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在渭河一带游历时，曾听闻过这样一个故事。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但如果真发生过这样的故事的话，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民生凋敝，饿殍遍野，人者相食之事时有耳闻。关中之地也未尝幸免。秦岭之北，渭水之南，有一古城，大批流民饥肠辘辘，露宿街头，然而古城的财主们却“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殍而不知发”，引得饥民起义造反，义军冲进城内，达官贵人统统诛杀，粮食统统抢走分食，金银珠宝统统带走，雕梁画栋统统烧毁，古城最终毁于一旦。

古城东北方向有一山，山腰处建有一间寺庙，名曰寒空寺。寺庙早已湮没在历史之中，无从考证。彼时寺庙时常开仓放粮，赈济饥民，百姓们都心怀感激，虔心向佛。然而寺庙不大，寺庙之中仅有十余僧人，方圆几里的土壤也并不适宜耕作，人们不解于这粮食从何而来，住持也从未公开露面。久而久之有传闻说，庙中藏有宝物，而住持乃是佛祖显灵。因此，这寒空寺又被称为卧佛寺。

这一日，深夜已至。大殿之外，栎树郁郁葱葱，从林隙间传出此起彼伏的蝉鸣，天空中的云稳稳地停留，遮蔽了一半的月光，刚刚好停留在大殿的门前。大殿之内，传来木鱼的敲击声，一位僧人穿着袈裟盘坐在佛像前，微微低着头，一边敲击木鱼，一边低声地吟诵着经文。虽说是夏日，但大殿之内透着微微寒意。半晌过去了，僧人仍旧一动不动。也许因为是上了年纪，他有些驼背，白色的眉毛修长，顺着眼角垂落下来。他的眼睛紧闭着，毫无表情，五官只有嘴唇轻轻地起伏着，即便是蚊子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也坐如磐石，岿然不动。

突然，他停止了吟诵经文，然后高声说道：“出来吧！”对面佛像前的蜡烛，连同檀香冒出来的青烟，都晃动了一下，佛像稳稳地坐在莲花上，双目如同审视着殿内的所有角落，然而大殿里外都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人。僧人依旧面对着佛像，稍微坐直了些，然后高声喝到：“出来吧，这位施主！”蜡烛又晃动一下，角落旁粗壮的朱红圆柱旁露出了一道影子，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男子身材高大颀长，然而步伐敏捷轻巧，丝毫没有声音，一声不吭地向僧人靠近。

僧人依旧面对着佛像，坐在蒲团上，男子轻轻地走到了僧人的身后，然后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僧人高声呵道：“施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男子丝毫不理会，手持匕首，准备刺向僧人。

“施主为何要加害于贫僧？”僧人平静地说道，不带一丝涟漪。

男子愣住了，这和尚背对着他，为何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况且以他的身手，完全不该被发现才对。他立即收起了匕首，绕到了僧人的面前。僧人紧闭着双眼，面无表情。男子盯着他审视了一会儿，觉得这僧人的确不是个普通的和尚，而是名得道高僧。

他走到了僧人的侧面说道：“这位师父，我只是深夜路过这里，看到大殿内有光，便过来看看罢了。”

“可施主为何要加害于贫僧？”

男子在一旁看着僧人，僧人并未睁眼，他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匕首，“师父何处此言？您背对着我，可是看见了什么？”

“贫僧双目失明，全凭佛祖保佑，盖以心为目，洞察周遭。施主身着何衣，佩戴何物，贫僧皆看得一清二楚。”

“师父所言还真是玄乎其玄。”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得到了佛祖的眷顾。不仅是近在眼前的施主，方圆千里内的事物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有些不耐烦，从腰间拔出匕首，想了结了这和尚。

“施主仍不肯善罢甘休吗！？”僧人的声音雄浑浩荡，男子感觉这声音洞穿了自己的身体，举着匕首的右手有点发麻。

他有点怯懦了，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僧人似乎没那么简单，他说道：“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一介僧人罢了。倒是施主，在寺中停留了三日，究竟是有何贵干？”

男子愣了一下，他的确在寺中藏了三日，只为寻得这寺中的宝物。没错，是传说中的宝物，而此时这宝物正摆在佛像前——一个米缸。这米缸可不是一般盛米的容器，它高有两尺，每隔一秒钟，米缸之中便多一粒米。

“我只是想寻得这寺中的宝贝。”

“这米缸？”

“没错，就是这米缸。”

“施主，这米缸乃是佛祖所赐，是为赈济苍生，你可不能拿走。”

“啊哈哈，拿不拿走可不是你说的算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我还是劝你回去吧。”

“花了三天的时间，来都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施主，我劝你一心向善，莫做恶事。”

“哼！一心向善？做善事能当饭吃吗？外面兵荒马乱的，庄家颗粒无收，你让我吃什么喝什么？”

“本寺每天都有免费的粥喝，施主也不至于饿死。”

“切，”男子很是不屑，“的确不会饿死，可是每天如获嗟来之食的日子，反倒生不如死。”

“那施主就要行偷盗之事，甚至伤天害理？”

“值此乱世，可有对错之分？活下来就是一切。相比那些奸诈自私的王公贵族，那些为了权力杀人不眨眼的武官，我所做的恶事根本微不足道。”

“阿弥陀佛，施主，善恶并无对比，无论你做的恶事有多小，那都是恶。”

“废话少说，你要是拦着我，我就要了你的命。”男子抬起手，向僧人刺去。

“停！”僧人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此刻殿内的一切都静止了。僧人仍旧坐在蒲团上面对着佛像一动不动。男子的刀尖停在僧人的脖颈旁，擦出了一丝血迹，而男子如同被禁锢住了一般，身体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来，那是被人类以上的力量压制的感觉。

突然，男子察觉到佛像的头在晃动，一点点地转向了他，眼睛如同真人的双眸，不，他感觉那双眼似乎就是僧人的，从最开始就一直在窥视着他。而僧人这时也把头转了过来对着他，他缓缓地睁开了眼，可是，眼眶下居然空洞无物！

那两块黑洞仿佛一下就把男子的魂魄吸了过去。他觉得自己身体每一寸皮肤上的汗毛都树了起来，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拉扯，身体像一条毛巾一般被一点点地扭曲、旋转。还来不及后悔，他就被恐惧和剧痛吞没，最终被团成了一个球，在半空中抖动着，然后又迅速被凝缩成了一粒米大小，飞进了米缸之中。

僧人和佛像同时把头转了回去，僧人又继续吟诵了几句咒语，刚刚还是半满的米缸瞬间就被哗啦啦的米粒填满了。一切重归平静，佛像前的檀香幻化成了一株稻草，枯萎了。

后来听说，凡是在夜间步入大殿的人最后都失踪了，想必都是入了那米缸之中。这老僧人究竟真的是有佛祖保佑的高僧，还是恶魔的化身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吃了寺院救济的米粥，这一带的百姓终究得以生存下去。可是，这碗里的米，究竟是善的馈赠，还是恶的果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