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要开始渐渐学着接受老去了。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老家了,也没有好好坐在奶奶身边看看她老去的模样了。我知道她老了,也知道她看不见了,可现在她却疯了。
昨日,我和弟弟一起去看她,在一栋老老的房子里,我看见她坐在桌前,用小小的铁缸子泡着方便面,一口一口的抿着。以前她有假牙,还会拿出来吓我们。现在她看不见了,只剩下参差不齐的虫牙了。她用细细的手,摸着桌边的桶,那是给她倒垃圾用的,然后她又把手伸进了铁缸子里,几番确定后才倒下了泡面水。用桌边的毛巾擦了擦嘴,擦了擦手,然后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方便面袋子,塞进了椅子下面。
我叫了她很多很多遍,她都无动于衷,再也不理睬我了。我就站在旁边,像是一个鬼魂,她看不见,也听不见,更不知道我是谁。
后来,她理我了,却在嘴里碎碎念叨:你没有生宝宝吗?我不是才看见你有很大很大的肚子吗?
这种滑稽的话,竟叫我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都行都行,反正你是我奶奶,就让你霸道的胡思乱想吧。
我的奶奶,是个二婚的女人,她喜欢抽烟,也喜欢喝酒,却舍不得买。小时候,常常会在我家顺走几根烟,但她从不拿一盒,因为害怕爸爸妈妈说她。我还和她一起抽过烟,不过我觉得不好吃,就随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烟。她很少抽完一根烟,都是抽个几口掐灭了,留着,下次再抽。为了防止被除了我以外的人发现,她还会把烟藏起来,但是烟灰却常常暴露了她的小九九。
她喜欢唱歌,还像屋前的一个更老的老奶奶偷学了占卜。小时候,我们不舒服的时候,她就毛遂自荐,用毛巾裹住一个装满米的碗,从我的头到我的脚,就这样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叨着各式各样的咒语。
如今想来,那个时候想要继承衣钵的想法也是超越了那些想要做科学家,想要做超人的小伙伴,变得更加具有奇幻色彩了。
一直到现在,我也不害怕所谓的鬼魂,但是会有敬畏之心。敬畏他们曾经在这人世间,给周边的人留下了回忆的天窗,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享受过阳光,欣喜过人来人往。
我说不清奶奶是个什么样的老人,但她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她很喜欢从我家拿走很多东西,但却从不允许我在别人家带走东西。我从别人家拿回来的小玩偶,她都会好好给别人送回去。
她是个糊涂又自私的人,不是典型的好婆婆,也不算典型的好奶奶。只是这也不影响她还是在这俗世之间,扮演了很多让人生根又让人哭笑不得的角色。
她看不见以后,分不清白天黑夜,她也不知道刚刚吃过的饭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总之,饿了就要吃饭。在她的世界里,她有一颗想要被宠爱的少女情怀。“还不来看我啊”,“什么时候回来啊?”,她清醒的时候,说的话直戳人心,疼啊。
听爸爸说,奶奶以前是童养媳,在街上的时候弄丢了他的孩子,就被赶了出来,嫁给了我的爷爷,一个背着理发工具到处给人理发的男人。我没有见过他,只从奶奶保存的理发箱子里看过一张黑白的照片,现在也回忆不起来到底长得如何了。后来,我家真得很多人都成了理发师。
他们有六个孩子,两个女儿,四个儿子,早年生病有一个儿子离开了。我常听奶奶和爸爸说起,我家有一个砚台还是那个伯伯的,我还用过。
那个时代,有很多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亲戚也有很多,我都理不清状况,大家不会埋怨父母的婚姻,都坦然接受着所有的变化。
这大概就是《红高粱》里,那样满满的生活气吧。哪里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不过是为了生活一天又一天。
或许就是这样的时代,奶奶比妈妈更懂得世间的本质,男人的本质,女人的本质。
她会在我与哥哥们玩耍时,提醒我不要让别人掀起裙子,也会叫我离单身的男人远一点。她不会说破所有,却也叫我学会了保护自己。
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接受了文化的驯化,会懂得用边框修饰自身,也会用道德标准衡量自我,只是,所有本质的东西,大概才是驱使一切的原动力吧。
譬如,生活的本质首先得活着,活着有很多种方式,你喜欢的一种才是让你心甘情愿为之付出的。又譬如,你始终无法放下心中的执念,用自己的方式关注着别人的生活,这里有你喜欢的人,有你的敌人,也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喜欢的人不知道你的关注,敌人害怕你的关注,无关紧要的人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
到最后,你发现不过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奶奶何尝不是呢?给了自己一场充满期待的梦,最后没有人续梦,她便自己返老还童的疯了。
爬上了橱柜,爬进了箱子,摔伤了耳根,也不叫疼。不知为何,这与以前的她很不一样,我心虚,害怕,却不得不承认年华似水,流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也是有名字的,爸爸说过,她叫汪庆英。如果元旦算作过年,她86岁了。可惜的是,连她的女儿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