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今天,是母亲出殡的日子。
陶欢拿着手机,站在窗前,欲哭无泪。
那天和今天一样,也是阴雨绵绵。记得上山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很长,男女老幼混杂其中,踩着泥泞的山路,有的哀伤,有的哽咽,缓缓地跟在棺椁后面。远处浓雾中依稀可见的村庄,是母亲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了。陶欢很清晰地记得,父亲跟在队伍最后,面无表情,像他从前无数次走山路一样,平常。
就是这个老头,刚才打电话说要再婚,就定在这个让人伤感的日子。
电话中父亲轻描淡写地描述了对方的情况,然后态度强硬地要求陶欢在中午之前到场,以示儿女的支持。陶欢以简单的两个字回复了这个好多年来从不敢忤逆的父亲,然后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小时候对于婚姻和感情很懵懂,总以为自己眼中的父母就是世间夫妻的常态。父亲沉默寡言,母亲操持家事,怎么看都是书中的相敬如宾。
陶欢记忆中父亲很少跟母亲说话,也没什么亲热的称呼,甚至名字都很少叫,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会耐心地等一个眼神对视。她总以为父亲的冷漠只是性格使然,而母亲的无微不至则是完美的互补。
长大后经历过几段感情之后明白,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说的更直白些是看不上。对此,如今的陶欢更真切地感觉到了。
不想“不去”两个字并没有让固执的父亲放弃,古枫的手机又响了。古枫无奈地看看陶欢,陶欢则看着窗外不做声。岳父的电话是不能不接的,看着他为难的表情,陶欢也大致能猜到父亲跟他说什么。
“……”
“爸,您也知道您姑娘的脾气……”
“……”
“恐怕不行……”
陶欢忍无可忍,抢过电话,“爸,您别为难他了,他也不去。他代表的是我,没有我,咱家他算哪根葱?”
古枫愣住了。显然父亲也没想到女儿会这么跟他说话,沉默了一下,挂了电话。
陶欢拍了拍古枫,僵硬地抽抽嘴角,古枫摇摇头,表示理解。
父亲脾气不好,从小到大陶欢兄妹三个是领教过的。在他生气的时候,家里人从来不敢多言语,哪怕他发脾气发的毫无道理。
可今天,陶欢顶撞了他,她能想象父亲那边是如何的翻天覆地,可女儿的心情,他能感同身受吗?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父亲的旧人虽然早已入土,但在这个日子迎新人入门,太让儿女寒心了。
其实说实话,陶欢并不反对父亲再婚。她也见过形单影只的老人,那种孤单和失落,是年轻人无法体会的。身边有一个人知冷知热相互陪伴,是老人的福气,也是儿女的心愿。
可偏偏在今天……
说起来,父亲的再婚是有征兆的。记得办完母亲的丧事后,姑父状似无意地挑过话头。陶欢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单单只问她,现在看来,自己确实比哥哥和姐姐难说服。姑父问起今后准备怎么安置父亲,陶欢表示兄妹几个已经商量过了,尊重他自己的意愿,想去谁家就去谁家。哥哥一直在老家生活,住的也离父亲很近,照顾起来更方便。不过父亲若想去城里走走,她们姐妹俩也很乐意照顾,不会不管的。姑父沉吟了片刻,说父亲不会离开老家的,也不需要大哥照顾。陶欢当时很诧异,那就请保姆吧,兄妹几个勤跑跑,这还有什么问题?姑父临走时嘱咐她好好考虑下,把父亲安顿好。
这事过了就过了,陶欢没翻回头细想,现在回想,也许是父亲托姑父探探她的口风。这只是猜测,她并不想把父亲想的那么急不可耐,薄情寡义。
那天哥哥姐姐轮番打陶欢的电话,她都没接,她不想听他们说起父亲的怒火,也不想听他们对自己的劝慰,脑子里全都是妈妈临终时的痛苦和灰败的面容,她不想走,陶欢一直都知道,她舍不得他们兄妹几个,更放不下她倾心照顾了一辈子的男人。
父亲的再婚也许让他的日子过的很滋润,陶欢的忤逆不孝也没再让他有工夫兴师问罪,总之,日子过得很平静,好几个月没接到他的电话。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大哥口里听到了零星的消息。父亲房子重装了,院子翻新了,就连猪圈也推倒重垒了……新人就是不一样,什么都是新的,陶欢忍不住心里暗讽。
马上就中秋了,是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陶欢再有不满,那毕竟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是更改不了的。她收拾了一些想来父亲需要的日用品,又给新来的阿姨买了礼物,和古枫开车回了老家。
古枫一路的劝慰,让陶欢心结纾解了不少,心里也开始反思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过强硬。父亲再无情,毕竟养育她到大,虽严厉,幼年被迫养成的习惯在多年后也觉受益匪浅。
多年来对父亲的敬畏,让陶欢忽然有些近乡情怯。盼望看到半年未见的老父,又害怕他沉着脸的表情。在欣喜和担忧的切换中,车已经开到了村口。
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家略显夸张的大门。这是母亲生前极力主张换上的,她说,孩子们都出息了,逢年过节开着车回来得好进门,宽宽敞敞地停在院儿里,看着气派。只可惜修好大门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亘古不变的法则。
以往总是敞开的大门今天却关的死死的,陶欢只好下车去叫门。铁皮大门被拍的“咚咚”作响,却似乎并没有惊动屋里的人,倒是隔壁的大妈探出了头。简单的寒暄过后,大妈告诉陶欢,这个点父亲应该在广场。陶欢和古枫面面相觑,从来不去人多处的父亲怎么转性了?大妈接着说,父亲是陪老伴跳广场舞去了,每天都去,就这个点儿。
陶欢脑子嗡嗡地响,感觉眼前都在发黑,连大妈什么时候转身回屋都没有察觉。
母亲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喜欢热闹,逢年过节村里的庙会和集市她总想去逛逛。可父亲对于母亲的热衷从不予理睬,更不必说陪她一起去。陶欢始终记得父亲听了母亲让他陪同的要求时冷漠的那一转身,也记得母亲看着父亲背影时的落寞神情。两相对比,瞬时陶欢的怒气翻涌,有些压不住了。
古枫适时地扶了陶欢一把,看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忧。去广场的路上,不住地嘱咐陶欢无论如何要克制,不管怎么说面对的是长辈。陶欢敷衍地点点头,却在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与父亲面对面,脾气能不能发出来真不敢保证,那种对父亲的惧怕仿佛刻在她骨子里了。
广场果然很热闹,大妈们正卖力的跳着广场舞。人来人往中,陶欢一眼就看到了父亲。他还是穿着那身藏蓝色中山装,正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笑眯眯地看着跳舞的人群。陶欢没见过父亲那样的笑脸,确切地说,陶欢是没见过父亲笑过。
顺着父亲的目光,陶欢找到了那个女人。整齐的盘发,合身的运动服,用心保养过的面容和身材,不俗的气质,难怪……
难怪母亲终其一生未见的笑脸,轻而易举就被一个仅仅代替她几个月的女人获得。陶欢眼前又出现了母亲临终时的脸,那灰败的颜色仿佛也在喟叹命运不公。母亲何其不幸,几十年如一日的辛劳付出,竟是如此不值。而无情和多情轻易切换的父亲,也让她无比憎恶。
此时,父亲熠熠生辉的笑脸异常刺目,陶欢泪流满面,不顾古枫的劝阻,掩面疾步而去。她憎恨父亲的薄情,也可怜母亲多年的凄苦,百样的苦楚让她再也不想面对父亲。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回程的路上,古枫对于陶欢的迁怒,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息。
快到家时,接到大哥的电话。大哥说父亲当时看到她了,还问起她为什么家都不回就走了?陶欢拿着手机好半天没说话,大哥也沉默了。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叹了口气挂断了。
又回到了平静的日子,陶欢的心也渐渐地静下来。平息了怒火,好像也流干了眼泪。就这样吧,古枫说的对,至少有人照顾他,不用人操心了,也有好处。
大哥和姐姐还会时不时地打电话絮叨,说起父亲的近况。陶欢总会默默地把电话放在一边,起身忙别的事,电话那头喊不应,就挂断了。后来他们再也不敢提父亲,她也乐得清净。
闲来无事时,陶欢总会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那时候多好,无忧无虑,欢喜就是欢喜,流泪就是流泪,情绪总是泾渭分明。而如今,无论何时何处,心头都隐隐有一丝牵肠挂肚,混杂在其中,挥之不去。
人心到底还是半点都由不得自己。
噩耗是在一个上午大哥电话告诉陶欢的。
那天跟每一天的早晨并没有不同,陶欢一点预感都没有。大哥打电话告诉她,父亲人已经没了的时候,陶欢甚至觉得大哥在跟她开玩笑。她没有反应地等着大哥说这不是真的,是骗她的。尽管陶欢潜意识里觉得,这玩笑开的有点扯。
电话那边,陶欢并没有等到大哥话题的转折。只是木木地听着,大哥严肃地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陶欢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的时候,内心里还是怀疑的。那么健壮那么强势的一个老头,怎么能突然就走了,无声无息地。
在看到院子里铺天盖地的白时,一切都真实了。
压抑的丧事办完了,陶欢自始至终没有哭过。几天里,她只是像个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一样,听从着大哥和长辈们的指挥,这样那样的忙碌着。终于静下来以后,陶欢好像从恍惚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这个父亲住了一辈子的房子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用过的白毛巾,穿旧的白衬衫,磨损的旧钢笔,掉漆的旧口琴……
口琴?父亲还有口琴?这个发现让她惊异不已,看着大哥和姐姐同样茫然的表情,陶欢更诧异了。
从小到大,陶欢眼中的父亲少言少语,除非必要的教导和关切,否则很少与儿女有更深的交流,所以这么多年来,兄妹三人竟对父亲“一无所知”。
正在收拾东西的阿姨走过来,接过口琴,垂下眼皮,有些冷淡地说:“这是你爸的,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带走做个纪念吧!”
陶欢看着这个做了他们一年继母的老人,没有吱声。父亲的遗物,对他们兄妹来说,也是很珍贵的,怎能送给别人?
“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我很早就听说过他。”阿姨自顾自说着:“他是个闷葫芦,什么都不爱说,唉!”阿姨憔悴的脸有些动容,眼圈一下就红了。慢慢地说起了父亲……
父亲曾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成长于那个动荡的年月,本有雄心壮志,要在外干一番事业,不曾想却受家庭成份所累,师范毕业以后,只能回村当个村会计,自此一生默默无名,郁郁不得志。后来家人做主娶了没有文化但憨厚听话的母亲后,更是终日郁郁寡欢。
父亲闲暇时经常会去村里的后山,也许登高更能纾解潦倒一生的苦闷。一步一步,一阶一阶,从挺拔走到佝偻,从激愤走到麻木,耗去了难熬的光阴,也磨灭了心头的火焰。坐在山头,他会拿出藏了多年的口琴,一曲接着一曲,排解无边的寂寞。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更加沉默。儿女孝顺,衣食不愁,本应该知足的安度晚年。但是,老人的内心,远比年轻人更加深沉。
阿姨的出现,好像在父亲心上又洒下了火种。她是个才女,温文尔雅,谈吐不俗,与父亲可以聊家常,可以品红楼,可以倾听,可以辩论。那种同声相应、同声相知的默契不正是少年时渴求的感情么?父亲惊喜不已,更是感动上天眷顾。
父亲是心梗去世的,在睡梦中,没有受罪。
带着对新生活的满足,带着对自己再无未来的期待,也许,也带着对儿女的愧疚,悄悄地离开了……
阿姨带着一丝怨气的讲述,明明是轻声慢语,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地砸在陶欢的心上。
古枫说,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而人亦不是非黑即白。陶欢不想听这样的论调,父亲的一生显然是个悲剧,但悲苦和绝望又怎能独善其身?凭什么就能毫无顾忌地成为别人悲剧的根源?如此说来,幸与不幸又如何算得清?
陶欢不能再听一句关于父亲的话,哪怕再有一句,就会瓦解她怨恨的勇气。
她不想原谅。
巧合的是,这天又下起了雨。漫天的雾气和雨滴交织,灰暗又模糊,让人看不清远处的草木,也看不清脚底的尘埃……一切仿佛都没了边界。
阿姨的儿子来接她了,她拿着随身的小包,有些犹豫的回头看着陶欢,那个漆面斑驳的口琴紧紧握在她的手里。陶欢不舍地看着那个口琴,上面有父亲的气息,也有父亲的回忆,更是见证了父亲一生的悲欢。
陶欢不再犹豫,走上前去轻轻地拥抱了这个给了父亲短暂快乐的老人。这个拥抱,带着对父亲来不及说出口的愧疚,也带着对老人真心的祝福……
外面的雨停了,被云遮住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润的空气里,那么温柔,那么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