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onster猫吃带鱼
我认识他。
那是七年之前的事情。不过至今那些事情已经没有给我留下印象了。我只记得他说话的时候很激动,似乎整个人就要因为精神的飞快运作而炸掉,神经系统不停地处于兴奋之中,但又觉得那不过满脸的敷衍神情,谈不上什么表情也不具有任何情感的表达,让人会觉得他很无聊。我看着他,奇诡而做作地注视着我的眼睛。心里想着: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
我不知道我最初是如何接触到他的。太久以前的事情难免会忘记些许,但对于此我是丝毫不记得了。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吗?不过貌似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他没有任何朋友。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过活,并且可以做到几乎不和人交流。他是我常去的某个地方经常碰见的人吗?似乎也不是这样的。他不出门,他说外面的世界令他觉得恐慌,他害怕,焦躁,看见别人笑便会毛骨悚然。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这么久了,我竟都不知道他从何而来。难道是凭空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人认识他?想来自己和他也并非熟络,只是知道他的存在而已。那便罢了,也不用给自己找麻烦。
他是个以写作为生计的人。他只管自己写,年年月月地写,每分每秒地写,投稿和出版都由我来负责。我和他不熟,也没准备和这样一个完全与外界丧失联系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又太多牵扯。至于自己从何时开始帮他发表文章,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对写作近乎狂热,我也没见过他对别的事情有什么兴趣。偶尔去收稿子时顺便来他家看看他,会放上一点音乐,他并没有太大反应并且呵斥我让我关掉音响。所以他是不讨厌音乐的。世上难有可以让他欣然接受的事物。我难以想象他的生活的干涩和枯燥。他每天只吃一点点饭菜,偶尔一天只吃一个苹果。他不爱喝水,茶,牛奶,但每天都会自己泡上一杯黑咖啡。在我看来这是他这个人难有的一个称得上习惯的东西。没有朋友,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美食,没有酒精,没有性。恐怕他不觉得他是无趣的。这真是个无聊的故事。
他以古虫作为笔名发表了大篇大篇的东西。应该是我帮他发表了大篇大篇的东西。这些文字大卖,被人们阅读并记得。有些杂志社会主动来约稿,他们找到我,对我说他们会以多高的价格约稿,他们保证他的书可以比以前卖得更好。我常常对他说那些杂志社或者出版商是怎样的无聊,他丝毫不理睬。这实在让我这样一个社会人(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不太尊重他,不过我想强调的就是这个意思)感觉很烦躁。于是我和他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即不理睬。无论他们是多么的坚持多么的执着,我都不予回应。不过唯一的坏处就是我在背后被骂了祖宗十八代,他倒是完全没事人一样。因为那些人会以为是我禁锢了他的文字出版,不让他们赚钱。不过这也没什么,当面他们还是会伪装成礼貌的有修养的工作者,不会乱来。
至于为什么人们会对他这个人的文字迷恋,我想也许是他触及到了一般人所不能触及的世界。他不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抑或只是不幸地以肉体方式存在。
他理应来自别处。
至于所谓的别处是何处,我不清楚。他不接受任何采访,没见过任何一个除我以外的读者,在公共场合从不露面,以至于没有人知道写出那些东西的人究竟是谁,是男是女,是个中年人还是个孩子,是一个人还是一只虫。他在人们的追捧和猜忌之外生活,改变着被束缚的众人。他把自己关起来,却又像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没有被关起来的人一样,瞳孔里充满自由。我常常会被他的眼睛迷住。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如果他不那么特别,他也许不会如此寂寞。不过这仅仅是站在我的角度而已,心想着自己若像他这样生活,一定会寂寞到发疯。可能他不知道寂寞是什么,他可以一个人就快乐。和虫一样,被知晓却被忽略被隐藏但仍然独自快乐着。
有段时间我总是隔两三个星期就来他家看看他。他总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把窗帘拉上。窗帘是暗绿色,上面有重叠的毫无规律的难看的叶子。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个窗帘,他告诉我:它们比窗外要美。他所谓的窗外是被灰尘填满的天空。他的家里所有东西除了白色就是黑色,无论什么。墙是黑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床单是黑色的,柜子是白色的。这么多次来他家,我总是看他穿着一件相同的白色t恤。我为此还特意问过他,因为不清楚他有没有洗过。他说有,并且他只有这一个样式的衣服,只不过当初买了三十一件相同的放在家里。他告诉我虽说它们看起来是相同的,但其实也有不同。他将它们编号,每天按号数来更换衣服并清洗穿过的。我看得出来他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每一件都和新的没什么两样。我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衣服,总会觉得和他的家格格不入,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弄脏了他的东西一般的愧疚感。结果是我也开始对自己的衣服照顾得很好。也许在这一点上我是认同他的。他和我很少说话,我觉得他并非是惧怕同我说话的那种,也许只有我而已。至于他为何不同其他人交流,他没说。他只是告诉我,我让他感到放心。我说世界上和我一样的人有很多,说完这句话我便意识到我正在诱导他来到大家的世界,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当时他的回答令我费解,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的世界只有你是虫子,和我的世界一样。
那晚我回到家后因为这句话而失眠了。我终究是无法理解他的。他不是虫子,我也不是虫子。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理应是同一个。然而他自私地把我圈禁起来,划分到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从所未有的害怕。我意识到我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属性彻底分开。为了安全。
我时刻提醒自己,自己是属于众人的。
很多时候我身边的朋友会问我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可惜我也不清楚。奇怪?是有点。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奇怪的。我们存在各式各样的漏洞,和别人相同的不同的,我们的肉体被它们占据。我们总是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行为,可以将之称为奇怪吗?或者说都是正常的。我们理应允许别于自己的人存在并且过得很好。那他可不可以称为是异类呢?一个与外界断了联系却又用文字死死抓住人心的一个怪物?他喜欢将人称作虫,他说他是一只古老的虫,以至于无法理解现代虫子生活的劳碌和奔波,以及他们对快乐和幸福廉价而低俗的定义。他的确与我们不同,但异类多带贬义。他应该是比我们好的。只是奇怪,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这并非是我的词穷。
我有段时间觉得他有心理疾病。因为无法知道他的快乐来自何处,无法抓住他眼中的一切在我看来平常的东西,无法理解他所谓的害怕和恐惧,以及他对我的武断。觉得他也许和很多在文学和艺术上工作生活的人一样,对于世界有着自己独到的一个体系却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那部分特质。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笑了很久。笑声也很奇怪,像是魔鬼的笑声,不过那只是我的直觉我的臆断,我并不知道魔鬼的笑声是怎么样的。他至少应该比魔鬼长得好看,我心里想。
最长的一次和他没有联系大概有半年的时间。那段时间我在忙公司给我的其他事情,其中不包括他。那个时候公司内部貌似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全部人每天都像一个巨大的齿轮不工作之后必须凭借微薄之力带动它的小齿轮一样,忙碌,甚至疯狂。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有这种感觉的并不止我一个人,我所认识的在这所公司工作的为数不多的人们也都有这种感觉。这应该不是我自己一人的感觉,我想。我记得那半年时间里我吃了无数次方便面,结果是当我有一天泡了方便面后看见厚厚的一层劣质油浮在面上的时候,从内心里恶心得差点吐了出来。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吃了这样肮脏的东西怎么长时间,以至于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碰过那东西。还有一个令我厌恶的东西是速溶咖啡,那种棕色的粉末和着白色糖粉的东西,始终都是一模一样的味道,麻痹着我惨淡的味觉。那段时间我总是乘首班车和末班车,然而刚好开首班车和末班车的师傅是同一个人。他已经认得我了,当时我们在聊天。我说他为什么会选择早上和晚上呢,他说中午得空出来做点喜欢的事情。他很有趣。现在像他这样自己有趣并且愿意消耗其他人不愿消耗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有趣的人并不多。
我怀疑那个时候自己是忘了他的。毕竟太忙了,昏天黑地,永无天日。直到他们说可以不用这么早来了,才恢复了半年之前的正常。神经松弛下来的瞬间是如此的惬意和不习惯,然后我看到他给我的邮件。一个明明可以打电话给我的男人给我发了接近三千字的邮件,然后我要一字一句地看完并且在看似毫无逻辑的文字中猜度他的所向。
他让我去看他。
他说他差一点就死了。
当我找到他,我看到他的手上清晰明显而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恐怖的那一道道的刀痕,它在努力地结成痂。为什么。我问他。他似笑非笑,没有敷衍也就没有回答我。不过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这并不会太奇怪。对于他来说。
我在他家喝了他泡的咖啡,比起喝了半年的速溶咖啡,这简直像是天堂的美酿。他交给我很大一沓手稿,中间几页有血污泛在纸面上,像是特意印上去的曼陀沙华,估计手臂上的伤口就是那段时间给弄的。
原来他还在工作。
我准备离开他家的时候,他让我拥抱他,像个孩子。我轻轻拥抱他,随即关门离开。
我回到家,草率地看了那一沓文字。
他用以结束的是这样的。
有只猫在墙角。总是乖戾地想抓人。只是人不会自觉地到它跟前让它抓,但是它又只能在墙角。它害怕失去墙角,因为随时会有更危险的动物亦或是人类来偷走它唯一的休憩之所。它在原地演绎着各种事情,尝试过惨叫,疯一般地跳,躁动,撕扯自己的毛,浑身发抖,来吸引人的注意力,却什么也没做到。终于,它因渴望而失去理智准备冲出桎梏。只是它这样想的第二天就死了。
之后我看见他在那张纸的背面用更加潦草的字写了一些东西。
他的故事明明已经完了。
那上面是这样写的:
如果你觉得辛苦,你对我说你的辛苦,我听你讲你的故事,你仍然不会觉得轻松,我依旧不会变得快乐。有些放弃和拥有,有些需索和沉默,选择过后便可以知道结局是天上还是人间。
我已经做了选择。所以不需要追逐,不需要执恋。作为在天堂存活的人,幸运地给了我一个美好的休憩之所。神带给我的惊喜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那个时候我总会莫名其妙地开心起来。她是拥有如此美好的样子。
你们不知道这些。
你要不要和我走。
让我接你去天堂。
你跟我一起。
七年过后的今天,我仍旧时常翻着他的稿子,他的字,他的灵魂。他早在不知道几年前的时候就已成为真正的灵魂,带着他自己。然而我却不知道如今他会在什么地方,也并没有兴趣。
有可能是他所谓的虫子的世界里面,那里有猫,有人,也有光和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