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来越多年轻人背井离乡,还有这样一些人,在努力为故乡的书写做着事情。”
你知道曹县吗?
“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回家淘宝。”从名不见经传的鲁西南小县城,摇身一变成为位跻“北上广曹”的“宇宙中心”,拥有全国第二大淘宝村的产业集群,曹县在2021年站在了互联网的风口浪尖,结结实实地火了一把。
在这股曹县出圈的热浪中,颇受年轻人喜爱的汉服业和充满噱头的棺材业逐渐走进大众的视线,经济的“逆袭”为这座小县城增添了一抹励志色彩。而人们似乎少有关注的是,这里的土壤下埋藏着上千年的历史文化积淀。
早在公元前1700年,商汤建都于此,由此有了“华夏第一都”的称号。古黄河流经曹州,世代滋养哺育着两岸耕作生息的人们,诞生了伊尹、吴起、庄周、黄巢等耳熟能详的名人,更有“戏曲之乡”“书画之乡”“武术之乡”等诸多百度百科上罗列的称誉。
路过这片古老而又有新气象的土地,前往桃源集镇的这天飘散着细雨,空气中带有盛夏时节难得的清凉。正好逢上赶集的日子,连绵飘散的阴雨也没有打消村民的热情,摆满摊位的小道简直热闹非凡。
吆喝叫卖声,鸣笛声,讨价还价声,菜刀剁肉的干脆利落声,偶遇熟人的寒暄招呼声,小孩哭闹声和大人的训斥声……统统混杂在一起,纵使在阴雨天,在令人难受的灰暗沉闷的天幕下,他们看起来还是心满意足。
掀开锅盖便看到嗞啦油响的水煎包,像一群白白胖胖的小子,诱人的香味令人不禁想去咬上一口它煎至金黄的外壳。摆满箩筐的水蜜桃个头硕大、颜色靓丽,同行的司机大哥也顺手买上了几斤。
赶集的风俗依然是这个小镇上隔三差五的小小节日,熙熙攘攘的集市不仅是村民购物、娱乐的重要场所,也是进行情感交流和连接的重要纽带。艰难地穿越这个拥挤的路口,便来到此行目的地——火神庙。
祭祀火神是鲁西南地区由来已久的传统民俗活动。上古时期的火神祝融将火种播散人间,带来光明和温暖,也因此成为人们奉为上席、顶礼膜拜的神灵和信仰,作为祈求庇佑、获取安慰的象征而存在。
带领我们参观火神庙的是火神殿规划处秘书长,一位年过七旬的王姓老人,他也是桃源花供艺术交流中心和桃源集花供会首委员会的成员,曾牵头组织了火神殿的修建工程,并参与举办了多场桃源花供活动。
出生于1951年的王爷爷今年70岁,却一点都不显老,灰色花纹的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湖蓝色衬衫,下身穿着灰白色短裤和迷彩绿布鞋,看上去身体硬朗、精神矍铄,走起路来也特别有劲儿。
王爷爷很自豪地介绍说,桃源集的火神庙是中国三大火神殿之一,2016年整修落成,剩余两座北达北京、南抵云南,三座火神庙在中国辽阔的疆域版图上形成交相呼应的地理格局。
距离十字街道的集市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桃源集的火神庙。庙宇坐落在村民活动的文化广场内,高大的朱红檐柱拔地而起,撑起这座两层的木质殿堂;典雅的红蓝绿三原色染料,勾勒出精美的檐角纹饰。外围灰色围墙上书写的红色标语格外显眼,镌写着毛主席的经典名言。
绕至正门,高挂的蓝色横匾书着“火神殿”三个大字,迎面看到的便是拥有三眼六臂的火神塑像。神像双眼圆睁,嘴巴微张,面部肌肉紧张,神情严峻。一双手高举过头,一只攥着吐出蛇信子的蓝色小蛇,另一只托举着红色葫芦;一双手紧握钻木取火的木棒和木头置于胸前;最下面的一双手则交叉合十,大拇指和小指伸开贴合在一起。
威严端坐的火神像两旁,分别站立着一位披金带甲的护卫。
与这份庄重气势形成奇妙映衬的,则是神像下七八位围坐谈笑的大妈们,她们手上忙碌不停,做着衣服纸样的剪裁、绣花,操着浓重的鲁西南口音,高声谈论着家长里短和街坊琐事,火神殿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所谓的“艺术交流中心”。
火神的供桌上摆放着三只供碗,一些假花装饰,几个散乱的苹果,正前方则是奉香的香台,燃香的味道飘散弥漫了整座大殿。环顾四周,左边墙壁贴着一幅整修前便存在的火神画像,塑像便是借鉴画中的火神形象得以建造。
2009年颁给桃源花供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证书也挂在这里。右边的墙壁则张贴着毛主席画像、书有“神功”的字画以及火神殿的大幅照片。
桃源花供即桃源镇火神庙会,是民众在正月初七这天祭祀火神的盛大仪式,花供即当地用胡萝卜、小麦面粉等原材料雕刻制作出的香瓜圣果、亭台楼宇、瑞禽珍兽等,以此替代鸡、鱼、肉等昂贵的供品。花供形象逼真,生动传神,宛如上乘的民间手工艺品,在明代即有“天下第一供”的美誉。
矗立在火神殿右前方的,则是一座名为“龙亭”的亭阁,六角两层、飞檐斗拱。这里原为清代桃源飞虎厅饮马井遗址,是管辖三省七邑的重要行政中心。历史的岁月被丛生的杂草和黄土尘封,,只余下高挂的风铃,悠远的铃声在空中回响。
穿越一方杂草地,便到了塑像馆,供桌上端放着黄帝、颛顼、祝融等三皇五帝及孔子、周文王的塑像,与墙上张贴的马列斯大林、毛泽东等人的画像形成一种奇妙的映衬。穿越古今,跨越中外,文明在这里是包容并蓄的。
身着白T的管理人员双手平举,怀抱天空般向前伸展,手臂弯曲,掌心向内,在风烟与火盆前合成三炷香,端庄肃穆。尔后她们坐在塑像前的供桌上,手持水溶笔在黄草纸上画出怪异的字符,并解释说那是神灵的名号。
或许在点燃焚烧黄纸的时候,那些字符就能够随着飘散的火苗和风烟一起,远远地与天上的诸神产生某种关联。
王爷爷如数家珍地带领我们看遍火神殿、塑像馆、龙亭以及园中竖起的每一块石碑、围墙上的每一则标语,他弯下腰来清理掉挡在石碑前的杂草,站上凳子仰头撕掉早已破烂的春联横批,操着一口偶尔夹带普通话的曹县方言为我们细细介绍,眼神中是难掩的欣慰、自豪,以及期许。
随后王爷爷热情地把我们带到家中,那是一座三层半高的小楼,但他的居住活动范围仅限在一层,稍显凌乱的家具物什、报纸杂志随意地堆杂在一起。我们搬了几张凳子,挤在一只插着白色U盘的Amoi夏新播放器前,随镜头一同回到了2019年的桃源花供现场。
喧闹的鞭炮开道,噼里啪啦的炮响炸出一片热腾喜庆,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声不绝于耳。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汇集到桃源集的街道上,厚实的棉服棉袄、裹紧的围巾帽子足以见得正月天气的寒冷,但依然没能抵挡住潮水般攒动的人流。
青壮年身着舞狮服矫健地穿梭,兼具力量感和灵巧度;妆扮一新的妇女们挥舞起五颜六色的大团扇,随音乐扭起欢快的秧歌;一支舞蹈队跳出了融合街舞、广场舞等多舞种的律动舞蹈,吸引众人环围观看、拍手叫好;以乡为单位的集体跪拜更为壮观,无论男女老少皆虔诚地跪拜在地,以祈求火神爷的庇佑。
最最高潮的部分当属观赏花供。萝卜雕刻的九层塔尖顶着一只白色葫芦,巍然伫立的牌坊气贯长虹,栩栩如生的动物彩塑别有趣味,骏马飞腾、雄狮守门、金猪含福、鱼跃龙门……无不活灵活现;此外还有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三人,西游记的师徒四人,飘飘欲仙的牡丹仙子等历史神话人物,独具匠心,巧夺天工。
“这些花供里就有我儿子做的!”王爷爷的语气中不乏自豪。伴随着他的讲述,我们的思绪由花供现场的热闹鼎沸中被拉回现实。中学毕业后当过小学老师,带过生产队队长,做过办公室文员,有三十年时间在外跑遍大江南北,王爷爷的人生阅历不可谓不丰富,而细数他的祖辈则更具有传奇色彩:
祖父曾在桃源营东府——相当于菏泽大市市长衙门的地方,任职文书类工作,在民国时期反封建运动中府衙被推翻改造为池塘,一家人陷入赤贫;父亲则在抗日战争中九死一生,还冒死救下一名被日军追杀的妇女,解放后为社员瞒产私分粮食,在极端困难的时期也没让队上一口人饿死。
也正是在祖辈的耳濡目染下,加之后天境遇的磨炼,王爷爷练就出胆大心细的性格特点。他绘声绘色地向我们讲述了自己勇战恶狗的故事:“有只恶狗半路袭来,我腿脚麻利地躲到垃圾桶后,当机立断踹倒桶身砸向恶狗,同时高声怒呵进行震慑,才没被咬到。”
《桃源集志》、《一千王族志》、《文亭诗辑》、《洪洞迁民始祖表》,是王爷爷经过数十年主编、汇编的书目简册。没有出版商,排版简单,粉红的封皮下是具有摩擦感的纸页。他并不谋商业功名,只是想把家族、家乡的过往详尽地记录下来,以启后世。
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雷打不动地听两小时广播,看三小时的报刊杂志书籍,尤爱历史,耕作操持着四五亩田地,保持着阅读、学习和劳动,这就是王爷爷的日常生活,简单而具有质感。
在王爷爷的诗辑中有一首1971到1980年间的诗,那时他游历各方,回来后写下了这样一段句子:
“京津琼楼地,晋原山千寻,历下泉水突,郑洛烟如林。邯邢座古赵,石保望京临,长安前秋去,睢阳十二春。仰首鲁王宫,俯抵汴城门,长揖致诺尔,凝目故宫寻。步蹀京中道,手接寰丘云,神游慰年少,青壮更雄心。”
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最终回来了。
从桃源集到一千王村,我们看到了一个老人为寻找家族的奔走。一千王村是王爷爷的故土,如今在田地中专有一块地方被辟出来,作为王氏家族的墓地保护。苍树古柏之下,灰色的断壁残垣中,他站在一个不过膝盖高的土丘前,说:“这是我的直系祖先。”
周围长着茂盛的地瓜叶。另有一座石碑,碑背后一座一人多高的土丘,这里也就是他的始迁祖王良公的墓地,在明朝时由山西洪洞县迁至此地安家乐业,繁衍生息三百余年,衍生出族谱上的数百条支系脉络。
村庄内有一座王氏家族的宗祠,土红色的砖房,四根木柱支撑起房梁,时间在上面留下灰白斑驳的痕迹。宗祠前是王氏家族族委会的纪念碑,王爷爷笑着在上面指出自己的名字,并且颇为不好意思地向我们展示着石碑上描述自己的诗句:为追溯族谱、聚集家族而四处奔走,散尽财力,终于让各方王姓族人重归一处。
他对那些功绩的描述赞赏感到稍有难为情,但七十年的人生阅历早已让他表现得从容自如。
每隔五年,五十多辆车、五百多个人,全部族人都聚集到墓地和宗祠,向祖先敬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