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前尘毋忘
“墨兰,你没事吧。”一个稳重的声音回响在墨兰身旁,打断了墨兰脑中一团乱麻的思绪。墨兰回身一看,竟是魆瞳站在那里。此时的他依旧是昔日的那副容颜,双目依旧是那样的深邃、凝重。唯独令墨兰感到异样的是魆瞳举手投足之间,却有截然不同的气质——让人觉得阴沉。也许这是因为他平白换了一身玄衣的缘故吧。墨兰淡淡笑笑,魆瞳可以操控梦境,这点雕虫小技还是了如指掌的。
“没…没事。”墨兰断断续续地回答,她这才意识到,冻得太久,她竟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刚才去了哪里?为什么我都看不到你?”
“你是担心我离你而去?”魆瞳面带了几分坏笑,刮了下墨兰的鼻子。停了半晌,又道:“放心吧,我说过的,我会与你相守半生。此时我怎会离你而去?只是我许久未踏入梦境了,方才不过是去熟悉一下环境罢了。方才你陷入了梦中梦,定是这梦中还带了些不属于这里的梦境碎片,才导致片刻失神。你……你冷不冷?”说罢,魆瞳凭空变出一件青色的披风,小心地替墨兰披上。很快,一股暖流运行于墨兰周身,瞬间祛除了她身上无尽的寒冷。
“我…我没有……”墨兰断断续续地答道。
“诶,你看看,你的头发也乱了。”魆瞳又道。说罢,他放下墨兰满头青丝重新用碧玉簪挽起,又仔细为墨兰理了理鬓角。“以前在凰州的时候,我总听人说,伊人面若桃花。只是此处竟是皑皑白雪,生机隐匿,想寻到桃花是断无可能的。空谷幽兰,清冷孤傲,或许那样才更像你的个性吧。”旋即,魆瞳将一朵兰花小心地插在墨兰发髻上,在墨兰耳旁,小声如呓语一般,道:“这是我刚刚随手摘的……”
墨兰面带了几分羞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魆瞳一惊,竟然也恍惚了一下。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在梦中为她簪花的时候,她也是这般羞涩的低头笑着。墨兰平日里一副冰冷孤傲的脸色,竟也有这般小儿女情态。魆瞳回顾四周,索性这一幕并未被走在很前面的南宫看见——他不想让南宫看见墨兰的小儿女情态。
南宫见二人迟迟未跟上,猜想墨兰已经感到疲惫了,便折返向二人行去。他问魆瞳:“魆瞳,你说,我们究竟是去哪里?这一路,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魆瞳只是小心牵着墨兰,正色道:“方才墨兰心神被梦中虚像所惑,这才耽搁了步伐。听闻昆仑山上的紫翠丹方离此不远,我们去哪里暂时歇脚一下。单方中亦藏有典籍千万,皆是已经失传已久的人间秘术。我琢磨着,说不定我还能找到替墨兰续命的法子。借由梦境至此,算是最轻松的了。”
南宫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便继续往前行去。墨兰与魆瞳二人也紧紧跟上。
墨兰耳旁开始发出了“嗡嗡”的声响,那样遥远的声音又渐渐传来。只是眼前的雪下得太大,墨兰终究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稳稳抓着魆瞳的手,两人搀扶着向前行走。这虽是他二人第一次牵手而行,那种感觉却无比熟悉,并不觉得一点陌生。远处的声音变得愈发接近,又是那个紫衣女子与少年!眼前虽然依旧一片模糊,但墨兰的心,早已紧紧为那两人纠结起来。
“……”
“你…陆吾,你怎会变成这幅样子?魂灵之态,游荡昆仑,究竟发生何事?”
……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终究没有办法劈开你与昆仑灵脉之间的纽带。现在我不过是被那灵力与诅咒反噬,剥夺肉体、命魂,永无归息……”
……
“我与你说过,这些皆是命数。强行逆天,只会身受天谴,在劫难逃。陆吾,这么做,不值得。你这又是何苦……”
……
“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你的命运就这样被上天无情操纵、摆布。我不后悔的,姐姐。我只想,只想为你换取自由。至于代价,至于罪业,我,我不在乎……”
这些话语如芒刺一般,一针见血地刺破墨兰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每一个脚步,墨兰都踏得那么沉重,仿佛正在替陆吾担负那无尽的业数,到了最后竟再也抬不起来。
……
“呵……枉我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愿意为我担下满盈罪孽……”
……
“姐姐,快住手。我求你,不要救我。你……你会没命的…….我求你了,姐姐…..”
……
“唤我…咳咳…唤我紫蕤吧,虽然……这个名字,我…咳咳…已经很久没有用了。”
……
“紫蕤……”
紫蕤?墨兰一惊,那声呼唤,分明与陆吾在被南宫刺死之前的那声喃喃自语一模一样。原来,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难道,这些梦境碎片是属于紫蕤的回忆?
“不用……为我伤心……我乃昆仑山…咳咳…清气所化,生来与天地同寿。但除此之外会…会发生什么,我便不知道了。陆吾,你是我的劫……你身上的命蛊,我…我已经帮你尽数祛除。你深受寒渊诅咒,命魂被剥夺,但我将我半数魂力连同我的心给你,此后……你将……与我同生……”
……
“求求你,紫蕤,快停下来。我…我不要你的那颗心……你让我就这样去死吧……”
……
“死?一个死字,与你,易如反掌。你……要活着……活着……这样,你才能……偿还些……罪业。不然……呵呵,真可惜,我此时倒是想见见你十八岁的样子。只是我五觉尽失……恐怕,我今后,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答应我,就当为我,好好活着。”
……
“不,不会的。紫蕤,我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那颗心还给你的…..这幅容貌,将再不会改变,若是以后还有机缘想见……陆吾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我说过的,为你,我不怕什么罪业,甘为咎殃……”
二人的声音渐渐淡去,空中依旧是轻柔如鹅绒一般的雪花,尽情飘散,一切思路渐渐开始变得清晰,墨兰反倒开始释怀,没有了原本的压抑。知道事实,真的很痛苦,但她的心性,却如破茧而出的蝴蝶一般,自在飞舞,如释重负。她终于替紫蕤寻回了那段缺失的过往,算是达成多年夙愿。
“我们到了,墨兰,快醒醒。”魆瞳轻轻摇了摇方才熟睡在他背上的墨兰。原来墨兰方才因为太过疲惫,竟然在半山腰上又昏睡了过去。魆瞳无奈,只能一路背着墨兰上山。
“这…这是何处?”墨兰环顾着四周,愣愣的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眼前再不是飘渺的昆仑仙山,却是一件威严宽广的殿宇,被无数个精致雕琅的书柜纵横隔开,根本看不清边际。书柜中是玲琅满目的典藏书籍,记载着世人不知的天文地理、鬼神异术,让人不由想去翻阅,却又不知从何入手。
南宫平静答道:“紫翠丹房的鹤羽殿,昔日的丹芷长老便以此处充作藏书之用。听说在二十年前丹芷长老仙去之后不久,一场莫名大火便将鹤羽殿烧为灰烬,万卷古籍就此不存。今日还能在梦中目睹这鹤羽藏书,果真令人大开眼界,足以见得丹芷长老阅卷之深……”
南宫这厢话音未落,魆瞳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小心的安顿好墨兰在一个坐榻上歇下,道:“你赶紧歇歇。虽然在梦中,不耗魂力,但我看你愈发虚弱,还是小心为上。”旋即看了一眼南宫,说道:“这鹤羽殿中藏书千万卷,若要一卷卷寻找,着实还是需花费不少时间的。我需要尽快找到那本书,由此便失陪了。南宫先生,你若有兴趣,大可自行翻阅,若能陪墨兰再说上几句紫翠丹房的过往,便是更好的了。”说罢,魆瞳冷笑一声。他的身子旋即幻化、透明,变作一缕青烟行色匆匆地四散而去。屋内,只留一抹淡淡月痕。
“诶……”南宫随意敷衍着,眼看着魆瞳就这么在眼前瞬间蒸发了。他一边顺手从身旁的书架上抄来一本书,打开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那分明就是一纸无字的白卷。
“这…”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南宫不知所云,大脑却已经开始疯狂地思考。他的思绪开始将近来的桩桩事件巧妙地牵连在一起。
墨兰察觉到了南宫的异样,忙问道:“南宫师傅,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南宫偷偷用衣袖拭去额头冷汗,一边还用余光瞥着墨兰的神色。“没……没事,就是无意中翻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咳咳……想不到那个丹芷长老还……喜欢这种艳俗的文字……呵呵……”说罢,南宫尴尬地笑了笑,暗地里钦佩自己方才无与伦比的急中生智——这个地方甚是蹊跷,决不能让墨兰知道,不然她也许会更加危险。
墨兰一脸狐疑地看着南宫,她从来没有看过南宫那样诡异的坏笑。她道:“师傅你没有诓我?”
“恩,非礼勿视啊……”南宫点了点头,顺手还若无其事地合上了书,小心放在了一旁,道,“墨兰,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要看书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歇歇吧。”
话虽如此,可南宫冷眼瞧着一切,心中仍有狐疑。他分明感觉,这一切像极了一个酝酿已久的阴谋:那个局貌似在墨兰与柳未明邂逅之前就已经悄然布下。凰州城的瘟疫,墨兰、魆瞳的复生,觋盼的飞鸽传书,再来便是这匪夷所思的梦境。种种毫不相关的事情联系起来,却暗中牵扯了错综复杂的千丝万缕。南宫冷笑,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无暇去分辨真伪。但愿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此时此刻,南宫恨不得马上找到魆瞳,问个明白——毕竟这个地方是魆瞳带他们来的。他仔细探查四周,确保附近并无半点灵识气息威胁到墨兰,这才逃也似的离开。
墨兰见状,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她分明记得方才南宫翻书时出神激动的样子,原来一脸道貌岸然的南宫亦凡也有此番不为人知的一面。她眼见南宫走远了,才好奇地起身,将方才南宫放回书架的一本书取回来,想看看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墨兰的手刚接触到那本书,便已是一股无尽的寒意从指间传来,再略看那发黄书卷的封面,更是惊恐不已。但见那陈旧轻薄的纸张上赫然写着“炼魂谛命”四字。待她翻开第一页,一道白光突然从书中射出,犹如一只枯瘦无情的鬼爪,将她埋藏最深的记忆彻底剥离出来。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在墨兰的眼前闪过,看得她目不暇接却似又心如绞痛。
她看见陆吾在丹房中救了一个面目全毁、奄奄一息的紫衣女子——她目含秋水,眸澈如镜。她看见陆吾唤那女子“紫蕤”,语气中带是无尽的深情款款,如怀念昔日昆仑山上那个令他仰慕仙子一般。她看见陆吾一般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紫衣女子藏在鹤羽殿中,生怕让紫翠丹房其他道士发现真相。她看见陆吾伴着那个紫衣女子在偌大的鹤羽殿中徘徊者。那紫衣女子踽踽而行,随手从书架上抄来一本书,任意浏览,陆吾想去阻止,已来不及……
她还是看到了那本书,还是学会了炼魂谛命……
一种感怀的悲哀涌上心头,如错觉般的,墨兰觉得自己便是那个女子。抬望眼,鹤羽殿中尽是一样的岁月静谧、经轮流转、夕影婆娑,从来只余她遗世而立。曾经的她,对那样的生活应是充满了怅惘。想到此处,墨兰再无法凝聚心神,继续看下去——她已经觉得很累了。墨兰冷笑,已然回神。
“那个丹芷长老难竟是……”墨兰喃喃自语,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却越想越怕,“陆吾!”对啊,陆吾曾经在紫翠丹房中呆上过一段时间的,她方才怎么忘了呢。
“哈哈哈哈……乔墨兰,你终于还是想起我了……”熟悉的声音传来,一道白雾在墨兰眼前出现,从雾中稳步走出了那个身着长袍、仙风道骨的剑客。他依旧是带着他那副略有稚气的面容,让人误以为他还是那个年少气盛的少年。只是他苍老的双目无时无刻不在向洞悉尘世的人背叛着他。
“怎么样,这个梦境,可还美妙?你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结束你的性命吧?”陆吾早就亮出宝剑,剑透白光,让人不寒而栗。他一边说着,一边步步逼近,又道:“你或许不知道吧,我也有不死之身的。纵然南宫亦凡一剑赐命,令我形神俱灭,我依旧可以在梦中逍遥自在。这盘局,我布下已久。只有你死,她才会活,今日,便是你真正的终结!”
墨兰惊恐着,却再叫不出来。她步步后退,毫不在意自己云鬓已乱。方才那支挽住青丝的碧玉簪子早就从发髻中滑落,掉在地上,应声碎成了两半。那朵魆瞳亲自为她戴上的兰花,亦不知去向了。身旁无他人,她亦耗尽力气,终于,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吾再一次将那把剑刺入她的胸口。罢了罢了,让这噩梦快些终结吧。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一道紫光突然在墨兰身前凝聚起来,如一个强大的气盾,硬生生挡住了陆吾致命的一剑。
“陆吾,不要一错再错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道紫光中传来,似是一株空谷幽兰一般,迎风轻摆。
那个声音,他怎能忘却!
“紫蕤……”陆吾惊愕着,喃喃自语,方才凌厉的杀气已被一滴浊泪洗涤透彻。
紫蕤,那一声久远的呼唤,浸满了千年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