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某时

六月的某时,阴雨将至。

风,颤抖地抚过肌肤,在这轻薄的表层掀起圈圈涟漪。当这密集的小颗粒泛滥至脚尖,我终于再次对故乡的六月有复归的认知。

正当我为周遭闷湿的寂静发愁之时,身旁沉默许久的夏天叔叔终于打破这尴尬的困局。“她是我的小太阳。”仍旧浸酿在失神状态的我,因这稚气的表白不知所措,只好寻求从夏叔叔那双布满灰霾的眼中捕捉蛛丝马迹。他并没有闪躲,毫无保留地撞上我的错愕。随即,缓缓挪开濡湿的眼。

他的目光就轻轻地落在眼前的灰黑色矩形石块上,像是呢喃,“我希望她能像太阳一样明朗温暖。在我见到她的那天,我就决定叫她阳阳。幸好,她快乐地长大了,像我预期的那样,没有丝毫偏差。没有丝毫偏差……”

我的目光随着夏叔叔的哽咽,困顿在他那略微泛灰的右侧鬓角上。灰,与眼前的这方黑,在澄明的光线中模糊了界限。

我在孤儿院第一次看见阳阳的时候,她还只是个6岁的小女孩儿。那个时候,她不像现在。她不爱笑,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呆呆地蹲在滑梯旁。虽然说立夏刚过半旬,日头就已经生猛难耐了。她也不找颗树躲躲,米黄色碎花衬衫湿哒哒地贴在小小的背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成串的汗珠挂在巴掌大小的脸上。我不忍心再看她,别过脸向院长询问她的情况。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不经意地顺着话音瞥见她的时候,正撞上那待捕猎物般的受惊眼神。我立刻收回目光,似乎有一阵电流直冲大脑。大约过了两三句话的时间,我再次故意望向她,她只是低着头用随便捡的小树枝划拨着两脚间被汗液滴湿的沙地。

夏叔叔异常低哑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缠在母亲怀里听睡前故事的那些夜晚。也让我想起透过窗帘缝隙第一次瞄到夏杨,那个雷雨将至的蒙灰的午后。

那天,她穿着一件湿得发皱的米黄色碎花衬衫。因为快下雷雨了,不被允许出门的我,只好用两只胳膊撑着脑袋,趴在厚厚的窗帘后面,等着从黑色云海的裂缝中倒下大雨珠。我从窗帘的网纱眼中突然瞄到了她。湿漉漉的她迫使我产生想要拼命钻出帘幕的欲望。我的鼻尖顶着干燥的透明玻璃,愣愣地看着闷干了的天空,“下过雨了吗?”我又缩回窗后,好奇地望着这个陌生的新伙伴。她静悄悄地跟在隔壁家夏叔叔的身后。才到夏叔叔小腿窝高的她,仿佛一只随手捡回来的流浪猫,战战兢兢地尾随着刚认可的新主人。似乎因为迟疑,或者怕撞上可能临时停下徐徐步伐的夏叔叔,她一直调整自己忽快忽慢的步子,努力让两人之间空余出适当的距离。我只是不解地看着费劲的她,努了努嘴,跳下了小板凳。

在又一个睡前故事过去后的第二天,我从母亲那里得知,隔壁夏叔叔家来了一个新朋友。话音未落,我早已蹿过母亲的左侧,从半掩的门后钻了出去,轻车熟路地溜到夏叔叔家。

“我叫夏予。夏就是你爸爸的那个夏。予,妈妈告诉我是给别人的意思,就是茅草堆的茅去掉上面的草和那一撇,写起来很简单的。你呢?”我一直讶于自己6岁时就能以熟稔的口吻搭讪任何人,即使,我们素未谋面。她似乎有一刻的惶恐,只顾绞着手指思考如何妥当地适应我的熟稔。我也不像平时那样急切,只是仔细地打探她的样子,等待她的回应。她已经摆脱了昨日的狼狈,清爽的草莓斑点连衣裙套在身上。夏阿姨还给她梳了两个小麻花辫,乖巧地垂在粉嫩的两颊。一双闪闪躲躲的大眼睛嵌在慌张的脸上,疏长的睫毛间断遮盖了眼眸中的阴影。我竟忍俊不禁,像是偶尔途经街边,看到笼中豢养待售的小兔子,怜爱不止的喜悦充斥胸口。她终于在我恍神前糯糯地开口,“夏爸爸说,我叫夏杨。夏爸爸的夏,杨妈妈的杨。”

6岁的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奇怪的自我介绍时,有些语塞。我无法回应与追问,一切似乎都是这么清晰合理。她的干净利落在往后许多次我追问这细思无解的回答时,总是令我徒生枉然求问的挫败感。

“我给她取名夏阳,可是她似乎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看着她将湿皱的衣服下摆都快绞干了,她终于开口。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像是从某个深藏的洞穴中传来的细沉声响,动听得出人意料。小予,你知道吗,就像梅雨时节的六月一样美丽。她问我,是我的夏,阿姨的杨吗。我顿了一下,怕她误会了什么,慌忙改口,‘不不不,是太阳的阳。就是那个特别有活力的小太阳的阳。’我又怕自己没解释清楚,随后又急忙弥补,‘我希望你能像个小太阳一样,永远快乐。’她还是没有抬头看我,却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叫夏杨吗?夏爸爸的夏,杨妈妈的杨。’我本想说服她,可是听到她极其小心的询问,却心疼,我妥协了。虽然,后来我和她妈妈坚持叫她阳阳。”我不忍心打断娓娓絮言的夏叔叔,却在恍惚间想起她呢喃而泄的秘密。

“你来找我了”,病重的她因虚弱,语气模糊,我无法猜测这仅是一个平静的陈述句,还是一个问句。如同每次都无法捉摸的她,依旧让我费力不已。她没有叫我的名字,一如那次分别后的疏离。但是伴随话音滑落的泪水却真实地诉说着她的热切。我拼命按捺即将喷涌的热浪,将其扼在喉间。

“夏……”。

我突然无法继续,突破防线的热浪淹没了我的声音,一颗颗无法抑制的透明水珠重重地砸在纯白的褥子上,染脏了它。

“夏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我无法发声,只能呜噎咿呀。“从前,我只是怕……”她瞟了一眼还在飘雨的窗外。雨丝一针一针地穿过她的眼,穿过她心间的裂缝。

“我不怕了。”

我急切地尝试擦净模糊视线的水汽,想要再一次捕捉她的真实与虚假,这次,也无非是众次徒劳之一。

“我不喜欢阳阳这个名字。一个被捡回来的,哪有资格拥有名字。仅仅是一个姓,就已经是奢侈。”尽管隐约察觉她那无尽的自艾,然而第一次面对如此直白的袒露,我无法控制自己坠入那颗沦陷已久的心。

我的大脑似乎有些缺氧,痉挛感伴随着耳鸣持续着我那一片空洞的周遭。如同一颗炮弹炸响耳畔后的世界,我的眼前密麻乱窜着在绿与紫两色间不断变幻的神经波点,我无法真实地抓住她的那些茫茫独白。

“夏爸爸给我取名夏阳。他说他希望我像一个小太阳,永远快乐。我很害怕,是不是我不快乐,他们就不会要我了。他们不喜欢不快乐的孩子。你也不喜欢不快乐的我,是吗?”

我看不惯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尖处裂开的倒三角状的缺口,于是一直用右甲拼命沿着裂缝抠进肉中。她似乎是顺着我低下的视线看见的,那半指甲盖大小的红印,随后,又将光秃秃的脑袋撇到一边去了。

“你太小心了,你一直谨慎地生活。你害怕失去、等待、真实,你从来都是得体地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自己,我离开是因为你即使面对肯偶尔泄露真实自我的我,都不愿意坦诚。你的世界除了你自己,谁都无法进入。我觉得自己像个日夜窥视财宝的窃贼,觊觎着你。我徒劳地猜忌着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的抗拒却毫不留情地击碎我的热忱。久而久之,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像可怕的你,我选择了退缩,对不起……”

她失落的黯淡瞳孔中闪过一线迟疑,第一次勇敢地直视我。“是的,我害怕。我像一只软体的虫子,蠕动于奋斗力极弱、抵抗力极微的生活线上。我从来没看见过什么阳光,也从不渴望有什么类似光线的奢侈之物照进我的生活。”许久未闻的犀利口吻,隐约刺痛着我,如同最后一次的争吵。

“我一直不愿意……我只是觉得,你不需要其他人。你甘愿执迷不悟地困在自己营造的一切之中,即使,我们一直误解你。”我没有勇气再面对直白,像从前的她。

“不会再有机会了。”她停止了言语。

我想要伸手抚摸她的眼角,试图拭去那零星的湿润。然而,我的手终究停在了死寂的白色中。

“或许,她是想纪念我和她妈妈……”我无法再如以前那样真实,无法打破夏叔叔最后的自我安慰。我也无法解释,误解究竟是一件性质如何的事。

我的沉默,最终击溃了夏叔叔。“我知道!”他的泪水犹如决堤的洪流,汹涌地渗出开始层生褶皱的手背。“我知道她一直在骗我。我从未见过真实的她。有时候人就是如此愚昧,只相信眼见为实,迷信白纸黑字的真实。我错了。从看见她惊恐眼神的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察觉的,我应该警醒自己用心去看见她。如果不是因为蒙蔽,我就不会直到无法挽回了才发现她的病情。至少,在她开始头痛的时候,我就应该固执地追问下去,我应该坚持发现她的苦痛、悲伤、害怕,我……”后来的一字一句被逐渐吞噬。我强迫自己抬头看看这乌云缓慢堆积的六月的天空——阴雨将至。

“又要下雨了。”我沿着夏杨说话的方向望去。芒种前后为梅雨时节,这是浙东南区域延续已久的传统,记忆中的烟雨江南也只有此时才能勉强还原些许韵味。氤氲水雾萦绕之景美则美矣,然而这浊重的闷湿,痴驻的阴郁,实在难讨略微偏离江南核心地域,自古受尽湿气荼毒的东越遗民的欢心。而五月与六月相遇,就是为了赐予,即使人们厌恶。一如,生于六月的夏杨。又如,六月的雨。阴郁往往需要缓慢地积淀,所以薄薄的云片总会预先做好断续铺垫橙亮天空的准备。每当黏稠的雨丝漫占透亮的玻璃,夏杨的眼底总会深埋灰澜。

“别这样。我们说点开心的事情。你最近还头疼吗?”她飘忽闪躲,“还好。欸,小事情嘛,肯定是没睡好。”一如既往的笑脸与爽朗的语气似乎没有什么不妥。“我昨天从食堂出来没有在操场找到你。”我讪讪地笑了一下,跨过半人高的沙发背,自窗前奔向她。正面撞击的熊抱令她维稳的脚跟紊乱地向后跌去。连退了三四步后,我稳当地落在她的怀里。在房间帮忙收拾旧衣物的母亲被这大动静吓到,急忙拖着半只拖鞋跑到客厅傻傻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我们。“你这孩子!就闹腾!”母亲像往常那样,嗔怪了两句就转身继续收拾。我抬头看着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夏阳,笑得眯起的眼睛中只透着她那头利落的中性短发。她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后来进她房间整理遗物时,才从她的日记本上发现她开始发病的端倪。”夏叔叔成功地压制住了猖獗的哽咽,只有轻微发颤的上唇仍旧暴露着曾经哭泣的程度。“其实从领养她的四年后,她就开始发病了。阳阳一直没告诉我,从10岁那年第一次头痛开始,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如果不是那次晕倒,我永远都以为那只是正常的神经性偏头痛。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她一直这样”。

夏叔叔微侧蒙着水气的眼睛。我不敢接近这样灼热的黑白,只好心虚地补充似乎确凿的证据。

“虽然,这是很久前,我才幡然醒悟的事情。”

我不再插话。

“很奇怪,我开始频繁地头痛。”这是几年前,她在日记开篇中写的第一句话。

昨晚因为连夜的小雨,我一直被滴滴答答的雨声缠绵着思绪。我在梦里依稀看见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亲,她将婴儿丢在一个大闸栏前。雨,滂沱的雨倾刷着斑驳的脱漆铁栏。我要死了……我从梦中惊醒,阵痛从脑涡中心席卷而来。每一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它们仿佛想要冲破这薄得可怜的皮层。我只好咬着嘴唇,避免痛苦的呻吟从嘴中泄露。我蹑手蹑脚地扶着墙沿翻出药瓶,迅速地吞下白蓝包衣的颗粒,和着丝丝腥味的液体……

今天夏予问我关于头痛的情况。我强制住颤抖的思绪,冷静地告诉她我没事。幸好,她没察觉我的异样。幸好,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可是我却感觉到了她的尴尬,是因为我没处理好脸上的情绪吗?还是因为我的敏感让她困扰了?她有了新朋友?……我的头痛越来越频繁,夏爸爸带我去了医院。我以为自己将不适的神色掩饰得很好,却在饭桌上被夏爸爸察觉了。医生说是神经性偏头痛。夏爸爸不放心,再三做了检查。我看着夏爸爸迎着后面那位奶奶努起的右嘴角,急不可耐地斜插进队伍中,不可名状的厌恶又湮没了我。我厌恶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自己。我厌恶自己……

我收回还未迈下楼梯倒数第三格的左脚,尽量让自己蜷缩在白色瓷砖的后面。‘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把账单都整理干净了,一个月左右厂子就可以卖出去了。你知道,阳阳的病……’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从厨房传来,透过厚厚的白瓷贴片的墙体。我被自己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包裹着,连同萦绕周遭的闷湿。倚靠的墙面被霉潮肆虐地占领。一颗颗不成形的水珠连缀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水痕,密密地贴在这片白色上。楼道口昏暗的光线打在水珠上折射在我眼中。我死咬住有些发颤的下唇,生怕自己泄露了什么。我要吞下鼻腔中的黏稠液体,两步跳下剩余的三级台阶。我要把嘴角卡到正常的弧度,凭借剩余的力气问,‘夏爸爸,可以吃饭了吗?’……

我去了育幼院,张阿姨还是一个人照料着一大群孩子。站在脱漆的铁栏门前,一股恐惧缠绕着我。我的手反复握住门栏又垂下,再次张开手掌,上面混着铁锈的汗渍,和着晃然的光线刺着我的眼。我沿着那句‘从把你抱进院子那天起,我就每天担心你会病死’的留白走出院子,趁着张阿姨忙于安抚午休结束的骚乱之际。

我听着这些已经随着夏杨消散的记忆,妄图寻回一些我们之间的友情。自两年前的争吵后,再见,是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我一直将暂别误认为暂别,不知道在这种拥有几十亿人口的星球上,暂别就是永远的代名词,即使我只想藉暂别来抒缓无法珍视彼此的我们。

“夏杨,够了!我不是你个人的东西,你不能给我打上个人专利的标签。你也可以和很多人说话,和很多人吃饭,和很多人出去玩。为什么你反而要限制我的自由呢?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么敏感计较的你,我甚至都快不认识你了。”激动让我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同指甲刮在黑板上发出的声响。不自知的泪珠渗进指甲盖与肉的缝隙,有种焦灼的辛辣感。

“是吗”。

我惊愕地抬头,撞上她的失落,随即仓皇扭头。我们之间空荡的间隙徘徊着堵塞鼻腔的喘息声。

后来,我偶尔在食堂碰见独自埋头吃饭的她。她像是蜷缩的猎物,怀着被捕前一秒的惊惧,机械地咀嚼着一根菠菜叶,嫩黄的油汁沿着似乎持续着同一长度的叶根,滴在白白的米饭上。我小心地收回不经意的瞥视,与随行的同伴径直转向另一相反的座位。曾经多次,我都以为自己差点又要撞上她了,却都因那些顺其自然的转弯,精巧地化解了骤然的尴尬,直到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蜷缩的身影。

我在异乡的两年,总是浑浑噩噩不知时间为何物。我一直都将其归咎于没有阴雨连绵的时段提醒我夏至的痕迹。然而,这只是愚钝的我因经久不适而发泄的偏见罢了。北方一直以惯有的利落劲儿提示生养于这片黄土地上的人春夏交替的界线。它将自己拍打在人们的脸上,冷情之时是春,温情之时是夏。江南的温柔被取而代之,我只有滚烫的它。它隔三差五地造访,断续却绵延,时常令我那幼年时站在街边包子铺前等待热气扑面的激情作祟于心。接到夏叔叔电话的那晚,同往常一样,我正饱受这干风的折磨。翌日,我坐在嘈杂的火车厢内,流连在窗外连环画式景色中,浅浅的眼窝竟酸涩难忍,仿佛即将面临一场庄严告别的悲戚感于风中肆虐。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熟悉的六月。我费力地踮着脚尖,试图透过磨砂的四方玻璃窥视白色房门内的景象。夏叔叔开门的时候,猝不及防的我几乎是跌进这个白茫茫的世界的。我敛起窃贼般的慌张,尝试打破悄无声息的氛围。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光秃秃的脑壳苍白得发亮。我似乎都快忘记那头乌黑利落的短发下曾经明朗的轮廓。仿佛融入这片白色的她变得透明、不真实,尽管窗外的阴暗反衬着室内的一切存在。轻轻叩在玻璃窗上的雨丝画下一道道密集的线痕,映衬着电子仪器的规律声响。她的胸腔舒缓地起伏,犹如退潮后的海岸。我沉淀在张弛有度的声律中,并未察觉她的苏醒。

“你来找我了”。

一种类似厚重的古堡大门在倏忽间被打开的声音,我又从失神中回归。

“小予,其实阳阳一直都很难过,关于你和她的事……”夏叔叔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假借沉默缓解我脸上不自知的悲戚。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让人陷入尴尬境地是一种恶行,到如今才明白,与生俱来的迫不得已是何种滋味。

在离去后的异乡生活里,我似乎遭遇了无数个她曾经的生命片段,我愈加无法释怀,关于她。我终于饱受失足之人的煎熬,成为一只散落在蛮荒旷野上的神的弃子。但是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也许这是注定的,我无法改变。夏杨本身就是个无法改变的存在,她的生、她的死、她的亲情、她的友情,她无法左右,我更无法拥有改变她这一切的选择。或许只有能够拯救麻风病人,自死中复活的上帝拥有选择的机会与改变的权力。

“从我在她6岁那年将她带回家后,我自认为终于能给她一个快乐完整的人生了。她渐渐长大,而且很幸运地长成一个快乐的孩子。她每次跟我说话时总会上扬的嘴角都让我激动。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形状,你知道吗,那像能将光亮照进山坳的新月。

有一天回家,她不再笑了,可是我却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

她离开的那天,仍旧不愿说一句话,也不喊疼。同这三年的任何一个病痛折磨时的样子,悄无声息。她只是撇头看着,看着挤满阴雨的窗外,看着我看不到的世界。突然她笑了,我才发觉月光照进山坳的时候,也是恐惧的。只是我们从未察觉洞口那试图偏差的拐点痕迹。”

我害怕极了,可是也期待极了。我听见她离开的关门声,我突然开始期待。每次吃饭,我都会选择一个她第一时间就能发现且容易逃离的位子。虽然每次我都是背对着她,但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像小时候捉迷藏一样,我总能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避开她。她还是喜欢吃蛋炒饭,可是我不能再把自己假装讨厌的海带汤塞到她手中。她还是一吃芒果就过敏,可是她的新朋友总是喜欢在第一时间递给她从家里带的芒果。她还是不擅于拒绝别人。不知道那些挂在桌侧袋子里的芒果够不够摆个果摊儿?也许,我就是那个一直给她芒果的人,我又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

当我看到那双窗户缝里的眼睛时,我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她如同一个宇宙深处的黑洞,我无力反抗,注定要被她吸入。我以前从不知道,人的眼睛真的可以像院长阿姨送我的那个布娃娃一样,院子里的小朋友也没有一个人有她那样的眼睛,我想拥抱她。

我无法揣测夏阳想要拥抱我的原因,无法揣测夏叔叔手里拎着奶香四溢的生日蛋糕看着夏阳被一张纯白覆盖时的心情,也无法揣测夏阳写下夏叔叔口中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

我第一次看见夏爸爸是在我生日的那天。我很喜欢去年张阿姨给我买的礼物,我穿着它,想要拥抱阿姨,可是我不敢。我只能拥抱太阳,拥抱这个将五月赐予我的神灵。我无法埋怨大家总是忘记我原本是五月生的孩子,毕竟,我生于如此容易令人遗忘的时候。我明白,孤儿院的孩子是不能太贪心的,我已经很满足了,但是我仍真实地怨恨——错置我的生迹的六月。我厌恶这六月,厌恶不期而至也不告而别的雨,厌恶自己于阴雨折磨中横生祈盼纯粹阳光的念头。但是,我却是在六月遇到夏爸爸。

那天,他在楼道口的阴影处不经意地盯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件待售的商品。我又惊又喜,但是一想到有些小朋友又回来了,一种一口咬下红枣冰棍时的酸疼感从齿尖渗进牙龈。我无意间接到他的目光,他悻悻地躲开了。我就不再抬头偷看,我怕他发现我。后来,在记不清是星期几的一天,院长阿姨问我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叔叔,我抖了一下,像在睡梦中,从床上掉落。我穿着放在小木柜里的那件米黄色碎花衬衫,快走出院子口的时候,左手心印上了一片热乎乎的掌纹。

“她一直等着,等着我回答她关于我的新名字,以及我的一切。我的恐惧,就在她的等待中消耗殆尽。我喜欢看着她那席光亮的长发,很温柔,像夏爸爸第一次牵我的那只右手。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看到那席长发。我想问即将告别的六月的雨,我还会有记忆吗?”

我听到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它吹开我的眼角,将牛毛细雨塞进我的眼眶。

我透着雨丝捕捉灰黑色墓碑上的失色面容,湿意袭来。那样明朗又失落的笑脸,终于再见了。在异乡的这两年,我疯狂地留恋浊湿的六月,极度渴望在逝去的六月中找回曾经熟悉的。现在,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偿所愿。但是我已经看到,六月的某时,阴雨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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