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一年，某个人，在村口
我是在十五岁那年没有爷爷的。正值叛逆期的我，几乎每周末都不曾回家。也没有呆在学校。村里的大人们见自家小孩每周末都回了家，唯独不见我，于是便纷纷相传我可能染上网瘾或者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不敢回家。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消息不知道哪天传到了我那每周五到周日，坐在村口一块满是裂痕的石头上的爷爷耳中。他以一种极为坚定的语气说道："小凡不会这样的。"
坐在这块石头上等我这个习惯，爷爷很可能是在我不回家的那一个周五下午就开始了，算起来已有半年。
在县里的一个公共图书馆里，我捧着一本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兴趣盎然的看着，偶尔看了看手机。"又是星期五了么？是不是该回家一趟了，已经有半年没回去了。很快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回什么家，我还有家么？说到底，所谓的家在向我需求什么，我又从那个家索取什么？我明明都已经那样绝情地说了不再回去，为什么现在还对那个已经被我理所当然抛弃的破裂不堪的家，还存有一丝念想？"想到这里，我合上了正在看的书，又从书架上找了几本关于诗歌的书，走到柜台，对工作人员礼貌地说我要借这几本书。工作人员接过书，用扫码器将我借的书都扫了一遍，装入一个布料口袋里，递给我。说："请在这张登记单上签个字。"我签完了字，将布料口袋装入自己的书包里，走出图书馆。我来到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又看了一眼手机。想道："都已经七点半了，回乡下的末班车也于半小时前出发了。"
我依旧在街道上走着，忽而觉得有些许冷，我双手紧紧拥抱在一块，好让自己感觉到一些暖意。已经快要冬天了，半年没回家的我，并没有冬天的衣服。现在我身上就穿了一件短袖外面套了一件牛仔衣，下身也只穿了一件单裤。时不时有人用一种像看神经病的眼光看我，我对这一切没放在心里。我没有任何理由让别人不这样看我，何况是在这个人们已经穿上厚厚棉袄的时候。身上的钱也没剩多少，自从我没回家后，我在学校的所有的费用，都是靠自己经常帮有钱的同学做各种各样的活挣来的。有时实在是没有活，周末我就跑到学校附近的餐馆当服务员，虽说又累又脏，但我一想到，在这个世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能靠我自己。我就狠下心让自己坚持住。所以平时的支出也是算了又算，用得特别拮据。当然也不舍得买衣服，这也是现在我在大街上挨冻的原因之一。
村口一块破裂石头上有一个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时不时叹息一声："都周五了，小凡怎么还不回家。"紧接着是一阵沉默。
"哟，这不是林大爷吗？坐在这等你孙子回家啊！我看你还是尽早回去吧，天冷了，再说了，你还穿得这么少，别受冻了。"一位挑着两箩筐萝卜的中年人用一种有点嘲讽的口吻对我爷爷说道。但脚步没有停下，走得很慢。爷爷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这会一辆货车开着远光灯从村外驶来。灯光照在中年人的脸上，中年人脸上那一道伤疤，竟让人觉得厌恶，活生生一个恶贼般的面貌。见我爷爷没有搭理他，中年挑着两筐萝卜，开始说了一句："真是不知好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这死沉沉的萝卜真是够了。"
爷爷依旧坐在石头上，时不时又重复了一句："都周五了，小凡怎么还不回家。"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我依旧在大街上走着，双手紧抱着自己。路过一家烧烤店时，我停了下来，伫立在门前两分钟左右。一穿着黑色棉袄的年轻女子看见门外的我，笑着走了过来，打开门，问道："请问客官几位？"我没有说话，准备离开。我正要踏出自己的脚步时，年轻女子说："先生，我们店最近新开张，有一个优惠活动，可以免费吃一顿。"我眼中顿时放了光。咽了咽口水说道："需要什么条件么？"女子看了看我的模样，嗤嗤地笑了起来。笑的挺好看，有几分范冰冰的影子。
女子开始向我说明店里的优惠方式，我一听，眉头一皱，再次准备踏出脚步。女子看我这样，问道："这条件已经很明显了，有什么疑问的地方么？"我盯了一眼女子，用一种类似绝望的口吻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达到店里的要求，所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我拍了拍自己的左衣袖，又说了一句："这条件明明就是在为难我。"说完，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声音很大，以至于路过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女子眼珠一转，说道："我可以帮你，就说你是我男朋友，条件不就满足了吗？而我也能美美地吃一顿。"说完，就拉起我的右手，往门口走。
村口，一位身穿大红色棉袄的老太婆，口中还哼着小调，走路似乎还带着一阵风，屁股一扭一扭的路过破裂的石头边，定睛一瞅，说道："你是林大爷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家去，你老婆子可不得等急了！"说完，这红衣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道："对不起啊，林大爷，我可能忘了你的老伴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爷爷没有搭理她，但嘴角已经微微一撇。可能这红衣婆说到爷爷的痛处了。
红衣婆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她身子向爷爷身旁凑了凑，摆出一个类似少女才能摆的pose，用一种刻意温柔的语气说道："林哥，我美么？今晚去我那里啊，定会让你上天的，相信我的技术。"这一切，爷爷看在眼里，骂在心里："这都什么岁数的人了，还这般不要脸。真是祖上缺德啊！"红衣婆，见爷爷没有任何想要搭理他的意思，甩下一句"切，老不死的，谁稀罕"，又哼起小调，一扭一扭地走进村里。
我一把甩开女子的手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今天这美餐我是无福消受，你另寻他人吧！"女子有点气愤地说道："不就是假扮情侣么？有那么难么？现在好多人过年回家都是租的女友或者男友，思想别那么守旧好不？况且，我对你这人有一点意思，如果多多了解的话，我们可能会在一起的。"我没有说话，脚步也没有移动。女子又说道："好了，我这样说吧，你相信一见钟情么？从你站在门口，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可能爱上你了。"我淡淡的说道："我不相信世间任何感情。"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接着说道："没事的，以前我也不相信世间任何感情，谈了两三个男朋友后，开始觉得没什么，认为他们对我好是应该的，这是他们作为我男朋友的义务。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感情是存在的，而且是很强烈的。自从上一个男友为了我，放弃自己丰厚的薪资，来到我的城市。我就开始相信感情了。"
"小凡这周可能又不会回来了，可能是学习太忙了吧！我真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要打他。他可能是恨我的吧！我……"，坐在石头上的爷爷已从坐在上面转变为躺在石头上，没有被子，就那样躺在上面。不一会儿，起风了，凉意四起，路上也看不到人影，连平常疯狗似的摩托车载着疯狗似的小孩，这个点，也了无踪迹。爷爷蜷缩在石头上，时不时打了几个喷嚏。不一会儿，竟在石头上睡着了。
这会儿，几个人影隐隐约约从村外愈发明晰，几个可能刚从别的村干完活，可能喝了不少酒的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向村口走来。其中一个瘦削高挑的男子醉眼朦胧地说道："等等，你们看那块石头上是不是有一个什么东西。"其他的几个男子摇了摇头，一起说道："我看你是喝多了吧！出现幻觉了。"瘦削的男子不服气，说道："你们才喝多了，连那里躺了一个东西都看不见。"这会儿，其中一个矮小身材的人，可能是因为喝完酒，这会儿又吹着风，受了点凉，哇呜，哇呜地吐了，一个胖的男子说道："脏死了，离我远点！"矮小男子大概因为吐了，酒醒了一些，看了看石头上躺着的爷爷，说了一句："那上面确实是躺了一个一个什么东西，会是什么？"瘦削的男子这会说道："不会是什么妖怪吧，我小时候常听我奶奶说，每到冬天，村口那个石头上就会躺着一个吃小孩的妖怪，很多小孩因晚上去别村玩途径这里时，都不见了踪影，其家里人最后在后山的草丛里发现了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鞋子。衣服早已被撕的一块块的，还沾有干涸的血渍。"几个人听完，心中不由得害怕了起来，酒似乎也醒了不少。那个胖男子说道："怕什么，又不是真的，这只是大人吓唬小孩而编的故事。即便真是什么妖怪，我们这好几个人呢，怕什么！"矮个子也在一旁帮腔道："对，没啥可怕的，我们这么多人，阳气都得压死妖怪。"瘦削的男子提议道："你们见过火烧鬼么？"其他人摇了摇头，这会儿，瘦削的男子，眼中似乎冒出来一道火焰般的东西，一旁的人不知是出于酒醉引起的幻觉还是怎样，也看到了瘦削男子眼中的火焰，一齐说道："莫非是大圣显灵了，来保护我们的，亦或来降妖除魔。"最后，几个人露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容……
"既然你相信感情，那你为什么还是和他分了。"我质疑女子说道。女子眼角湿润了，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事要怪就怪他们家里人，他的母亲一直反对我们，说我是乡下来的野鸭子，还想学别人变天鹅，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父亲倒不怎么反对我们，只是他们家，他母亲说了算，最后迫于他母亲的各种理由，手段，压力，我们最终分了手。想想也是三个月前的事。"我没有再说什么，准备离开。女子一把扑进我的怀里，说道："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推开女子说道："不管你是出于何种目的，我都不会同意的，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况且，你对于那件事，你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认识。"说完，我便离开了，剩下女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离去的背影。她好像还说了一句："你早晚都是我的。"
起风了，我将双手抱的更紧了，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身上目前只有100元，住宾馆是不可能的了，回学校，这会门禁早已合上，不允许进入，况且我也讨厌学校宿舍，总有几个智障一般的人打扰我。去打工的餐厅，这会也关了门，那家餐厅只营业到晚七点。"本来我也打算打几份工，一来是学业越来越重，二来是为出国作准备，恶补日语。三是一些大餐厅不招未成年。出于以上原因，我不得不在大街上徘徊，以为能找到一个便宜的宾馆，并没有结果。刚转过一个街头，我看见一行醒目的大字："网吧通宵只要10元。"毫无疑问，我心动了。虽说我不喜欢网吧，不论是里面的气味，还是里面的人，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群人渣才呆的地方，但此刻我也顾忌不了那么多了。我走进网吧，环顾了一下里面，这会儿人还不多，可能再晚些时候人就多了。我问网管通宵是不是只要十元，网管像看怪胎看了我一眼，抬起右手指了指旁边的一块板子，上面写着："通宵业务于晚11半后开始。"
走出网吧后，我并没有为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有什么后悔，就再等几个小时吧，我一看手机，想道："九点了，还有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该怎么打发呢？"突然我想起自己书包里还有几本刚借的书，于是，我走向离网吧不远处的一个广场，在广场上的一个圆球状的石头上坐着，借着不怎么明亮的路灯，拿出〈人间失格〉继续看了起来。看到大藏被妻子抛弃，被家人视为神经病时，我想到了自己，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看着看着，我渐渐有了些困意，眼皮已经支撑不起，咔的一声，我闭上了双眼，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