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红楼梦》,说贾宝玉有偏女性化的倾向,估计不会有什么人反对。不过要是说林黛玉身上带有偏男性化的情结,恐怕大部分人会不以为然。然而,在“读红”的过程中,小编的确有类似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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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黛玉这种偏男性化情结的产生渊源,很可能和父亲林如海的教诲有关:
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注意这“假充养子之意”。那也就是说,这种教养不仅是诗书方面的,还很有可能包括礼仪、举止等各方面,在这种教养下,林黛玉的眼光绝对不会等同于一般闺中女子。
而且,我们也不妨假设,贾雨村这样一位不仅有才,而且颇通经纶事物的老师,对于林黛玉的教导也很可能不仅限于断文识字。高鹗的续书中提到幼时跟着贾雨村读八股,虽然未必符合曹公愿意,但也不能说贾雨村未曾教过她这些,这毕竟是贾先生的最强项。
如果再从贾府请了个屡试不中的贾代儒做老师来看,林府这位西席的档次无疑要高得多。再看林黛玉读书的规格和甄宝玉读书的规格比较:
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林黛玉)
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甄宝玉)
完全是一样的档次。妙在贾敏去世后,林如海还要黛玉“守制读书”,如此慎重其事,倒不像是为了“聊解膝下荒凉之叹”,在林如海的潜意识里,简直完全将林黛玉看作男孩子养了。这不能不对林黛玉的性格产生一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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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再看林黛玉到了贾府以后,和贾宝玉第一次见面,宝玉即问“妹妹有字无字?”这问得很奇怪,虽说古代女子亦可有字,但在《红楼梦》中,无论是贾府的“四春”,还是外来的薛宝钗、史湘云,似乎都不曾有提到她们的“字”。何况,《礼记》记载“女子十五笄而字”,黛玉进府时,显然还未满十五岁。但这里不仅贾宝玉心血来潮,立马给她提了“颦颦”二字。而且之后大观园内众人,皆以“颦儿”称之,不能不说是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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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从林黛玉平时的作诗来看,也稍显其男性化的倾向。
关于《葬花吟》与唐伯虎的《花下酌酒歌》的相似之处,早有俞平伯等多人指出,俞平伯也认为,林黛玉与唐伯虎有着众多相似之处。同样,撇开《葬花吟》,林黛玉的诗中,也有许多隐隐露出男儿眼光的地方。其中最为典型的是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中,写到“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此地“大展奇才”的雄心,以及将文章之事视为“抱负”的观念,与之后薛宝钗所持“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的事,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紧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药了。”(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的论调,可谓大相径庭。
这一回中,林黛玉给贾宝玉做枪手,创作的《杏帘在望》最后被元妃评为第一,可见是甚合贵妃娘娘口味的。特别该诗尾联“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很有些关心民生的意思。再联系之前三首贾宝玉的作品来看,不难得出林黛玉的心胸和眼界都要比贾宝玉开阔得多,甚至和执着于“绿腊”还是“绿玉”的薛宝钗,也不可同日而语。从这首诗看,林黛玉未必完全不知仕途经济,只不过,她的“热衷”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对于世事更多一种理想化的进取,而非是官场那种龌龊的蝇营狗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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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从林黛玉的好尚来看。看过《红楼梦》的人,都会有一个林黛玉工于女红的印象,例如她给宝玉做的香囊,虽未完工,却很精致。但,林黛玉虽然精于此道,却同时又颇不屑于此道。这一点从袭人对湘云的抱怨中就可以看出:
他可不作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 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拿针线呢。
第32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这固然有贾母疼惜的意思。但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女工针织是女孩儿第一要务,后文写巧姐儿很小就开始学这个。再对比史湘云的做到半夜;薛宝钗说: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同回)
以及宝玉来到梨香院:
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第8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要知道,当时宝钗身子也不好,正吃着冷香丸。此外还有: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综上所述,可见,手工针黹是当时女孩子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成为了一种习惯。所以林黛玉的“半年没拿针线”,确实是件不同寻常的事,至少也说明了她的特立独行。
再看房间装饰上。她的选择潇湘馆,首先让人想到的是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在颜色的选择上,她似乎也是不喜艳丽的红色,而钟情于绿色:
说笑一会, 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后来贾母吩咐拿软烟罗来换,但之后没有下文,究竟换了没有,也只有存疑。而最具权威性的判断来自同回刘老老的一句话: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
(同上)
刘老老作为一名外来者,对于宝玉黛玉都不熟悉,所以说她的眼光是最客观了。而这种客观的眼光得出的就是——潇湘馆看上去像个书房。之前,作者对于薛宝钗“雪洞”一样的屋子有过详细的描写。之后,刘老老醉卧怡红院的时候,又借着她的醉眼详细描述了一番: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 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
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照理说,从刘老老这么个村妪的眼光,首先感兴趣的应该是奢侈的装饰品,但她在林黛玉的屋子里看到的只是笔砚和书,可见林黛玉的屋子也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后面她在宝玉房中问袭人“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同回)正好和前文对看,也从侧面印证了林黛玉的屋子没有这些女性化的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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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论语》中说“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也就是说,通过一个人交的朋友,可以看出其本人的禀性。林黛玉作为一个女子,身在大观园中,自然无法像宝玉一样在外面交朋友,只有和院内的姐妹打交道。而她虽然对于北静王的东西表示出厌恶,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但表达的其实还是一种对于权利的蔑视,因为她和北静王并无交往。当时,有一件事,让我们可以对她所欣赏的性格有所窥探,就是在大观园戏班解散之后,小戏子们各自归房:
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茄官去。
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里虽然用了“送、指”等字,但应该说至少还有主子自己挑的成分。因为不难看出,这几个戏子和她们的主子脾气都是很相似的。如芳官之于宝玉,有如“双生兄弟”,湘云的豪阔也正适合配一大花脸陪衬。如果是这样的话,黛玉之所以选了个小生,就不难让人联想到她的性格中对于男性角色的一种赞赏了。(要知道,藕官还不仅仅是在台上唱小生,之后还有关于她“假凤泣虚凰”浓墨重彩的描写。)
最后,如果我们要探索林黛玉性格中这种偏男性成分的由来,关于她出身的一句话倒是有些意思: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读者往往会忽略最后的那个“仅”字,曹公落笔时或许也不过下意识用了这个字,但正是这种“无意识”,透露了曹公的内心尚好。既然外形上是因为功力的关系“仅”修成了个女体,那么精神世界呢?至少从这句话来看,无论作者曹雪芹,还是下世还泪的绛珠仙草,都是更希望能修成个男儿身的吧?(作者: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