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慵懒地躺着,向她招招手,醉卧在树下,花香满地,仰起头又灌下一口酒,他半眯着眼,看着向他走来的女子,或者应该称作是女孩。
“师父,你又喝酒!”女孩夺了他的酒,嘟着嘴。
男人笑了,他笑得张扬美好,恍若花开,明明比她大那么多,女孩还是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师父啊,真的是一个清风霁月的人,太耀眼了,转念又暗暗窃喜,是她的师父呢。
“你啊,还管起你师父了。”师父的手摸上她的头,眼神缥缈,声音飘忽。
这是,第二次,她看见师父的这副样子,是她来师父这里的第十四年。
她是两三岁的时候,被她父母的朋友牵过来拜师的,她的父母双亡,师父怜她,只收了她一个徒弟(虽然她觉得师父可能是觉得养她一个就够麻烦的了。)说是徒弟,其实更像是把她当做女儿。
那时,男人坐在石凳上,深秋的叶一片片落下,她看着他不断地喝着杯中之物,很是好奇究竟是多好吃的东西。后来,她初尝,就吐了出来,伸着舌头,心里暗道,为什么师父喜欢喝那么难喝的东西。然后,她就被师父用戒尺狠狠教训了,师父第一次对她冷了脸,打得那么狠,哪怕她哭得很惨,之后整整三天,她都不敢接近他。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说:“叫你十三吧。”他淡淡地说,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暗潮涌动。
“师父,师父,为什么我叫十三啊!”六岁的稚童从远处跑过来,哼哧哼哧地费劲爬上他的腿,他扶正她的身子,也不帮忙,怀中人找了个舒服的位子,扬起笑脸,眨着眼,忽闪忽闪的。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睫毛扫着掌心,痒痒的。他笑着说:“你出生在十三月啊。”
“哦。”她好像听进去了,乖巧地点头。
隔天,她瘪着嘴:“师傅你骗人。”
“隔壁家的哥哥说一年只有十二个月。”她越想越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角微微泛红。
而他:“……”照样翻捡着手里的药草,温声转移了话题:“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隔壁家哥哥?”
“他给我吃糖葫芦的时候!”她咂巴着嘴,满满的都是向往。
“……明天带你去街上?”他迟疑地开口,着实不知道怎么哄小丫头,也幸好,这丫头心大,不怎么需要他哄,就是鬼主意有点多。
“好啊好啊。”她欢快地蹦蹦跳跳到他身边,“那师父,为什么叫我十三。”他低头看向拽着自己衣服的小手,还有那双眼睛,心里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药草,蹲下身子,与面前的小人对视,很认真地说:“我乐意。”
然后拍拍她的头,徒留她一人呆呆地站在药房里。
我乐意……关于这一类的话题就无疾而终了,十三知道,师父这么说就一定是不会告诉自己为什么了,师父也只是偶尔很好说话而已,频率大概是几年一次?
不过十三也满足了,毕竟颜即正义,师父长得真的太好看了,每次和师父出去的时候,都很有面子呐。
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父爱,母爱,大概是泛黄照片里的一声声亲切的囡囡,是师父给了她一切,师父从不叫她囡囡,师父只叫她丫头,叫她小十三。
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轻易被消磨,大多时候是师父在书房里教她念书,教她一些她并不是很懂的话,教她写字,有时候是师父布置作业,然后她趴在桌子上写,他在一旁捧着一本书。
她不喜欢书房,因为在那里,师父会变得很凶,会拿戒尺吓唬她,高高举起可能是重重地落下,可能是轻轻地落下,除了那次喝酒,师父用戒尺最多打她一两下,她实在顽皮了,师父会训斥她,然后罚她面壁。
她不喜欢书房还有一个原因,那里有一幅画,是她偷偷看到的,师父对着那副画自言自语,神情很伤心,然后就会喝很多很多的酒。
是的,师父喜欢喝酒,尤其是在秋天的时候,等她渐渐地长大之后,他就更喜欢了,只是师父喝酒,从来都不会醉。
“师父,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酒。”
“我想喝醉。”
师父抬眼看着她的眼睛,一双灵动的眼,他喃喃:“你真的很像她,尤其是这一双眼。”
“像谁?”
“像你师母。”
师母?她还想问,却看见他眼底浓浓的悲伤,然后止住了这一场谈话。
许是太久没向人倾诉,一向冷静自持的男子也会话痨起来,“你师母啊,真是,一点也不像个女人,喜欢我啊,就追在我后面好几天,我拒绝了她好几次,她还是追过来。”
她点点头,是师父的作风,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师母更厉害。
“后来呢?”她忍不住发问。
“后来?”师父掩不住的笑意,“她假装被仇家追杀,满身是血地倒在我怀里,我一眼就就揭穿了,她还是倒在我怀里,嘴里嚷嚷着我要是不娶她,她就不放手。”
“所以师父你就被追上了?”
他伸手敲了敲她脑袋,“打听什么!”
夜晚,他捧着一坛酒,坐在月下。“今天跟丫头谈起你了,对不起啊,当年让你追我追得那么辛苦。”
他饮下一杯酒,这酒啊,越喝脑子越清楚,他苦笑一声,喃喃地说:“你也是好本事,让我想了这么久。”
就那么想着想着,竟睡着了,梦里是那个追了自己好久的女子,这么多年了,梦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今天倒是难得。
他见过很多面的她,落落大方的,恼羞成怒的,娇艳的,灵动的……每一个都十分鲜活,到最后,还有一个失去生机的,死在他怀里的她。
眼角不知不觉地流出泪,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温暖,他缓缓地睁开眼,是,十三。
她拿着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看到他醒了,手足无措,“师父,那个,天亮了,你回房睡吧。”她其实想说的是,师父,你这样师母也会伤心的。
“是十三啊。”他恍然,看着十三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又落泪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师父被沙子迷了眼了。”
好拙劣的谎言,十三心里想,却也没有像儿时那样说出“师父骗人”的话。今夜的师父格外的陌生,也格外的脆弱。
“走吧。我们回房间。”师父牵着她的手,走回了房间,他们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后来,师父死了。
师父死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十三,小十三,找个人照顾你吧。咳咳咳。”
“师父,师父,师父!”她放声哭泣,“师父你别走,十三只要师父,十三,十三不要别人。”
“傻丫头,别,咳,别哭。”手无力地垂下去。他看着这个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十三,把你师母画像,咳咳,放,放到我棺材里。咳咳咳。”
泪眼朦胧。
再后来,她为师父守了三年丧,师母的画像也已经放到师父棺材里了。
那她呢?她该怎么办?
师父,人间十二月满,何来十三之数?
师父,我好想你。
师父,十三,好想你。
十三呐,谢谢你的到来,让我没有了寻死的念头,人间十二月,你是在十三月里来的,走到我面前,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很像她,真是可爱啊,我的小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