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她偶尔就会来天台上。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眺望些什么,见到我,只是淡淡的打一声招呼。
我也懒得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发我自己的呆。她的出现于我的生活只是引起了一点变化:即时间原对我来说是已经错乱的东西,不再有长短和远近可言,没有新的记忆的投入,过去的记忆和更加久远的记忆就如同数不清的丝缕杂乱的缠绕在一起,再也捋不出来一个连贯的画面。而她像这样时不时的出现,倒像是为我早已风干褪色的时间之河标记上了一块新的座钟,夹在白天和黑夜之间,偶尔作响一声来提醒我时间又流逝了一部分。
尤为可笑的是,这让我多多少少开始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为什么在这?”有一天她问。
“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
“可能我就死在这里吧,”我看着天空,“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地缚灵,可我真的没什么到处游荡的兴趣。”
“你就只是这么每天看着云打发时间?”
“很难说,”我看了她一眼,“不然我又到哪去呢?"
“随你,”她的眼睛看起来没什么神采,“难得死一次,不借着这份自由四处逛逛?”
“自由?”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自由?“
“幽灵啊。”她一脸诧异的样子,“你是幽灵啊,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我呆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想笑,又莫名有点消沉,不知该怎么说。最后也只是回了一句:
“等你变成我这样你就明白了。”
她摇摇头,不说话。
我看着天空,不再理会她。
我想过很多,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一直想下去。所以我想过,我干嘛不去转悠转悠呢,没人看得见我,没人能拦住我,遇到河遇到高山我也可以飘过去,我想去哪就去哪。
其实有些事情即便只是想想,也足够令一个初生的幽灵感到欢欣。
但我还在这,在这躺着,哪也没去。
我一开始觉着,可能是我懒吧。但后来又觉得不是,我不是没有精力去做什么,不是没有意愿,而是有种东西每一直在拖着我,把我拖在地上,躺在这里连动都动不了。
我是可以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事见很多人,把一切生前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的事都一一用这双已化为幽灵的眼来加以确认。我可以去未知的国家,跨越未知的海洋,翻越人迹罕至的高山,看看世界的另一边的人都在做些什么,我可以干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很多想想就让我为之激动沸腾的事。
但是那之后呢。
当我把所有我想看的都看了,所有我想见的都见了,然后呢,然后我该干什么去?
然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大的地图,我出生了,那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一点点地探索。每个人都是这样,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就一点一点地去看,一点一点的去了解,用自己的认知去编一张名为世界的网。每个人的网都不一样,形状,特点,深度,看的方向,全都不一样,因为时间是有限的。有限的时间使得我们只能看到有限的东西,做有限的思考,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地方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永远都无法对其认知和了解哪怕一分一毫,于是我们怀着希望和期待去编织,最后结成一张属于自己的网,在人生的终点为这张网设下一个边界。
我见过有人喜爱登山,有人热衷航海,有人参悟哲学,有人研究自然,但他们最后都停下了,无限的旅者们在同一条死路上殊途同归,面对最后的同一扇打不开的门,那门叫做时间。
可我呢。
我有不知边境的时间,脱离了物理的束缚,我想看多久看多久,想去哪里去哪里,世界对于我而言不再是一张无限大的地图,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踏足它的每一个地方,我的网没有边际。如果有一天我醒来,向外面踏出一步,却发现这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我都到过,每一个人我都见过,那之后呢?
无限的时间剥夺了一切,我的边界,我的可能性,我的意义,从我死的那一刻开始,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再对我拥有意义了,无限的时间把我的意义撕碎了。
但我要怎么告诉她这一切呢。
我不说话。
“那天,我没想死。”
她突然说。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那天我没想死,”她转过头来,“我只是来喘口气的。”
“人在喘气的时候需要脱鞋吗?我不做人太久了可能记得不清楚。”
“真的,”她没理会我的挖苦,“真的。”
“说说看吧。”我依旧看着天空。
“你看这个世界,”她转过头去,目光投向下面的人海,“你看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像蚂蚁一样的忙碌。我每天活在他们中间,看着他们,做着自己的事情,眼神从不在别人身上停留。”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觉得她脸上应该露出了一抹苦笑:“我从小能看到你们,却假装看不到,你们也一副看不到我的样子,我和鬼打了照面,我打招呼,而他们像无声的风一样静静地飘过去。那种,很难说,你明明能看到我,我明明能看到你,但是又看不到。”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很轻的感觉吧,没有人在乎,没有人看见。我原以为鬼就是这样的,长大了才一点一点明白,人就是这样的。”
她低下头去,又点了根烟。
“我就站在那,”她仰头,吐出了一缕轻烟,“像这缕烟一样站在那,有一种,很轻盈的感觉飘进脑海,不是吸了烟以后拿中愉快的轻飘飘的感觉,是那种,我说不好,失去了重量的感觉。我就在这,可我又明明哪里都不在。”
“那个时候我在看你。”
“对,那个时候你在看我。”她淡淡的笑了一下,“那会我被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弄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哪,回头看到你的眼神,才突然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转过头来把自己吓了一跳,竟然已经站在离边际那么近的地方了。”
我叹了口气。
“所以想想挺可悲的,一个活人,却是从一个幽灵那里明白了自己还活着。”
“也许事情......”
“我知道,”她笑了,“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必说。”
她深吸了几口,在栏杆上把香烟碾熄,扔到栏杆外的风里去。
“我什么都知道。”
我看着她,一时梗塞,不知该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到了时间,她就离开了。
在她关上那扇门以前,我叫住了她:
“你就在这。我能看到。”
她笑了一下,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我回过头来,呆呆地看向自己。
而我也终究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