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爱恨茫茫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回到平洲城时,正值傍晚。
黄昏的光被云彩挤成了一条线,孤鸿飞影勾连水色天穹,如一副泼墨画卷。
温从戈在城门见到了陈江,还有齐咎然。两人都不是话多的,像望夫石一般站在城楼外。
温从戈在两人身前站定,歪了歪头:“我竟不知,你俩聘了这守城门的职。”
齐咎然看了一眼陈江,回道:“他要来等你。”
陈江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三人回了小院儿,温从戈松开识归,扬臂伸了个懒腰。舟车劳顿,他在马上颠簸得都快散架了。
齐咎然识趣儿地退了下去,徒留两人站在院中。
一树桃花最早开,站在桃花树下的人,比桃花还要明艳。
“新收的线报,江家完了。”温从戈从袖中拿出一张信纸,抬手递给陈江,“江潮生带着玉佩去找楼家,丽娘的死被楼家所知,楼家当家震怒,放话要让江家偿命。江潮生被打断了手脚,江家主母上吊自尽,江若辰亲眼目睹一切,最后疯了。”
温从戈没有提及江若望,可至此时,整个江家可谓是名存实亡。
陈江没有去接那张信纸,一双如猫一般的异色瞳微微垂下:“哦。”
温从戈见他不看,便收回手,将那信纸折叠,那上面的字字句句,拼凑出了丽娘的一生。
丽娘,那个在幼年温从戈心里划下过一道痕迹的人。
那时温从戈方入旭暗没多久,丽娘刚怀上了第二胎,异色瞳被视为不详,却也庇佑着漂亮的丽娘在楼中安稳度日。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来雾孤山的,只知道她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姑娘。
没有武功的人在楼里,基本没有活路,但丽娘不一样,她很聪明,也很温柔,总是恬静笑着,会帮楼里的人缝补衣物,在旭暗楼最底层,她活得风生水起,尚还不错。
温从戈与其走得尤其近。
那时丽娘总会招呼着温从戈过去听肚子里的胎动,年幼的温从戈便小心翼翼的附耳过去。对于小孩子来说,新生命的孕育实在新奇,偶尔触摸着丽娘肚子上不明显的凸起,他便能感受到生命的重量。
那时温从戈觉得,与他满头霜发被称之为“异类”不同,丽娘那双如双色琉璃一般的异色瞳是顶好看的。
丽娘知道他的想法后,抚着他的发顶,告诉他说:“与众不同没什么不好,你看,那么多孩子,我只记得你的样子。”
那时的温从戈想,这个人,像他阿娘一样温暖。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丽娘的肚子大得如揣了一个西瓜一样,她全身浮肿,行动也不再敏捷,明明到了孕后期,孕吐却还是很明显。
温从戈变着法子寻吃的给她,想办法逗她开心,所幸,终于到了临盆的日子。他站在门外,听着丽娘撕心裂肺的声音。后来,婴儿的啼哭声破了苍穹,阳光倾洒着迎接这个新生命。
温从戈好奇,在当日便去看了丽娘和她的孩子。新出生的小孩儿一点儿也不好看,皱巴巴的小小一团,没有丽娘漂亮,也没有丽娘灵动。
那孩子抓着他的指尖,晃动着小手,很喜欢他一样,咯咯笑出声,嘴里一颗牙都没有。
温从戈想,只是还没长开,其实也没那么难看…
满月后,那孩子便长得有模有样,左蓝右碧的异色瞳随了丽娘。
而后,在那孩子不足三月时,丽娘下了次山,再回来,孩子便失去了踪影,与那孩子一起失踪的,还有丽娘身上戴着的蓝玉坠。
之后丽娘总会看着温从戈发呆,似乎在透过温从戈看那个消失的小娃娃。
温从戈也曾问及小孩儿的下落,可丽娘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直到温从戈成为楼主一年后,江潮生踏上了雾孤山的范围。
江潮生强硬地想要带丽娘走,却被温从戈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最后架不住丽娘苦苦哀求,温从戈瞒着众人,派亲卫护送他们下山。
谁曾想,那一别就是永别。
江潮生带走陈江之后,便将那孩子视为不详,因为那双与丽娘如出一辙的异色瞳,他甚至都懒得看一眼,便将陈江丢弃,任其自生自灭。
也正因如此,那块儿蓝玉在江潮生手上还没捂热乎,就随着孩子丢弃不见了。
而当年丽娘再次下山,到府之时,便发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那时的丽娘才知道,她家弟弟为何会不许她嫁。
江潮生靠着丽娘接济发家,可换来的是什么?是江潮生正妻的刁难,是她的孩子根本不认识她这个亲娘,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之人的压榨。
她后来远远见到的,便是鸠占鹊巢的江若辰,可母亲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丽娘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找江潮生对峙,江潮生威胁丽娘,若是将真相说出,便要将江若望杀了。
这世间,死人才会保守住秘密。
丽娘也曾想同温从戈求救,可江潮生显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这次,她注定离不开江府,被勒死后沉了塘。
这世间爱恨情仇,大多如一团麻线,剪不断,理还乱。那个如莲一般的女子,最终尸骨喂了鱼,深埋在污泥之下。
这便是黑市传给温从戈的信件内容了。
久久沉默下,温从戈将信纸撕成了碎片。像是告慰也像是怀念,然后他松开了指尖,任雪白的纸片带着墨痕,一片一片如雪一般洒落,又被风吹得四散。
温从戈收回视线,看了一眼陈江。当年那个皱巴巴的小团子,如今已经这么高了。
他抬了抬下巴,询问道:“你要回江家看看吗?”
晚风吹动陈江的发丝,露出了那双无波无澜的异色瞳。
“你想劝我?”
“不劝,虽然兄弟反目很可惜,不过原不原谅是你的事。”温从戈转身倚靠着桃树,从袖子里摸了块糖剥开,塞进嘴里,“那么,楼家呢?你手中有那块儿玉佩,你的小舅舅,人也还不错。”
陈江突然道:“我想留下。”
温从戈疑惑:“啊?”
陈江抿了抿唇,难得解释道:“习惯漂泊,回不去了。”
温从戈用牙齿咬碎了糖块儿,摊了摊手:“好吧,不过我可跟你说好,我不养闲人。”
陈江点了点头,却又没头没尾地蓦然道:“你是个怪人。”
温从戈微微转头:“怎么说?”
陈江抿了抿唇:“你是好人,但你身上带着血腥味。”
温从戈轻笑一声:“好人?灵魂若有归处,我是要下地狱去闹腾的。”
陈江皱了皱眉,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话。
温从戈直起身,走到陈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出去吃,顺便,带你听场戏。”
陈江目光流转,虽不爱听戏,却还是轻点了下头,跟在了温从戈身后。他觉得他亲切,想跟着。
城内将入夜,两人随便对付了一口,便去了天桥底下。
温从戈披了大氅,戴着兜帽,整个人置身于天桥边儿的树影下,微微拉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陈江坐在树上,温从戈便倚靠着树干,一手端着热乎乎的红豆浆,一手抱臂,半眯着眼睛听那说书人口若悬河地讲故事。
本子是他给的,可听别人将这故事添油加醋地讲出来,却没来由只觉好笑。
素白指尖挑了枚铜钱弹起,复又抓在掌心。温从戈身侧的岁三抖了抖耳朵,蔫蔫地往地上一趴,他干脆也坐下来,支起一条腿剥快糖含在嘴里听说书。
“要说这旭暗楼,行事不讲规矩,五代伏诛之时啊,便是因为得罪了整个武林。”
“现在旭暗楼坐在高位上的,也是个心狠手辣,青面獠牙的狠辣角色…”
……青面獠牙?谁?
陈江自然是知道温从戈身份的,听到这儿,他目光呆了呆,把视线放到树下人身上,打心底有些怀疑人生。
这要是青面獠牙,其他人怕不是从山海经某页跑出来的精怪了?
某位被说成恶鬼一般的人,正低垂着头看着身边的狼犬。
与玩伴分别的小岁三格外没精神,温从戈方才喂了两块肉都没哄好,此时哪有心思听说书的讲了什么。他只托着腮喝着红豆浆思索着怎么哄,可思来想去最后只觉太阳穴生疼。
他人都哄不来,哄什么狗啊。
温从戈气闷地喝完了红豆浆,把碗放在一边,响动惊扰了狼犬抬头,温从戈垂眸看着又不忍心,弯腰把狼犬抱进怀里拍着安抚。
一双黑色布靴停在温从戈视线里,他微微抬头,顺着那藏蓝色衣摆看去,只看到垂头看他的人。
温从戈心头狂跳,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魏烬。
魏烬半蹲下来,定定地看着他,蓦然道:“小孩儿,你也逃出来了?”
说来魏烬觉得自己脑子好像出了问题。他在河边见到温从戈的时候,想了半天,却只记起十五年前那霜色发丝的人,更多的,却实在记不清了。
在听到说书人提及旭暗,又瞄到温从戈的身影时,鬼使神差地便走了过来。
“……”
温从戈抚着岁三的手一顿,偏头抬了抬下巴,含糊道:“啊,对,早就逃出来行走江湖了。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
仅一句交流,温从戈便判断出了魏烬目前对他的记忆范围——对于现在的魏烬来说,他们该是十五年后的初见。
魏烬勾了勾唇:“我住附近,出来走走罢了。你若是无落脚之处,可以来我这儿。”
“不…不用了。”温从戈若无其事地把下巴放在岁三脑袋上,“我租了院子,马上便回去了。”
魏烬也不强求,笑道:“那你,注意安全。”
温从戈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魏烬的眼睛,爱与不爱的眼神,真的是不一样的。
他心里叹息着,抬头看了一眼陈江,抱着狼犬像抱小孩儿哄着似地往回走。陈江跳了下来,冲魏烬颔首致意了一下,便跟了上去。
魏烬起身目送,目光沉沉,最后微微敛下。
踩着一地月光斑驳的树影,温从戈呼出的哈气聚了又散,他抿唇揉着狼犬后颈,小声碎碎念。
“你和小东西都是幸运的主儿,偏你主子我运气差了些。若你想去找那小东西,我叫云鹤送你过去。”
推开小院的门,便看到石案边上那株很像冒芽韭菜,乱成一团的植物。他沉默了片刻,腾出手将其收进屋里,又把狼犬放下,拍了拍其脑袋。
“早点睡,明日送你去山里找小东西。”
陈江站在门口看他,有些茫然:“你很喜欢动物吗?”
温从戈不知就里,随口回答:“算是吧。”
陈江若有所思,温从戈走到门台坐下,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陈江,拽了拽他的衣摆。
“你去休息吧,左手房间没人住,先凑合一晚。”
月光落在温从戈身上,那满身的孤寂挡都挡不住。陈江犹豫了一下,直身回了房间。
门台这处倒也有地龙,没那么冷,温从戈便托着腮看着月光。夜间风息,小院一角,风铃偶尔碰撞,院中桃树上的千只纸鹤轻轻晃动着,发出些微响动。
温从戈轻阖着眼睛闭目养神,身边窸窣声响,他微微睁眼,便见狼犬拖了垫子过来,爬伏在他身边。
院中空廖,他仰身躺倒,肩侧凑了只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便抬手拢着其毛发,倦倦闭眼,似笑似叹。
“青园那桃花树,以前是棵梅树,我与阿姊喜欢踩着叶叔肩膀爬上去系红色愿绦。我总觉得青园空落不想待在那里,我总想,要是她们也在就好了。”
身上暖和的时候,便容易犯困。
温从戈打了个哈欠,不想回房。侧身时狼犬顺势枕在了他手臂上,他习以为常地将其圈进怀里抱紧。
“晚安吧,小岁三。”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