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暮-29、深秋

木苏苏再次回到小区时,一板之隔那间房已经来了一个刚从临近省份经贸大学毕业的男生,每早匆匆忙忙赶车上班,勤奋,也简单。而那个上夜班,见过一两次面的男孩子,原来师出海市名校前一二。虽然这里也是分割群租,居住条件半斤八两,但居住质量明显上了几个台阶。一切看起来可以接受。感谢朋友提供的工作机会,很快,木苏苏重新开始了工作。

公司说远不远,说近也并不近,每天清晨从侧门出去,先乘坐公交车抵达换乘站乘地铁。公交车站旁,人潮熙攘,很自然,小摊小贩就多,清晨卖粢饭团,夜晚卖柚子。此地颇奇特的是清晨有一批可能从属于公交车公司的男性人员,协助将大批候车的乘客尽可能多地推上车去,

“往中间走,往中间走,”白手套吆喝着,单手推着正尴尬,尴尬于公交车与马路的边缘地带的乘客,有时候遇到体态丰腴的乘客,还得双手使劲,将塞在后车门站板上的乘客,象挤发胖的面包一样往上挤压,到了可以关门的那条界线,

“关门!”这批人手一挥,对着车头的司机大吼。

公交车“哐当”一声关门,气喘吁吁地拉着一满车沙丁鱼,抽风而去。

这批人员如释重负,也很有成就感那样子,等候下一趟各路车的到来。

木苏苏从未被推过,她宁愿等下一趟车。有时候又是很新鲜,又疑惑于他们存在的意义,去瞅瞅同样在等候的白手套。

等候着的白手套,朝身边的卖粢饭团的小摊贩瞅了一瞅,小摊贩是个四十多岁,身材瘦弱的外地男人,在被瞅的这当儿,他神色有些瑟瑟发抖地,低眉垂目盯着自己面前支起来的一大方有了缺口的冷米饭,戴着一次性手套的双手紧张地按在这方米饭上,生意毕竟还是不错。

“来个饭团,多加点米饭!”白手套目光追随着渐近的公交车,手一挥,吼道,并未要求多加点紫菜、肉松啥的,从钱包里夹出一张五十块的绿钞丢在米饭旁,就急急忙忙跑去公交车进站道边。

这正是木苏苏要乘坐的一路车,她也急急忙忙追了过去。

这奇特的一幕却始终栩栩如生于她的脑海里,

小摊贩会怎么做这个饭团呢?多加米饭?不多加米饭?木苏苏猜想最后他一定是多加了肉松与紫菜。

这种身份的他们一定程度上,和这些拥有体面工作的江城人有着深深的鸿沟。什么是体面工作?你问木苏苏,她也不知道体面为何物。也许是相对而言的铁饭碗吧,诚然当年体制内早已经打破铁饭碗,资方是公共事业单位总是错不了的,这就是体面?

日常耳濡目染,江城人打的招呼就是询问“在什么单位”?

这里的“单位”也许也包括“公司”?

南方人可能至多问问从事哪行业,至于具体到什么公司,就述及个人信息了。

其实,遍地的外来人,三教九流,恐怕你是,或不是小摊贩,本地人并不是那么在意——

一种客气的距离感。

但小摊贩,算不算最底层讨生活的人,在他们的理解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最值得在意的,至于你是,或不是本地人,小摊贩并不是那么在意。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傍晚,发生在木苏苏和一个老乡之间。

七点多钟,天已黑。小区侧门附近有个卖柚子的,遂上前做个顺道买卖。

“帮我剥皮哦,”抛下这句话,深秋时节,温差很大,她一面跺脚,一面双手捧到嘴边哈气。

“好的,好的。”卖主近乎谄媚地答道,一面用一个薄薄的,瓢一样的器具把柚子划个十字架,戴着一次性手套的手将瓢探进冰冷的柚子皮,灵活地操作着。

聊聊几句闲聊,木苏苏得知这个头发反正零乱不已的男子原来是她家乡人,就觉特别少见,有一点儿惊喜,家乡人不少在海市倒是真的,在江城这就还是头一回遇见。

这时他已经把外皮都剥去,就去薅那些毛絮状的白瓤皮,

“不用了,不用了,”木苏苏忙不迭大叫,她本意觉得再让他薅就太过意不去。

昏暗的灯光下,男子神色一变,猛地把剥好的柚子往塑料袋里一滚,动作幅度之大骇了她一跳,

她急急忙忙拎着这个柚子往小区走去,内心着实丈二不摸头脑,感觉好像对方误会成她嫌弃他手脏了。一面又为自己好像不经意间伤到对方残留的自尊心而内疚。老乡啊老乡,你其实不用这样,普众其实是同呼吸,共命运的!

木苏苏所在的公司是个新成立的创业公司,主营对外汉语课程网站。自筹建迄今也有两三年了,她进去时产品已经成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江城这座城市的老外,以及遍布世界各地的老外来把课程买了。

技术人员想法子通过互联网向外传播,资深老师制作课程,美工美化网站,遇上学生上门来,就需要去招募兼职老师,间或也有兼职人员,其实木苏苏并不清楚这些兼职人员的具体工作,也许是做网站的其他一些辅助工作吧,毕竟网站最开始根本就没有往风投路上进击,是合伙人自掏腰包,所以创始人承受了朝九晚五工作者不懂的压力。

木苏苏的角色是课程顾问,就是销售,她的销售经验诚然很欠缺,好在摸着石头过河,对于一个新产品在已然成熟的市场去抢占份额,资方要面临的挑战太大,你的竞争对手太强大了,从硬件资源到软件环境,从发展年限到资本运作的娴熟度,小公司唯一能够寄托希望的是产品的在线功能的创新。在那个年代,没有云存储,e-learning在线学习,还是新生事物,所以销售的压力又好似成为所有人的动力。

客户群是有学习中文需求的外国人。她尝试细分客户群:线上客户经由互联网媒介而来,通过线上沟通推广维护;线下能够打着照面的就是来到江城这外国人的后花园,三教九流的外国人,而这些线下客户,最稳定的当然是外资企业海外派遣而至的那批员工,弹性大点的,就是自由职业者了,包括来此处淘金的私有企业主。

一张白纸的自己先从这三个方向出发。

她就开始打电话了,从招募网站上找到那些发布了招聘启事的外企名录,最理想的途径,是有时对方会留下人力资源部的联系电话,否则只能打电信查号,由总机转接,

“你好,请转人事部。”你得这么说。

集成制造型的外企工厂有个好处,就是这种陌生电话很通畅地就转接了。其员工最少几百,或成千上万,员工关系的外联事务千丝万缕,总台一天日理万机,怎么知道对方是公事还是广告推销,或骚扰?

“我们知道贵公司有外籍员工,现在提供对外汉语教学服务,请问得找哪位同事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大公司绝对不会认为这是骚扰电话,都能给出对答,留下残存的念想。

至于那些自由职业者,那就只能通过与他们发生千丝万缕关系的关联方,也就是第三方,去尝试前期推广。这座城市灯红酒绿,西洋文明延绵几个世纪,西化的寄生产物比比皆是,外籍人士会所、高尚住宅区物业、五星酒店、咖啡厅、酒吧等等你能看见的,或匿迹的。甚至乎,国际候机厅就是一个最直接的关联场所。

至于公司的宣传资料,自然这些纸张都被设计得有八九分雅致,让人有继续翻下去的欲望,英文内容也被纠偏得较地道纯正,完全没有中文式英语的蹩脚。

一切的手段都是合乎清理的,颠扑不破的。自古情深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

木苏苏就抱着一摞公司材料出发了。

今天她要去的地方是福朋酒店。

她拎着纸袋出现在这个外墙镶嵌着玻璃幕墙的建筑前,建筑看上去比较墩,象个脚比较短,又粗胖的象腿。

先去酒店大堂打听人事部在哪儿,经由指点,她又抱着纸袋出了大堂,顺着墙边走到一扇门前,进去,这里竟然有地下层,整个办公区域就在完全要靠电灯照明的地下层。木苏苏有些不适应,一边探头探脑,一位着装貌似礼宾部的先生就出来告诉说,某某小姐正好去楼上酒店了。她又抱着纸袋重新回到了底层之上,日光之下。

俩人就在大堂会晤了。

“木小姐,您能来真是让人太高兴了,”某某小姐热情洋溢地迎接了她,一身合体的黑色西服裙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婀娜多姿,脸庞洋溢着阳光的光彩,不是漂亮得张狂、得意的感觉,但你就觉舒服,感觉她和你说话时眼睛如一池秋水荡漾,盈盈的,有点娇娇的,水灵灵的,因而,就有些艳丽的镜像投映在木苏苏刹那的惊觉里。

某某小姐的友好态度超越了她的预期。

“是否可以留些资料放在贵酒店的客房,给客人阅览呢?”木苏苏来访的目的是这个。

“这样是不太好的,毕竟客房是客人的隐私空间,这样会有广告推销的嫌疑,会被客人投诉的。”某某小姐想了一想,认真地说。

“哦。”苏苏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

“我们可以把展示材料放在公共区域的展示架上,供客人自由取阅。”某某小姐微笑着看着她。

“真的这样可以吗?”木苏苏一惊喜,殷切地盯着某某小姐充满活力的面庞。

“是的,我们这儿在楼上有专门的客人休息区。”某某小姐眼睛也亮晶晶的。

拜公司彩页设计还能拿出手所赐,某某小姐应该是首先接受了这摞服务资料,酒店看来也的确是有这方面的服务需求,第三,应该并没有竞争对手干过这种事。

即便对方仅仅出于职业礼仪规范的约束,友好地,礼貌地敷衍了她,实在大可以一开始就坚定地拒绝她,原因也是无懈可击的。

原来江城的职业女性,讲真,也有这么大方得体啊!

就抱着撒下一点儿种子,期待雨露均沾的心情回去了。

这种类似的场合木苏苏的确去过不少。

甚至有一次还去过一个头衔比较大的,类似某某国驻江城代表处什么的商务机构,对方的翻译兼秘书竟然同意了见面。这次乘车倒历时比较久,公交车在新区一条幽静深邃,但又清洁的大道上飞速奔跑,大道两边是规划有致的洁白色的高层建筑群,两条长长的雕花铁护栏将它们围起来,比肩侧视,宣告着不可随便侵入的隐秘空间主权。

进入小区,小广场公共设施以石膏色为主打,设计得富丽堂皇,欧式风迎面吹拂,喷泉清澈,幽雅倾诉,而建筑与建筑的间隔很大,之间出没的,除了背着手来回逡巡的,英俊的保安,鲜有路人出没。

木苏苏很快就找到了位于一幢欧式风格别墅一层的的代表处,两扇造价不低的实木大门严严实实合拢着,她按响了门铃。

跟随着秘书小姐进入客厅,也是公共接访区域,她简明扼要地表明来意,询问是否可以将公司材料留给某某先生呢?

秘书是个年轻的女孩儿,看了看封面,也许并未搜索到她的权责范围内所能认可的信息,赶紧还给木苏苏,忙不迭地说,“还好某某先生今天不在,不然会说我的。”

于是她就一下子判断这个年轻的女孩子的确就是一个行政秘书兼顾一些日常翻译工作那样的角色,至于能影响到某某先生决策的人士,哪怕有幸接触上了,除非公司的确有一处闪光点很侥幸地点燃了对方的细微的,不轻易示人的某处情绪,从对方工作内容与高端学术的匹配的角度来说,但凡小微民企,档次差得太远,你只能以情感悦人。

她就识趣地告辞了。漫步而行,一边也考量着此处必须以车代步的森然范儿,居住的非富即权贵吧⋯⋯

因了好不容易到了这片外国人聚集的区域,心想总得把这摞资料散出去啊。一路走马观花,在小区内平行着栏杆外的主干道的大道,往前走,直至另一端的位于一层的西餐厅。

时间才在上午11点左右,步上西餐厅大门外的数步台阶,一眼望内,吊灯金壁辉煌,流苏丝丝缕缕,华丽点燃;漆成奶白色的欧式雕花桌椅一套套被隔断着安置,隔断的台子上,盆景千姿百态,阔叶舒展,丝蔓慵懒,未苏醒的花蕾打着卷儿;刀叉碗碟在炽烈的灯光下闪耀,一绺绺反光扎眼。餐厅里除去站立的服务生们,客人稀少,木苏苏一进门,数道x射线一样的目光就追随过来,这边就有一位引导员小姐拿着一本餐谱,跟随她一路去落座的脚步。

她突然就觉,如果现在掏出这摞资料,似乎不妥,大约很快就会被以提防的冷眼拒之门外的。

反正也饿了,还是装个样子先吃个饭,顺便观察观察情况。

也犯不上装个有钱人,她就把餐谱飞速翻过前面页面那些招牌大餐,直奔后页,就点一个意粉。

就叫了一个意粉,东张西望地等,慢悠悠地吃,心里打着鼓点。

这个过程中倒也的确见着几个外国人间或进来用餐。结帐前木苏苏就把自己的意思向这个餐厅的坐班经理表达了。这位三十出头的女士一听来意,倒也爽快,直言,“你这个服务我们已经有了。”她的手指往餐厅一侧的陈列架那儿一指。

木苏苏就吃了一惊。跑去那队陈列架那儿,上面置放着文娱教科卫的展示彩页,五花八门,仔细搜寻,还真是有同行捷足先登了。

她抽出彩页仔细一瞅,内心打了一个惊叹号,无言。

是江城另外一家有一定知名度的同行,中型机构,大约排在行业第三的位置。

由此及彼,这一家竞争对手一定早就把这条大道两边的小区的推广网络铺过一遍了,此时也可以大胆假设此前的那家某某国商务机构,应该对这家竞争对手并不是那么的满意,而意图寻找到更优质的服务商。

这位女士很显然并不是很情愿木苏苏的资料留下来,通常只有一种很默契的契约关系已然构建,才会视第三者插一腿如洪水猛兽。

你应该怎么去取得对方的信任?在木苏苏的有限的理解里,这是一个需要花不少钱还不知道能不能办成事情的深奥问题。

去小区派发资料?保安不分分钟把你轰出去都是待见你了。

所谓的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一次,她买完单就自觉滚蛋了。

日子就这样,飞快地流逝。寒号鸟哀鸣,风卷起,寒潮终于来了,一夜间,在主干道公交车站台候车的人们,揣起手,裹着围巾,缩在厚实的衣服内瑟瑟发抖,探出帽子的是冻得通红的鼻头。冬天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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