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一

     七月中旬,小镇上的女贞树开始绽放白色的小花。老人虽然退休,但依旧居家为邻里接诊。他会在空闲的时候阅读,仅仅是喜欢阅读时的感觉,因为在七十一岁的某一天清晨醒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受到遗忘的侵扰。他的头脑已像沙漏般抓不住记忆的沙子。

     仰面倚靠在树下的一张藤椅里,十一点钟的阳光照着他熟睡的脸,他的双手搭在一起,把一本 打开着的《人体未解之谜》压在小腹上。响亮的呼噜声一阵阵地从鼻腔传出,回荡在他所在的巷子。藤椅的四脚之间,椅面之下,侧卧着老人的爱犬,一条白色哈巴狗,它眯着其中一边是白内障的双眼,也安详地睡着,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稀松的干折狗毛宣告着它的高龄。

     几个小孩,扯着不同音调的嗓子交谈着。他们是镇上逸夫小学的三年级同学,从附近的竹林游玩回来,那片竹林在一个小山丘上,看似野生,其实由人栽种。让他们既兴奋又害怕的是,在他们折取细竹制作吹箭的时候,竹林的男主人突然出现,高举劈柴刀,厉声呵斥着朝他们冲去。他们一哄而散。他们中有一个男孩,名叫云凡,瘦脸蛋,招风耳,一双澄净的眼,嘴唇却总是抿紧。大伙全情投入地折竹时,是他最早发出被大家忽视的警告,也是他在第一时间充当放哨人,告诉大家快跑。

     孩子们听见巷子里轰鸣的呼噜声,看到老人和他的狗睡得不省人事,于是停下脚步,在距离老人十几步的地方站住。他们中的一个小孩站了出来说:“声音比我爸爸开的拖拉机还响呢,他不会把自己吵醒吧!”大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当然,他们不是笑话老人,这是一种这个年龄特有的、对于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笑,可以说是一种善意的笑。

     其中一个小孩,由于先前在竹林时太活跃,此时汗流浃背,正在抓耳挠腮,名叫绍伟,是云凡的同桌,他的个子比其余的小孩矮半个头,但比所有人都壮。他的脑袋像个柚子一样圆,笑起来却有酒窝,喜欢在运动的时候,只穿他那条醒目的红色四角内裤,赤着上身跟大伙踢球。

     “呼噜声就算再大也不会吵醒自己,”绍伟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明明有可能吵醒,我姥姥就让自己的口水呛醒过。”其中一个小孩说。

     “那不一样。你们听过英语书从五楼窗户丢下去的声音没有?”云凡说,“比鞭炮最后一下爆炸还大声。真的,只要把书放平,就这样在高处松手。”

     “那肯定能吵醒。”绍伟说。

     “不一定,”云凡说,“有的人睡着了,就算刮风打雷一整晚都吵不醒。”

     “肯定可以。”绍伟有点不服气。

     “声音在耳边都不一定能吵醒。”云凡像往常与人争论时一样,话锋刚硬,而且眼睛不看对方。绍伟开始摇晃他那柚子一样的脑袋,看起来有些着急了,想要反驳,只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其实摸不清自己的想法了。他忽然控制不住心情,甚至看起来有点气急败坏了。

     “反正肯定能吵醒,我现在弄给你们看,”说着他快步走到花圃,在里面挑了一块有他半个拳头那么大的石头,冲云凡说,“扔到他的头上,肯定能吵醒。”

      “那也是被痛醒的。”云凡冷静地回答。

      大家被逗得哈哈大笑。绍伟站在原地愣住,忽然又像是开窍了一样,也跟着笑了起来,而且显得怪不好意思的。“那我就把石头扔椅背上,在耳边弄出声音,你们看会不会醒!”

      云凡沉默不语。他心里不希望绍伟朝老人丢石头,即使是往椅背上扔也让他感到担心。可是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念头在作祟,让他一言不发,没有阻止绍伟。他要证明自己说的话没错,而只有绍伟丢出石头了,才能向大家证明他是对的。这时候,理智上的顽固战胜了情感里的怜悯,一种撒手不管的决绝在云凡的胸口酝酿。

      见云凡不说话,脸上似乎是不屑的表情,绍伟越发急了。在这时候,其余的小孩开始劝阻:“会扔到人的!”、“别扔,你走过去用手敲呀。”

      “你可以…”云凡话说到一半,充耳不闻人言的绍伟就已经举起手,瞄准着把石头扔了过去。

      这群八九岁大的小孩们惊慌失措地四散逃开。徒留下巷子里那条白色哈巴狗沧桑又急促的吠叫声,以及老人痛苦的呻吟声,渐渐变小,却不绝于耳。

      云凡的家就在老人家的后面,他由于害怕,担心家人把他与刚才发生的响动联系在一起,因此不敢第一时间回到家里。与伙伴们散开后,他独自沿着附近的一条臭水沟走了许久,这条沟水面漆黑,水流缓慢,两边由长块的大理石用简单的方式堆砌成堤岸,一直通向逸夫小学的操场才隐没在地面之下,最后在学校的另一端重新出现在阳光下。

      沿着臭水沟不知走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站在自己的卧室门口了。他感到恍惚。在刚才的慌乱中似乎看见老人的额头流出鲜血,他无法确定,由于害怕,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泛苦味,手心里满是细汗。他想尽快放松下来,于是张开嘴,一边用舌头在口腔内打圈,一边吞咽口水,舌根处的苦涩终于渐渐淡去。云凡突然被吓了一跳:他的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对他说话。他吓得咬到自己的舌尖,疼得要流出眼泪来。

      “叫你好多声了,怎么都不应呢,”她用一块小小的深蓝色抹布擦干手,重新塞进围裙的口袋里说,“胆子越来越小了,明天用银币炖猪心给你吃。”

      “没事,咬到嘴巴了,刚才玩得有点累。”云凡忍痛,用右手搓着嘴说。

      “谁让你玩那么疯呢,痛不痛…怎么那么不小心…” 她又对云凡温柔地教训一番后便走下楼去了,末了又听到楼梯间传来她的声音:“对了,去买瓶醋回来。顺便把鱼池旁边那包香菇带上,回来的时候给绍伟妈妈。”

                                                                               二

       骄阳当空,让一朵白边耀眼的圆形大云挡住了,女贞树影中的那张藤椅还摆在那里,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落花,不见人与狗。云凡买了白醋后,到绍伟家送香菇。两个小孩面对面低声交谈了一会儿,他们一致认为早上发生的事情双方都有不对的地方。他们应该一起找老人道歉,可又想到砸破头并非小事,害怕的心情让他们最终决定保持沉默。

       云凡若有所思,沿着臭水沟的大理石堤岸往家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心里记挂着刚才发生的事,印象中老人的呻吟声清晰可闻。远处的沟里,身穿黑色橡胶服的男人们握着渔网的手柄在淤泥中捞寻电鳗;在阳光下的喧闹声中,几个穿开裆裤的娃娃跟在捕到蝴蝶的姐姐身后欢欣鼓舞;臭水沟的中段,几个陌生的男孩以麻雀般的身速助跑,接着踩在沟中央一块厚厚的白色泡沫板上,嘴里喊着“蜻蜓点水”,一沉一浮之间,从水沟的一边跃至水沟的另一边,最后消失在民宅间。

       云凡心里忽地又出现了那种撒手不管的感觉。他走到泡沫板那,把白醋放在大理石上,学着刚才那些男孩玩“蜻蜓点水”的游戏。但是从岸对面飞跃回来的时候摔倒了,他的整个身体跌在坚硬的堤岸上。不过竟然不很痛,只是感觉左半边身子有一种结结实实的膨胀感。他松了一口气,去拿白醋,却在伸出手的时候发现左手的手腕染红了一片。准是跌倒时让大理石锋利的边缘割破的。伤口有一根指节那么长,几乎就在手腕的脉搏处,流出的血液浓稠。

      眼见伤口血流不止,他除了担忧以外,第一个念头是邻居的老人…

      不出所料,摁住伤口回到家,在妈妈的一通温柔责骂后,他听她的话,到老人那里就医。

      老人家的房子从外观上看,大小跟云凡家的相似,当从里面看时却仿佛要比他家大两倍。穿过用鲜艳的红色大理石装饰的大门,走进用大理石板材铺成的阴凉大厅。厅子中央那个圆形鱼池,里面养着二十八条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金鱼。顺着鱼池旁光滑的木质环形楼梯来到二楼,进门左手边靠墙摆着一个中药柜。老人虽然退休,但仍行医,他会坐在中药柜旁的一张红木办公桌前替有小病微恙的邻里们接诊。退休前一年,老人的小儿子就帮父亲联系了做工的师傅,把二层的房间改造成诊室。诊室旁边是老人的卧房。

      云凡刚一走进弥漫中药醇香的诊室,旺旺——老人那条患有白内障的哈巴狗——就开始冲他狂吠。诊室外窗的帘子关着,光线昏幽。跟在老人身后,云凡迈开小心的步伐往里面走去。坐到红木桌旁,在持续不断的犬吠声中,云凡看见老人额头上的纱布,眼神接触到老人清瘦的脸上那湖般的双眼中意味悠长的目光,一时间差点以为心事让人看穿了,仿佛老人已经知道朝他扔石头的都有谁。

      云凡心跳得很快,老人在他面前一边准备包扎的纱布和碘伏,一边轻声命令旺旺不要再叫。或许是听话,或许是精力有限,这条老狗最后安静了下来。云凡手腕上的血这时候已经凝固了,安静地等待老人准备医料。他的视线落在桌面的那本《人体未解之谜》上,仿佛又听到了石头撞在额头的闷响。

      诊室中两人一狗,均未张口,只有玻璃药瓶轻轻碰触的脆响。云凡在犹豫,很快,他决定要坦白一切,现在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老人,他要向老人道歉。就在他准备开口的当儿,诊室门口走进来两个人。是老人的小儿子和儿媳。小儿子是个中年男人,做建材生意,常常能看见他夹着黑得发光的公文包,大步流星地出入;在云凡的印象里,老人的儿媳只穿连衣裙,或是酒红色,或是深紫色,她的皮肤光洁,说话的声音不大,音色却像铜锣。夫妻二人语气急促,询问旺旺为什么叫得那么厉害,当看到云凡,便问起他怎么来了,是不是感冒了。正准备交代一切的云凡,因为这两人的忽然到来,打消了念头。

      此时趴在地板的旺旺又狂吠起来,它冲着云凡叫个不停,期间把头转向那对夫妻叫上两声,接着又冲云凡继续叫。这条哈巴狗的右眼因为白内障而罩了一层白雾般的膜,像龙眼的果肉,它吠的每一下都仿佛要用尽自己生命黄昏的最后一点力气,凶狠又沧桑。

      “把它带出去吧。”老人说话的同时,用左手轻轻握住云凡的手腕,准备清理血迹,在伤口附近擦拭碘伏。

      儿媳用对儿童说话的语气对旺旺说话,让它安静,要乖点,让爷爷好好休息。她指着老人的额头对着这条狗循循善诱,然后抱起旺旺回到丈夫身边。小儿子向来不喜欢这条老狗,它不止一次地冲来家里做客的生意伙伴狂吠不止,如果不是父亲爱犬的缘故,用他的原话说:“早就抓来丢给狗贩了。”

      “一直冲你叫,该不会案发现场你也在吧,嘿嘿。”小儿子用开玩笑的语气对云凡说。“案发现场”当然指的是女贞树下。他那说话的语气,不知道为什么,让云凡忽然想起乡下那个让他闻手中臭屁的表哥。云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别乱说,云凡那么乖,他都不知道你讲的是什么事情呢。”儿媳说对丈夫说。

      于是小儿子给云凡讲述了“案子”,如此这般。说完,他面目狰狞地宣告,如果逮到是谁干的,让他在这个镇子待不下去。末了,在妻子替云凡的辩白下,他的话锋一转,在临走前对他眨了一个媚眼说:“是你也没事,嘿嘿,谁小时候没做干点坏事嘛。”

       诊室里又剩下两个人。云凡清楚地知道小儿子刚才只是在逗趣,他们都没有把自己当做肇事的人,甚至当做了好孩子。

      他是做错事的人。他心里依旧不安,而且多了一层难以言明的愧疚。背负无法推脱的善意,让他倍感压力,如鲠在喉。

       在云凡不敢看老人的脸,独自发愣的时候,后者已经在替他擦拭碘伏。从伤口处的一阵冰凉中传来的刺痛让云凡回过神来。

      “没事的。”老人说。

       老人温热的手掌轻握云凡受伤的手腕,单用右手从抽屉的绷带卷中拉出一头。云凡如熟睡后的兔子般沉默无语。面前的这个老人,脸庞消瘦,颧骨突出,却很自然。头发已经全部花白,额头上方的头发风吹芦苇般地往后拨,三角形的黑色眉毛,还有高挺的鼻子,让人感受到一种长命百岁的安详气息。

      “可以了。别沾到水了。”老人轻轻拍了拍包扎好的手腕侧面,交代了三天后来换药,接着又教云凡如何保持掰牙的习惯来自我矫正他虎牙旁的那颗歪牙。云凡离开诊室,走下环形楼梯,拎着老人儿媳让他带的一袋线面回家了。

                                                                             三

     七月的风吹动女贞树的繁茂枝头,吹开了余下的所有白色小花。接下来的两天里,在上午,云凡会照例和玩伴们出门游戏。到了炎炎午后,水泥地面上方的空气在妖娆舞动,热得云凡宁可延期到学校门口的店铺归还租来的游戏机片也要呆在家里。直到黄昏过去,刮起晚风,所有小孩又重新聚在一起,玩适合在夜幕之中进行的游戏。

      早晨,老人照旧会坐在藤椅里阅读他的那本《人体未解之谜》,只是不见旺旺。玩耍的过程中,云凡留心远离老人的视野范围,有意避免与他碰面。妈妈让他送包香菇给老人的儿媳,他千方百计地推脱,或者三番五次地忘记,只为了不去老人家,不见到老人或他的家人。

     换药的日子要到了,他意识到无法永远不见面,他探询过绍伟的口风,后者听云凡转述了老人小儿子痛骂肇事者的话后更加惶恐不安,并且坚定了将这秘密永世藏存的决心。他也要云凡保守秘密,否则他相信自己真的会在镇子上没有立足之地。

     云凡已经决定了,他要在下次换药的时候坦白。他会告诉老人,是他丢的石头,又逃跑了,旺旺之所以总是冲他狂吠,是因为就是他朝老人丢了石头。

      这天中午吃完饭以后,云凡带了妈妈嘱托的那包香菇还有二十元钱的就诊费——由于老人是义诊,邻里们都会估摸着付钱以表谢意。走到老人家门口,他深吸一口气,摁下门铃。但是他马上就反悔了。门开了,传来一阵如铜锣般响亮的争吵声,是老人开的门,这会儿的他看起来面色疲惫,原本往后拨的白发掉下了一束垂挂在右眼前。云凡看见大厅里鱼池边上,老人的小儿子和儿媳吵得不可开交。

      “好,你说不是你,那昨天下午你去哪里了?你说!”儿媳说。

      “到老耿那里谈生意了啊!还能去哪里!”小儿子说。

      “行啊,老耿是吧,”儿媳说着开始拉扯丈夫的手臂,“手机拿来,打过去,我现在问!”

      “问什么啊!有什么好问的?我都说了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我们家除了你还有谁会扔旺旺。难不成是我吗?难不成是咱爸?难不成是大哥二哥从城里回来,悄悄把狗丢了又悄悄回城了?那不是你是谁。”

      “就非得是人扔掉的嘛,它也会自己跑的嘛,老婆。我爸养了十几年的狗,我就算不喜欢,那能说扔就扔嘛?”

      老人的儿媳听了丈夫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但她就是不明白,这条年迈的患有白内障的哈巴狗从没跑远过,怎么刚好在丈夫前天下午出门且接电话还遮遮掩掩的同时就失踪了。

      她坚持要打老耿的电话。丈夫显然着急了,仍旧坚持说狗的失踪与他无关,一定是附近的小孩把狗抱走了,绝对是这样!爸额头的伤也肯定是附近的小孩拿东西砸出来的!说到这里,他指着此时站在门口的云凡。云凡大吃一惊。

     “就这么大的孩子,他们懂什么?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小儿子说,“抓住猫尾巴做大风车,猫脚都把人家砸瘸了,还笑哈哈的!什么都不懂!”

      她说小孩不会对老狗感兴趣。她依旧坚持要打电话给老耿。

小儿子不再争辩,他挣脱妻子的手,朝云凡走来,从身边经过,走出了家门。

      老人把眼前那束白发重新抚好,跟云凡道歉。他见云凡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以为他被吓到了。

      云凡确实被吓到了。甚至当老人问他来这里有什么事的时候,他满口说没事,只是刚好经过,道歉的事情忘得光光。刚才小儿子对他那一指,指得他的魂魄像滴在滚烫水泥地上的水,蒸发得一干二净。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问话声在他耳边逐渐清晰起来,他记起自己是过来送香菇的,于是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跑开了。直到跑回家,他才发觉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打开看见皱巴巴的二十块钱,他才记起刚才是要去换药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那种撒手不管的感觉占满了他的全部思绪:他不会亲口说道歉了。

                                                                                四

      夜里,窗外传来野猫的不住嘶鸣和夜来香的幽香,云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睡不着,他只要闭上眼,脑室就放映下午的那场争吵,就看到指着自己的那根手指。他决定了不说道歉。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歉意,即使对方无法领会自己的心意,他也能够忍受。

      由于怯懦而无法付诸的歉意,就让它跟随默默的付出,在心底找到归宿吧——他决定帮助老人找回旺旺。

      事发后的第四天,天气温热,阴云厚重。云凡拒绝了伙伴们到竹林捉“电蚂蚁”的邀请,独自前往溪对面的树林。出发之前他把绍伟叫到一边,后者说他大前天看到老人的小儿子抱着旺旺坐在一辆三轮车里,好像往树林的方向去。

      绍伟让云凡一起去竹林玩,他摇着柚子般的脑袋说,为什么要找狗,他说以后找老人看病的时候不仅给老人应付的钱,他还要贴上自己的零花钱给老人,这样就慢慢补偿上了。

      云凡在学校门口和伙伴分道扬镳,走在前往树林要经过的街。天气愈发闷热,空气凝滞,裹压着人。他走到一家花鸟店,门口摆着一个玻璃鱼缸。他手扶着缸壁往店里看,养着巴西龟的盆子上的那头鹦鹉,站在架杆上扑扇着翅膀左右移动,他忽发奇想:自己的右手支着一头英勇的鹦鹉,像猎鹰一样寻找旺旺,在空中盘旋,带他找到那条被遗弃的老狗。

      这时候,他看见店铺深处,右排最后一个铁笼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走近以后,发现就是旺旺。他把笼门打开,把它抱出来,准备到花鸟店老板面前。后者见有生意上门,倒依旧很慵懒,只是缓缓挪动了一下椅子里的屁股,把身子转过来对着云凡。不过,他见眼前这个小孩转身把狗又放回了笼子里,关上笼门,径直走出了店铺。原来云凡发现怀中的哈巴狗双眼清澈,眼珠子像龙眼核一样黑得发亮,分明不是白内障的模样。

      他走到树林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越下越大。暴雨声如犬吠般在林中作响,云凡跑到一颗枫香树下躲雨。这颗大树在一个小土坡上,当他爬上坡,分明看见树洞里躺着旺旺。这条老狗此时正对着云凡露出獠牙,在渗水的树洞里低吼。他几次试图伸手抱它,都被逼退回来,有一次甚至让它的牙在手背上刮出一条血痕。

      雨势渐小,坐在一旁的云凡将它迅速地揽入怀里,终究是控制住了它。他用左手压住狗头,右手抱住狗身,动身往家的方向跑回。

      旺旺毛发被打湿,身子小了一圈。云凡感受到怀里的这条老狗疲软的身体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

                                                                            五

      被送还老人后的三天里,这条奄奄一息的狗只是蜷缩在狗窝里,失了魂魄般,不肯吃饭,仅仅喝些水。

      老人的小儿子后来承认是他把旺旺丢掉的。

      他之所以悄悄把父亲的爱犬丢弃,是因为从父亲的言语间领会到这条哈巴狗气数已尽。他不愿父亲眼睁睁地看着爱犬的生命消逝而伤神,与其如此,不如把它丢到老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如留有念想。

      这天下午,下着中雨,空气中有了凉意。云凡坐在窗旁的书桌前写暑假作业,老人的小儿子在窗下唤他。

      云凡撑着伞,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老人的家门口,女贞树下白花铺地,树下挖好了用来埋葬旺旺的土坑。

      老人将一条新的软毛巾垫在坑底,当他在小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弯腰抱狗时,云凡把手中的伞放在了一旁,请求老人让他替旺旺下葬。

     将土坑填上以后,云凡用手从潮湿的地面扫出了两把女贞树花,撒在土包上。

     雨势渐小,他们站在树下,在这天午后的微凉轻风中。

     “对不起。”云凡看着土包说。

     “会好起来的。”老人说。

     老人额头的纱布已经换成了创可贴,就像云凡手腕上正在愈合的伤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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