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生死,世间的一切都是闲事。但在情人眼里,没有爱情的生命,无足轻重。
吃完早饭,她挽着我的胳膊说:“干坐无味,出去走走。继续讲故事吧,我爱听。有时间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
天气不错,北风停了。天空开朗许多,不再阴沉沉。
张家湾东面是一条大道,石子铺的,很宽。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多半是小俩口带着孩子,满脸喜气,一身新衣,大包小裹的,给丈母娘拜年。
指着北边,我说:“树林那儿的村子,叫张高湾。”
“张高湾?好奇怪的名字。”
那个湾子的人,活着姓高,死了认祖归宗,姓张。他们的墓碑,前“张”后“高”。
她秋波流盼地望着我,听我讲。
所谓的“康乾盛世”,多是夸张,是相对明末清初的战乱而言的。乾隆时期,思想禁锢、文字狱严重,闭关锁国,与世隔绝,民族的活力和创造力被扼杀,中国逐渐与世界拉开距离。晚清差点亡国灭种,是乾隆种下的祸根。
乾隆年间,张高村一位举人参加进士考试,宗谱不敢写,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京遇到清明节,天气突变,他遥念家乡,叹息道,“天不清,地不明,何日返家园?”
“清、明”两字,触动另一位考生的神经,向主考官告他“谋逆”。事关重大,主考官向礼部尚书汇报,说他心系旧朝(明)、诽谤圣朝(清)。
这时,乾隆不在北京,正在江南游山玩水,搜刮民间美女和奇珍异宝,寻欢作乐。宰相按处理“文字狱”的惯例——本人凌迟处死,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紧急公文发往湖广。湖广总督命当地驻军连夜出动,捉拿犯人宗族。三百多村民,被野蛮的清兵逮捕,不知犯了什么罪。除了杂姓,全部就地处死,妇孺也没有幸免。
有二十几个小伙子,被堵在祠堂,想翻过院墙逃命。清兵截住,恶狠狠地叫嚣:“姓什么?”
一位小伙子没听清楚,以为是问“怎没过去”,指着围墙,结结巴巴说:“高,高,高!”
另一个小伙子灵机一动,连说:“姓高,姓高!”清兵放走了他们。
其中四人怕引起怀疑,为了保护其他人,主动承认“我们姓张,他们姓高”,惨遭杀害。
永芳说:“历史太残酷,讲讲传说吧!”接着,她欲言又止,红云爬到脸上。
“有话直说吧,吞吞吐吐,不像你一贯的样子”,我笑着补了一句,“疯狂!”
“表面疯狂,内心痴迷!如果你娶我,我会为你生一堆孩子,让你家兴旺发达,不再有这么多悲惨的事!”说完,红着脸跑开了。
“哪能想生就生,要计划生育!”
“这么说,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娶我!”她笑嘻嘻的。
“挖个陷阱让我跳,服了你,什么都能往婚姻上扯!别跑,去乡里,打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她停下等我,脸红红的,像彭斯的诗,“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
乡政府所在地,两、三百人的小集市,当地人称“露水集”,太阳一出来,就散了。人们说:“住在仙梦洲,赶不到仙梦集。”
街道一里长,二三米宽,曲里拐弯。两边铺子、店子、房子又旧又矮,一层或两层。除了卖礼品的、鞭炮的,多关了门。
公用电话室很小,只一部电话,打电话的人不少,队排得很远。一个小伙子打电话,估计跟女朋友吧,啰啰嗦嗦,废话扯了一大堆。
后面一个女孩不停地催他,“快点,快点,有话留着见面说,我有急事!”
认识我的人说:“女朋友真漂亮!什么时候结婚,给个讯。”
有人好奇地问:“没去给亲爷(岳父)拜年?”
我很尴尬。
她大方地回应,“没搭上车,过后再去,有心拜年不为迟。”
轮到我们了,她拨通家里电话:“妈,我是芳芳。我很好,在王晓红家,元宵回。拜拜!”
回家路上,我告诉她,三百年前,这里还是湖中一个小洲子,两三亩大,涨水的时候,完全看不见。没人住,没名字。冬天小麦,夏天水稻,望天收。属于张老爷家。
江汉平原十年九水,人们垒一个高台,合族而居。
当时,夏夜乘凉的人看见洲子上闪光。心想:难道河蚌成了精,鲤鱼化成了龙?不少人梦见那里有一根巨大的天柱,金碧辉煌,神仙上上下下。于是给小洲取名:仙梦洲。
“初一下午,你看过表演蚌蛤精,知道珍珠仙子的故事吧?”我问她。
好奇的人白天到洲子上看,什么也没发现。
张家长工叫丑货,很憨笨。一天,在洲上砍草,镰刀缺了,砍不动,忘带磨刀石。四处找,在泥巴中翻出一块石头,磨了几下,镰刀锋利了,又继续割草。收工后,顺手把“磨刀石”带回。
张太太看见了,大吃一惊,一块宝石!悄悄问:“这石头哪里的?”
“洲上的。”
“多不多?”
“多!”
她留了个心眼,告诉丈夫。
张老爷说:“以前,有几个江洋大盗,长期在野沚湖抢劫过往商船,积累了大量财产。后来官兵围剿,抓住强盗头子审问,他拒不交待,被斩首。死后,巨额财产去向成谜。难不成……”
她用眼神制止他,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他直点头。
晚饭时,张太太对长工说:“丑货,明天砍草时,把昨天那样的石头捡几块回来,码猪圈用。”
长工照办了,中午回去,带了不少“石头”。
张老爷看了,心中狂喜。但没表露出来。几天后,他对长工说:“丑货,忙了这些天,你也累了,草砍得差不多了。歇几天,到集子上逛逛。”
夫妻俩立即荡着排划子(小船的俗称)去洲子。不大工夫,找到强盗的藏宝地点,起出无数珠宝。用青草遮着,运回府里。
每天运一点,悄悄地运了好几天。
暴富起来的张老爷知道,过分贪婪,必遭天谴。从此,修桥补路,怜贫惜老,急公好义。
他用二三十年的时间,动用无数人力,花费无数资财,在仙梦洲周围筑起一个巨大的坝子,叫聚仙坝。
沿着野沚湖西坡,围出一个大垸子,开出几千亩良田,叫泰实垸。然后,垒起一个巨大的高台,造了一个集镇……
“难怪有些房子古色古香!”永芳插了一句。
“我猜,是康熙时期的建筑!”
“日本人来后,烧杀抢掠,烧了绝大多数房子。你看到的房子,是漏掉了的,劫后余生的。作为省、地二级保护文物,很有研究价值!”
“小鬼子大屠杀之后,掩埋尸体的地方,就成了人们闻之色变的恐怖之地,恶鬼集中之地。也是男孩子们比胆量,比勇气,争面子,争地位的地方。”
十二岁那年,暑假期间,我们五个小伢白天去胡家台,结果黑伢吓得失了魂。
他奶奶为给他收魂,黄昏时,在村口喊,“黑伢,天黑了,回来吧!”
一遍又一遍!
我们四个也吓得不轻,不敢再去那里了。
“在我们泰实垸,最吓人的地方除了胡家台,还有傅家嘴、牛泽墩。我的远房哥哥张磊、张雷,最喜欢讲他们小时候冒险的故事。”
一、“胡家台,鬼抹牌”
穿开裆裤时,张磊、胡江、雷震、张雷就一起玩。他们特别喜欢比拼,男孩子嘛,通过比拼证明自己是男子汉。比力气,比速度,比嗓门,比饭量。最喜欢的是比胆量,看谁的胆子最肥。
当地流传一句话:“胡家台,鬼抹牌。”他们决定一探究竟。
胡家台是一个近百亩的高台,在洪水泛滥的江汉平原,基本不受洪水危害。人烟稠密,百业兴旺,很繁华。后来,多次遭到小鬼子烧杀抢掠,房屋全部摧毁,居民屠杀干净,成为废墟。
解放后,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坟园。胆大的人,白天都不敢去。杂草丛生,瓦砾遍地,狐狸、野猫出没,花蛇盘据,青蛇溜来溜去。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那年,他们十岁左右。一个夏日夜晚,穿着长长的雨靴,拿着手电筒和桃树枝,去了。月光朦胧,磷火闪烁。远远望去,烟雾缭绕,像一片黑森林。
一刻钟,就到了传说中鬼最多的地方。
“哪有鬼?”张磊说。
“鬼抹牌?桌凳都没有,怎么抹?”胡江接了一句。
话音刚落,刮来一阵冷风,寒气侵骨,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们腿发软,瘫在地上,牙齿格格响。星星点点的磷火倏然消失。黑雾霎时弥漫开来,遮没了月光,遮没了张湾村隐约的灯光。
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奔跑的马蹄、嘶吼狂叫、刀枪碰撞厮杀。一队阴兵——被新四军游击队消灭的鬼子兵,潮水般涌来。
为首的蓄着仁丹胡子,如一泡鸡屎,没有眼珠,眼眶空洞,白骨森森,咯噔咯噔响。大便似的黄军装,锈迹斑斑的指挥刀。他盯着张磊,拔刀砍过来。张磊用桃树枝一挡,咔嚓,断成两半。刀尖逼近脑袋。
突然,地下跃出一个女人,用一把闪着寒光的铁锹,磕掉鬼子的大刀。手腕一翻,铁锹对准了鬼子的脑袋劈下去,“嘭”的一声脆响,鬼子倒在地上,骷髅架子四散,呛鼻的灰尘扑面而来。
阴兵的队列一下子大乱,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全然没有“征服者”的气概。
“花奶奶!”他们叫出声来。“她不是死了吗?”
她没看孩子们,挥着锹,追赶阴兵。金属撞击骨头,发出脆响;倒在尘埃中的骷髅,发出闷响。荡起阵阵尘埃。
热窝的奶娃不怕老虎。有花奶奶帮忙,他们从瘫软无力中恢复过来,随手抓住身边的东西,追打抱头鼠窜的小鬼子。
张磊的破水罐,碰到一个跛脚鬼子的白骨,胳膊钻心的疼,好像一拳打在墙上,被震退几步。那个跛子摇摇晃晃,向后倒去,“啪”的一声,成了猪杂骨一样的碎骨,不成形状。
胡江的瓷罈砸到一个胖鬼子的脚踝,胳膊几乎震断,脑袋像碰到装满谷子的麻袋,嗡嗡作响。胖鬼子往前一仆,散成一堆乱渣。
雷震摸到一块厚砖头,砸歪一个爪子半尺长的鬼子。张雷摸到一块琉璃瓦,冲进阴兵的队伍,狂砸狂砍,被琉璃瓦撞到的骷髅,成一团烟尘。
他们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兴奋,阴兵越来越少,最后一个不剩。黑雾渐渐散开,张湾村的灯光重新出现。月光洒在这片荒凉的坟场,凄冷、愁惨。
“磊磊,花奶奶呢?”
“江江,看见花奶奶了吗?”
四个人问着,找着,碰到一起。
几个被雨水冲刷得褪色、变了形的花圈,散乱地插在一座新坟上。
“花奶奶不是瘫痪了吗,怎么会走会跑?”
“她的坟。”
他们倒吸一口凉气,清醒过来,丢下手中的东西,撒腿往回跑。
花奶奶是谁呢?
1941年10月21日,新四军5师15旅挥师襄南,开辟天汉沔抗日根据地,力量有所分散。驻江汉日寇得知此事,纠集竟陵、膏都1500人,三路合围天汉办事处、中共江汉县委、江汉县行政委员会驻地——杨业陂,烧毁46栋房屋,烧毁新四军兵工厂保丰猴湾43栋房屋,烧毁新四军被服厂。还烧毁附近20多个村庄、500多栋房屋,大肆屠杀军民,200多人遇害,受伤的不计其数。
十五岁的花奶奶躲在芦苇里,被机枪子弹打中脊椎。小鬼子走后,在新四军医院治疗,保住性命,但是终生瘫痪。从此,她脖子左边挂着蒲团,右边挂着小凳子。走路时,左手用蒲团,右手用小凳,支撑着身子前行。
十六岁嫁给张家湾张五毛。解放后,定为五保户,终生吃国家救济粮。容貌妩媚甜美,光彩照人。真正的名字很少人知道,年青时人们喊花妹子,年老时人们喊花奶奶。
一个月前逝世,七十三岁。死前发誓:“活着不能报仇雪恨,死了化作厉鬼,即使追过东洋大海,追到倭国,也要让小日本血债血偿!”
民间传说,阴兵出现,大灾大难。果然,1983、1998年,出现历史罕见的大洪水。即将到来的大洪水,会淹没阴兵的家吧?
江汉平原流传,十岁以下的孩子,没受红尘污染,能见到鬼魂。他们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原力,一旦激发出来,能消灭一切鬼怪。
二、“傅家嘴,鬼撞腿”
回家后,除了心惊胆战,有点后怕,一切正常。好奇心驱使,几天后,他们聚在张磊家。暑假里,农村孩子像摘掉笼头的牛犊,尽着性子撒欢。
“白天去那儿看看吧?”雷震提议。
“赞成!”张雷一拍即合。
“好!”张磊和胡江异口同声。
说去就去,稍稍准备后,他们出了张湾。远远望去,胡家台比周围农田高很多,上面的一切清晰可见。像蒸笼里的包子,密密麻麻的坟头,从茂盛的野草和杂树缝中,露出来。
为防蛇,他们穿很长的雨靴,拿细长的竹条。当地人说,蛇是竹条的外甥,见了竹条不敢动。如果不听话,一竹条抽去,皮开肉绽,非伤即死。
胡家台上面,破砖烂瓦成堆,丧葬用品触目皆有,荒塚野坟、乱碑卧石比比皆是。老鼠乱窜,黄鼠狼钻洞。狐狸蹲在人的前面,望着。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飞。
“蛇!”一条腕子粗的蛇,盘成圆圈,绿眼睛泛着冷光,红信子微微抖动。他们浑身燥热,汗水流进眼眶,视线有点模糊。
张磊一竹条抽去,其他三人或抽或戳,蛇扭曲着身子,钻进草丛。草叶像波浪一样起伏,“嗖嗖嗖”。
“刷刷刷”,他们抽打杂草和灌木,开路前进。用尽吃奶的劲儿,才来到月夜探险的地方。
那地方与周围没两样。什么骷髅架子,森森白骨,什么小鬼子,阴兵,统统不见。花奶奶的坟头仍在,上面还没长草。与其他新坟没什么不同。
“磊磊,那天晚上不是做梦吧?”张雷问。
“不是做梦,绝对真的。身上还疼呢?”
“听老人讲,阴兵是一团空气,像雾露。”胡江说。
“雾露?比砖还硬。胳膊都青了,肿了。”雷震卷起袖子给大家看。
“比捉迷藏、打水仗、打雪仗好玩多了!还想不想玩?”张磊问。
“玩就玩,怕的是小狗!”胡江说。
“换一个地方,傅家嘴,怎么样?”
“傅家嘴,鬼撞腿。”
“今晚去,谁怕谁呀?”
傳家嘴,位于一条直通竟陵、膏都的大河和野沚湖的交汇处,面积约五亩,水上枢纽,交通中转站。以前万船蚁附,百业兴隆,寸土寸金。上面白马庙,香火繁盛。几十户人家,全部经商,有不少巨商大贾。
后来,日军的“扫荡”和“三光”,毁掉所有房屋,杀掉所有居民,那里也成为废墟。随后,陆续葬人,变成乱葬岗,恐怖的“蛮荒之地”。
这天晚上,月亮很大,他们来到傅家嘴。平时悦耳的夏虫,凄厉刺耳;猫头鹰叫声剜心,乌鸦“呀”的掠过头顶。微风吹过,树叶草叶发出“鬼哭狼嚎”的怪响;歪倒的花圈、满地的钱纸,被风一吹,好像有人踢着。
四个人不由得靠在一起,握紧手中桃树枝。
一阵黑雾突然罩下来,瞬时分不清东西南北。
“鬼打墙!”
“别慌!”张磊说:“鬼怕桃木,用桃树枝抽打。”
他们拼命地挥动桃枝,向周围打去、戳去。像打在棉絮上一样,软软的。黑雾越来越浓,浓得像稀粥,可以捧在手。
“鬼下痧!”“鬼下罩!”伸手不见五指。
无数脚步声、喘气声、哭泣声,钻入他们的神经,抓心抓肝的疼。无数的身子撞过来、撞过去。
雷震支撑不住,张磊拽住他。胡江抓住张雷的胳膊,总算没倒下。四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无数的脚踢过来,无数的腿撞过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听我的口令,一齐喊,小鬼子,滚出来,当乌龟,非好汉。再一齐拿树枝打他们!”张磊说。
“一,二,三……小鬼子,滚出来,当乌龟,非好汉!”
“小鬼子,滚出来,当乌龟,非好汉!”他们喊了一遍又一遍。
黑雾收了,怪声停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似人非人,出现在他们眼前。
“打啊,拼了!”张磊喊,“冲啊!”
他们举着桃枝,呐喊着,“冲啊!冲啊!”冲向阴兵。树枝和肉体,与骷髅混在一起。尘土飞扬,喊声阵阵。
但阴兵越来越多,把他们围在中间,圈子越收越小。情况万分危急!
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年青妇女出现了。她手持喊话筒,大声喊:“小鬼子听着,我是大广播,立即滚出傅家嘴!立即滚出傅家嘴!”
阴兵们停了一会儿,再次发起攻击。爪子冒冷气,白骨泛寒光。
“大广播”扔下喊话筒,拿出一把鱼叉,冲向鬼子队伍。鱼叉所到之处,骷髅立即化为粉末,化为灰烬。
张磊他们趁机反攻,桃枝触到哪里,哪里的鬼子倒地成粉末;桃枝碰到哪个,哪个骷髅灰飞烟灭。桃枝,发挥出神奇的魔力。不大的功夫,阴兵们消失殆尽。月光更加清亮。
“大广播是谁?”张磊问。
“她是我大婶!”雷震说,“死了很长时间了!是被大队的广播吓死的!”
“你怎么知道?”
“爷爷说的。”
“不早了,回去吧!”张磊说。
回去之后,胡江搞清了“大广播”的来历。
1940年夏天,一队鬼子兵开着“汽划子”(小轮船)从分水嘴出发,气势汹汹闯到傅家嘴。他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赶出所有居民,集中在街上。
翻译官拿出喊话筒(当地称广播),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喊:“所有人听着,马上交出毛猴子(新四军)的联络员,太君重重有赏!不交的话,格杀勿论!”人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翻译官喊了三遍,没人回答。一个鬼子挥指官狂 叫:“统统死啦死啦!” 架在四周的机枪立马扫射,人们全部倒下!接着,疯狂的鬼子抢走所有东西,烧毁所有房子。
“大广播”当时7岁,爹娘在紧挨着傅家嘴的湖边打鱼,来不及逃走。
满载而归的鬼子,开着“汽划子”,“突突突”冲过来,机枪狂扫,她爹把她按在船仓里,逃过一劫。爹娘当场被打死。
后来,嫁到张家湾,七十年代,队队通广播。一听到广播声,她就想起傅家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想起爹娘的惨死,自己孤苦伶仃,受尽磨难,神经大受刺激。广播播放时,她到处躲。有时钻进床下,有时躲进柜子。但声音无处不在,她无处藏身。
有一天,她疯了,披头散发,边走边唱:“大广播,小广播,日本鬼子的死广播。杀我爹,杀我娘,杀得傅家嘴空荡荡。”
后来,家家安小广播,她家除外。
她没处躲,就说:“躲到潭里去哦!”一个夜晚,淹死在湾子北边的隐龙潭里。死时,三十多岁。
三、“牛泽墩,鬼点灯”
江汉平原河多湖多,地势低平,长期受到洪水威胁,为了安全,村落都建在高地。没有高地的地方,就举全族之力垒一个。牛泽墩就是这样,合族挑了二十年才垒起来,大约七十亩。
住着曾姓六十多户,有街有坊,自成一体。如今成为鬼城,望而生畏。
几天后,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四个“天不怕,地不怕,敢与阎王打一架”的小子,去牛泽墩。
月光之下,上面星星点点。萤火虫漂移在黑雾之上。鬼点之灯,在黑雾之中明明灭灭,时而血红,时而惨白,时而幽蓝。
四人纵然胆大,心还是剧烈跳动,浑身躁热。
“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快走,甩开膀子,拿出煞气来!”张磊大声喊。
他们加快脚步,接近牛泽墩。上面断垣残壁,一片狼藉,零星的坟墓点缀其间。四周坡子上,垒满三尺长的城墙砖,当初多么繁华!
刚踏上去,鬼影重重,灯火缭乱。突然冒出几间房子,里面鬼子兵嘻嘻哈哈地怪笑,很多妇女惨叫。
“该死的小鬼子,死了都在欺负中国人。”胡江怒火冲天,不再害怕了,直往里冲。
张磊拽住他,卧在草丛中。“等一下,看一看再说。”他越来越有领导素质和经验。
“屋里鬼子脱光了,没武器。外面有两个哨兵。我和震震对付左边的,江江和雷雷对付右边的。然后抢枪。地上有机枪。”他望了三个同伴,“准备好了吗?”
“嗯”,“嗯”,“嗯”。
“我和江江掐脖子,震震和雷雷砸脑袋,摸块砖。准备好,冲!”
四人突然窜出,直扑鬼子哨兵。张磊两臂抱住骷髅脖子,雷震赶上一砖砸去,骷髅头变成烟雾。张磊抢过机枪。
胡江抱脖子的时候,被骷髅挣脱了,张雷一砖砸在它的右肩上,它摇晃几下,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屋里的声音停了,阴兵们往外跑,跌跌撞撞的,冲到门外。摸刀的摸刀,拿枪的拿枪。“呀呀呀”怪叫着,冲过来。
“哒哒哒”,张磊的机枪响了,所到之处,骷髅们变成粉末。
其它地方来的阴兵们蜂拥而至,从后面包围了他们。子弹从头上、身边擦过去。
忽然,胡江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另外三个人趴在地上,张磊的机枪不住地扫射。
阴兵似乎越打越多,明晃晃的刺刀,呼啸的子弹,离他们越来越近。深不见底的眼眶,黑得闪光的牙齿,白得刺眼的爪子,一清二楚。
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这时,“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阴兵们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他们化为一团灰烬。
一个惊雷般的声音响起,“小鬼子,雷大爷报仇来了!”边喊边扔手雷,一颗颗手雷在阴兵队伍里爆炸,变成一阵又一阵烟雾。没有灰飞烟灭的阴兵四散开来。
忽然间,那座灯火通明的房子消失了,里面的女人们不见了,罩在牛泽墩上空的黑雾也没有了。明亮的月光洒下来。
张磊手中的机枪化成灰,胡江喊了一声:“哎哟,疼死我了!”他清醒过来了。
“鬼魇失灵了”,张雷说,“我们回去吧!”
张磊问胡江:“走不走得动?”
胡江试了一下,“行!”
张磊扶着他,慢慢往回走。
“雷大爷是谁?”张雷问雷震。
“我大伯。有一次挖藕,铁锹碰到小鬼子遗失的手雷,当场炸死了。死时三十多岁!”
“小鬼子害死我们这个地方多少人啊!”
“被小鬼子祸害的女人们是谁?”胡江问。
“不知道。”
回家后,胡江没有告诉家人,被阴兵伤了的事。第二天,几个小伙伴偷偷来看他,被子弹打中的地方,又黑又肿,还有紫色的淤血,腥臭。
暑假差不多结束了,他们停止了“探险”。
长大之后,张磊在县志上找到一段话——
1940年春,日本兵到处搜寻“花姑娘”,姑娘父兄知道后,将她们藏在自家的夹墙里。妇女们扮成婆婆,脸上抹黑,手拄拐杖,才能混出去,然后投亲靠友,远离魔窟。
鬼子见白天抓不到人,夜晚就袭击各个村庄,抓回妇女几十人,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十五岁,还有坐月子的产妇。脱光衣服,用绳子绑在一起,关进“慰安房”,外面哨兵把守。
受尽摧残的女人们奄奄一息,不成人形。不少人被蹂躏至死,尸体喂东洋狗,骨头扔进土坑……
“小时候,我也不信张磊、张雷讲的这些,但在县志上,却看到过同样的记载。鬼,我是不相信的。但我实在搞不清楚,哪些是他们虚构的,哪些是真实发生的?”
“说实话,我一个人,白天也不敢经过那些地方,太阴森恐怖了!”
永芳完全倒在我的怀里,双手紧紧箍着我的腰。
有人戏称,恐怖电影是催情剂,男女感情一旦出现裂痕,去影院看一场恐怖电影,就可以迅速弥合。感情浅的,立马加深。因为面对恐怖,两人只能互相依靠,互相扶持。
她贴在我身上,已迈不开腿了。
我推开她,“光天化日,怕什么?不讲了,行吗?”
她点点头。
“快到家了,该吃饭了!”
“我想吃你。”她轻轻地啃我的下嘴唇,我怔住了。她就有这种魔力,能把任何话题迅速转到爱情上。
花香打击我
用你嘴唇的绯红
用你肌肤的雪白
和噗噗的心跳
花香打击我
用三月桃花的浓艳
六月荷花的清丽
用八月桂花的喷喷香
和你十八岁青春的气息
无法承受沁人心脾的花香
我荒芜粗疏的心
就像当初无法承受命运的癫狂
生生地把你从我身边拽走
从此之后我感觉迟钝 梦想破碎
从此之后爱情远去 青春虚无
我不再欣赏良辰美景
也不再拨动尘封的琴弦
花香对于我犹如一根刺
——让我感觉生活格外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