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Sir要说的电影,在这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上,大起、大落。
一度最热门。
入围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等一共八大奖项。
结果却最落寞。
八提一中,重量级奖项全部落空,只拿到了美术设计奖。
说的是它——
《一路顺风》
看完Sir明白评委为什么没把奖给出手了——
这一次导演钟孟宏的发挥,不太稳定。
钟孟宏什么人?
台湾影评人直拿他比杨德昌:
钟孟宏的作品有杨德昌遗风。
当年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片《第四张画》横空出世,金马奖主席焦雄屏说,“是台湾近10年来最好的影片。”
如果说钟孟宏以往的作品可以形容为锐不可当的话,那么新片《一路顺风》只能算是值得一看。
Sir先给你撸撸前情:
男主(纳豆 饰)没有名字,街边的小毛贼一个,经常被人追着打。
最近,他新找了份“有前途”的工作——
为毒贩(戴立忍 饰)运白粉。
从台北运往台南,一周跑一次,每次纳豆都只乘出租车。
这天,他遇到了满嘴恭维话的出租车司机老许(许冠文 饰)。
大概是因为车太旧难招到客,老许超级热情、软磨硬泡,纳豆嫌弃、拒绝、挣扎后……
纳豆想招另一辆车被“拦住”
还是上了车。
《一路顺风》讲的,就是运毒客纳豆和司机老许一路向南的故事。
一场公路旅行,两个大男人,交情很生硬,还粘上毒品,注定不!太!平!
经历了被当地人讹钱、卷入黑帮阴谋、被绑架、中枪种种波折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居然变得铁了起来……
看起来像是一部公路喜剧片,和宁浩的《心花路放》没什么两样。
但,又没有那么简单。它外表是黑色幽默,但里子,太钟孟宏了。
Sir无意给钟孟宏戴帽子,如果非要说,我猜——
作为导演,钟孟宏大概是个痛瘾患者,他的作品就好像不用麻醉剂的外科手术。最爱干的,就是把每一个人物的生活扒得皮开肉绽,跟用手术刀找病灶似的,剜开人物的生存困境、缝合。
观影中,像被切肤;幕黑后,痛留在了心里。
他的创作动因,能追溯到八十年代风靡整个台湾岛的一份刊物——《人间杂志》。
文风相当于我们的《知音》,记录真实的底层、乡村土地和外省人的故事。
《人间》打动了很多读者,我却没多大感觉。
杂志讲的就是我家邻居们的那些辛苦、难看的活法……(杂志)常常带着太多感情去表达的时候,已经太文绉绉。残忍是没有办法文绉绉的。
文绉绉把残忍弄得太黏湿了。残酷,你只能直视。
钟孟宏想要反“知音体”,他从生活中提取那些“辛苦、难看”的片段。
1994年的一天,钟孟宏把车停在台北和平东路和温州街口,却被另一辆车堵住,整整等了3个小时,气愤、无聊。这就是他的处女作《停车》剧本的由来。
《停车》(2006年)中,男主(张震 饰)进一家巧克力店给老婆买蛋糕,买好却发现,车被并排堵住了。
有人给他指出,车主就在一栋待拆迁的孤楼里。
于是,循着线索而去的男主,接连闯入了一个个不堪的人生——
三楼的失独老夫妇,将他误认为是归家的儿子;隔壁的裁缝一个人守着无人问津的老铺,像守着一口棺材;四楼住着大陆来台的卖淫女,被三个皮条客死死看住……
真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过得不好的人,当然不止楼里住着的这些。
男主结婚四年,造人一直失败。和老婆配合治疗八个月,等来的消息是“精卵相斥”,两个人不可能生孩子。
男主的老婆(桂纶镁 饰)迈不过去备孕的坎,婚姻除了苦撑,也没有别的办法。看她说话的样子,好像都快要死掉。
从失独家庭、老手艺人,到外省人、普通市民,每个人都被过不去的坎拦住。
在钟孟宏的手术刀下,所有人的心病暴露无遗。用男主的话讲——
我的车就一直被人家卡住
一直被卡住
我就出不去
这究竟是在讲车,还是自己的人生?
钟孟宏用一个小小的意外事件,打通了陌生人之间隔阂的墙壁,大家面面相觑,发现各有各的衰样。
他对人生的苦和痛的表现,很平常,但仔细体会又令人齿寒。
四楼的卖淫女为客人服务完,还受羞辱。
(你)那个地方很臭……
她麻木地去洗手,动作和她做工厂女工时一模一样。
洗头店老板将掉进马桶的鱼,煮成一锅姜丝鱼头清汤,还有人说:“好甜的,我喝了三碗。”
工作,和受辱没什么分别;食物,和排泄物没什么分别。
奇怪的是,大家好像都可以甘之如饴。
钟孟宏的镜头很干燥、很突兀,单刀直入地告诉你生活的真相。
人生变成了一条路,有时候乌云盖顶,有时被死死卡住,有时畅通无阻。
恰如结尾镜头,随着男主心境的变化,镜头在畅通无阻的地下通道和一条千足虫间频繁切换。
我不知道一只虫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只脚来走路。
未来你会碰到很多很多的挫折,也许你会哭。
但是记得最后,你还是要不停地往前走。
2010年的《第四张画》,钟孟宏的手术刀切口更深、更冷冰冰,更黑暗。
这次,主角是一个丧父不久的男孩,小翔。
那一天,病房还是只有他,医院说:
小朋友,你爸爸今天就要走了。你留在这里陪你爸爸。
等他走了,记得通知我们。
但小翔只敢在床尾站着,于是用一张白纸盖住父亲的鼻息,等着他走。
白纸巾膨起来、瘪下去……到最后终于不动。
瞧,一开场,就是这么吓人的长镜头。
你不禁想问,其他人呢?
没有了父亲的小翔,遇见了几个人,当然,按照钟孟宏的脾性,他们又都各处困境——
校工“爷爷”(金士杰 饰)是上海孤儿,逃到台湾五十年了,“那个晚上的日本军歌,一直忘不了”;
继父(戴立忍 饰)曾失手打死了小翔的亲哥哥,变得终日阴暗、疑神疑鬼;
小翔妈妈(郝蕾 饰)是来台打工的大陆陪酒妹,知道大儿子“失踪”真相,却更明白不做声才能“好好过日子”;
朋友纳豆(纳豆 饰)是所有人口中的“可怜人”,不到20岁,就早早背上了家庭的重负——家里的破房子养着老年痴呆的父亲和盲弟弟。
每一个人物,都僵在自己生活的烂泥里力不从心,顾不上别人。
对小翔这样的孩子,世界关上了每一扇门。
恰如小翔的哥哥小翼,只剩下海岸边、水泥墩里露出来的一个鞋底。
我们台湾啊,一年大概要走失一百个小孩,也找不回来几个。
我甚至怀疑那些小孩没有被找到,也许已经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MADE IN TAIWAN(鞋底上印着:台湾制造)
《第四张画》借一个单亲家庭孩子的经历,扒开一个无能为力的台湾社会,看见一副副选择冷漠的苦相。
唯一的暖色,大概就是校工“爷爷”最后讲给小翔的故事:
我小时候,在老家上海玩过一个游戏叫“干烧青蛙”。
找一个长长窄窄的铁桶,干烧。然后从田里抓几只青蛙丢进去,每只青蛙都想跳出去,只有跳出去的青蛙不会死。
你要像那些跳出来的青蛙一样要跳出来。也许受伤了,但是你要跳出来。懂吗?
在钟孟宏看来,痛是理所当然的:
人生和电影一样,都要经历痛苦。就像你吃鱼,嘴里都是带刺的鱼肉,鱼肉很鲜美,但是刺会让你很痛。
所以看钟孟宏作品,总有种未能治愈的痛感。
也不知道是不是痛太久,钟孟宏想轻松一把,这才有了《一路顺风》——
“我在构思一部和计程车司机有关的喜剧电影,明明就是要做一件正经事,却一路出包的那种笑点。”
Sir很难想象钟孟宏这种外科医生式导演,能拍一部欢快的喜剧片。
果然,《一路顺风》就不是一部合格的公路喜剧片。
它是很多元素的杂糅,如搞笑、黑帮暴力、宿命感、公路元素,甚至钟孟宏最拿手的痛感……就像一个七彩拼盘,单拎出来都各有亮点——
如,那些没头没脑的黑色幽默:
一个黑道老大,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讲了黑河南人的段子;一只瘸腿鸡出现在画面,走几步,拉了一泡屎。
再如,导演钟孟宏的暴力创意。
剪刀钳剪脖子,安全帽破脑壳,比港片还劲。
但当这些元素杂糅、挤压,却未成一体时,《一路顺风》就玩、脱、线、了。
这可能就是《一路顺风》在金马奖上高开低走的原因。
所以非要说主线最完整、风格最统一的一条线,还是钟孟宏最擅长讲的生活困局。
主要看司机老许,许冠文的表演也是这部电影最大的亮点。
作为男主,老许的戏份不算多。关于他,我们只知道是个怪人:
一,他年纪很大了,揽客还很拼。
二,大白天开车,会睡着。
三,车很旧了,却很爱惜。
钟孟宏不玩任何技巧,只是叫老许说了一些话,就将这个人的一生娓娓道来。
年轻时,走天涯——
二十多年前,香港环境不好。我还年轻,想不如去外面看看。
跑了几个地方,到了台湾。有人说开计程车能赚钱,马上买了一台,就是这台。
后来,学会了混日子——
一年一年过去,钱没赚到,国语学不好……莫名其妙他妈的过了二十多年。
现在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每天告诉自己,可以多开一天就一天咯。
现在,不断地下沉——
香港和台湾很近的,以前还偶尔回去看一下朋友亲人,现在都没了。
在台湾有了家,不知道为什么,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少。现在唯一肯定拥有的就这一台车。
还是戳人物痛处,但相比于前作那些具体、戏剧性的困局,《一路顺风》创面小了、切口浅了,人物老许的痛苦更纤细、更凉薄、更能击中每一个人。
轻轻淡淡的、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它介于可言说、可不言说之间,仿佛是生活自带的副作用,如此天然,也就无需药医、无需拯救。
这种中年生活困局,与其说是痛,倒不如说,是愁。
导演钟孟宏,破题破得自然:
一路顺风不是祝福……人生不可能一路顺风,你只要撑下去就会好。
所以对Sir而言,《一路顺风》最大的可看性,大概就是这一层日暮西山的薄凉感。
为敲定老许一角,钟孟宏专程请来香港老牌戏骨许冠文。江湖人称“冷面笑匠”,尤其擅长将你内心搅得翻江倒海,他却面不改色。
就是那段长独白,许冠文操了一口带港味不流利的国语,吐字很慢。
眼神直直的,一个一个字慢慢说,像在回忆前世的事情。
只有聊这部车,才下意识地抚摸自己握了二十年的方向盘。
不时自嘲,乍看俏皮,细想又带着从心底冒出、不吐不快的凉意。
虽然很破、很旧
白天人家不会招手的,包括你啰
这段独白戏,恍若隔世又入世,风轻云淡又暗流涌动,能在狭小的空间发挥出这种复杂的韵味,恐怕非许冠文不能演:他始终淡淡的,心里的五味杂陈却都出来了。
与老许的人生脉络呼应的,还有中岛长雄(钟孟宏化名)的摄影。
从台北到台南,大量的航拍镜头,冷色调。
一条长路切开水域,画面很空。明明是拍夏天,却叫人想起某个深秋的傍晚,凉。
一成不变的风景,一条路通到头,没得转向,只管往前开。这不就是人到中年的感受?
再看配乐。
《一路顺风》的配乐师曾思铭说,他构思主旋律,就是“寻找苦命男人关键音色”的过程。
他们都是社会底层的小角色,会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存下来。
我用四个音符组成一段曲调逐渐下降的小调旋律,带出一丝凄凉。便是《一路顺风》的基调。
旋律“凄凉”还不够,他特地配了一件特别的、俄罗斯传统拨弦乐器巴拉莱卡琴。
曾思铭坚持用它,原因很简单——
“(巴拉莱卡琴)音色坚硬,又带着空洞。仿佛身处艰困西伯利亚荒原的哀愁、又不认输。”
如果你有心一刷《一路顺风》,Sir强烈建议你留意从93分钟到97分钟,老许的长独白戏。在Sir看来,才是《一路》情境、演技、配乐皆上乘的戏眼所在。
讲句实在话,相比钟孟宏刀口尖锐、强戏剧性的前作,《一路顺风》在金马落魄,也不算抱憾。
对钟孟宏来说,甚至也不算可惜——
这只是他刚刚开始的导演生涯,一次新的尝试:
拍完《停车》,我说这不是我想要的,因为不够暴力;
拍《第四张画》很正面、关怀儿童,其实我并不想拍这样的电影;
拍《失魂》,因为我想拍很暴力、很血腥,充满了不可言喻的东西;
而《一路顺风》,你能想象把纳豆和许冠文凑在一起的感觉吗?
这部公路喜剧,玩脱线了。
但因为钟孟宏作品中那种一脉相承的痛感,它一则能叫我老实静下心来的小品文。
今后不管他怎么玩,只要手里那把刀没放下,下一部电影、下下部……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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