情搞清楚,我一定要问清楚这是什么。但是支撑他的努力背后仍然有一个自我的认知,你看他在这一步最后的时候他说:我是命运的孩子。中文翻译作我是命运的仁慈的信任的宠儿。意思差不多,就是说命运是我的母亲,他不知道他的母亲就在旁边,整个这部戏充满了这种悲剧式的反讽。
俄狄浦斯始终在强调:我实际上是个了不起的,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整个戏一开始讲的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所以这实际上是一个到了最后一个场景,我们看到牧人一直在说:你不能够再问了,你不要再问了。但是俄狄浦斯应该坚持要问,直到问出结果,这段话翻得不是特别好,他说,他说主上我非常可怜他,我心想我要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哪知那个人救了他他反而做了最大的恶,如果你就是他说那个人你生来就是个受苦的人。整个的情节到这才完全颠倒过来,就是说一开始俄狄浦斯是以城邦的拯救者形象出现,在这个戏到最后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就是这个人制造了最大的灾祸。俄狄浦斯最后就说,把我从杀死我的父母手中解救的人真是该死,因为他做的是一件不使人感激的事,假如我那时候死了,也不至于我的朋友就这样痛苦,我们看到的实际上这一幕结束之后,俄狄浦斯突然完全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他就冲进了里面那些宫殿,就完全变成了一个非常狂野的由激情决定的形象,他理性形象完全颠倒过来了。
我只最后讲一点,但是就这个戏它没有结束在这个地方,你要去理解俄狄浦斯这个形象和他最后的命运的结果,索福克勒斯塑造这个人物的力量,其实要从他悲剧发生之后去看,他给自己定的诅咒是到底是要死亡还是放逐?在这个之后还有两场对话,一个是歌队的对话,你要看到他始终称呼歌队为我的朋友,或者我的亲人,但是这些歌队却拒绝接受这个称呼,换句话说歌队在同情他的不幸的时候并没有接纳他。歌队说,但愿我从来不知道你,歌队代表忒拜城的公民们,已经完全没办法容纳他了。然后这里面就看到俄狄浦斯和歌队的一个最大的分歧,也就是歌队代表你的想法,在这个时候,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去看到这个场景,你会觉得我不觉得你的想法很好,什么意思?俄狄浦斯说,我宁愿去死,这是歌队的立场,代表一般普通人面对灾难和不幸的理解,他理解是说最好死去,而非这样瞎着眼睛活着。也就是说放逐,自己弄下自己双眼承受这个痛苦是俄狄浦斯的选择,这个不是命运一开始规定,这是他最后自己给自己增加的部分,这是我认为整个戏里最强大有力的、索福克勒斯了不起的创造,最后俄狄浦斯是要接受成为一个瞎子的人去活着,来接受自己的惩罚,这是第一条。第二个部分及其后他又最后见了一下克瑞翁,这段特别有意思,你要从政治角度分析,这是最典型的政治场景,克瑞翁表现得非常的好。但是俄狄浦斯说着说着就开始暴露出他原来作为国王的心态。他一开始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刚才想处死克瑞翁,但是他马上就要求克瑞翁把他驱逐出境,然后说“我现在要吩咐你”,很明显是国王的口气,然后要求他掩埋他的姐姐,然后要见他的女儿,对每一条克瑞翁都像一个统治者一样,现在克瑞翁非常有意思的是他说他是组织者,但是他是温和的统治者。克瑞翁怎么去回应很有意思,他有的是怎么去拒绝,然后他要告诉俄狄浦斯,现在是要知道怎么去服从。然后俄狄浦斯的说法是我要服从,但不乐意。而这里面有特别细微的一个过程,但是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场景?是为了有效凸俄狄浦斯身上的力量,俄狄浦斯作为一个悲剧英雄,本身并没有因为这个发现而完全毁灭他一切之前的东西,它的力量是他即使知道了巨大的不幸,原来以为自己是大人物,是一个伟大者,最终看来是一个生来就不幸,这样一个比小人物更糟糕更痛苦的人。但是他和他的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母亲希望前面不幸别人如果不知道最好,可以模糊过去,别人知道了以后他母亲是不愿意承受的,他母亲采取的办法是自杀。而俄狄浦斯选择接受了所谓的放逐,放逐的意涵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这一点:他作为一个陌生人、外邦人来到这个地方,没想到自己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忒拜人,而且正是因为他是本地人,才是一切灾祸的开始。他其实不再被城邦的所有人去接受,要重新回到这样的一个没有身份的一个人的状态,他要承担整个家族的无奈。我觉得《俄狄浦斯王》这个故事是比《安提戈涅》更好地去讲面对整个家族的不幸的态度。俄狄浦斯不是伊斯墨涅式的,也不是安提戈涅式的,关键是他要活着还要承受这个东西,这实际上是索福克勒斯在十多年后,《俄狄浦斯王》比《安提戈涅》更进一步的一个推进。
我们先简单得讲到这里,关于论文我给两个建议,大家可以随便写,当然你选我们读过的戏有好处,因为我们讨论过一些,也留下了很多困难,我建议你去集中的选一个情节或者一幕戏或一段。你可以分析两个东西,一个是在这里面家庭或者是表面上私人的情感的关系是如何透露出人和人之间政治上的关系,另外一个分析角度是我们一直强调整个政治的眼光,比如我们看到了在《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在家庭的非政治的个人的部分之间到底是怎么交错在一起的。在《俄狄浦斯王》这部戏里体现得十分明显,俄狄浦斯直到最后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身份才是全部不幸的根源。而他从来努力去发现一切的真相,去解救他的城邦,最后其实只是找到了他自己。这两个东西怎么就会交错在一个故事情节里?为什么这么去理解政治?我觉得这个实际上是我们特别关心的问题。
相比来说,《阿伽门农》里面一开始,阿伽门农面对大军要出征的时候的决定,它的政治的选择是非常清晰的,文本就很清晰的人说,他面临的是成为国王,还是选择一个父亲。如果他选择担任国王,然后获得名声,那么他就必须要牺牲他的女儿,牺牲他女儿和他的所有的感情,他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有一个人去会重新找上他来为此复仇,这里是非常清晰的在二者之间做选择。但是在《俄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这里都不是这样,里面的政治的人物关心政治的东西,其实是人生中某些具有幻觉性的东西,没有看到背后的根源是另外的非政治问题,并不是阴谋,也并不是其他政治的反叛导致的这些灾难,其实是更深的根源。政治工作真正的问题的解决并不在政治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是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上,那么这个是对政治理解,这是我们去读悲剧时候能够发现悲剧的对政治的理解并不是简单地在不同的政体之间做选择,而是说政治在人类的生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它是一个和幻觉的斗争,还是和真相、真理、真实有关的,这是我们可以去讨论的。所以说我觉得大家可以选择一些困难的段落或文本去思考这两个角度,就是说政治的选择和私人的或者个人之间的关系,或者反过来政治本身到底和这样一个东西之间是不是有一些冲突,比如说阿伽门农式的和俄狄浦斯式的都可以成为非常好的分析的主题。
好,我们今天先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