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由于比丁晓希大好几岁,结婚时,李光雷已经接近三十岁了。五年的爱情长跑,眼看着自己的战友们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和丁晓希新婚燕尔的,难免有些放纵和情不自禁。
尽管丁美兰耳提面命地一再提醒说丁晓希还在上学,一定要注意影响,但婚后不足一月,他李光雷就光荣“升级”,这让丁美兰大为光火,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
但有了孩子也没道理打掉,丁晓希又是个从小都怕疼的主儿,一听妈妈说让她打胎更是怕得直发抖,哆哆嗦嗦地哭个不停,丁美兰只好再次妥协。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李朵朵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庭带来的极大愉悦的同时,更多的矛盾与纠结也纷至沓来。
首当其冲的就是丁晓希在哪里坐月子的问题。
“你妈身体不好,就叫她不用跑了,月嫂呢,我和你爸也不放心,晓希的月子我和晓希姑姑说好了,就由我们两个伺候,你们就别操心了。”丁美兰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话虽看似句句体谅温和,但语气中坚决也丝毫不容回绝。
这让传统的李光雷有些挠头,丁美兰话里的意思他极为清楚,那句含糊其辞的“你妈身体不好”,更是戳痛了他的心。
是的,他的妈妈很特殊。
从小,李光雷都不清楚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总是和和美美的,而自己的家中则永远是水深火热。
用“水深火热”来形容其实并不是夸大其词。
自打记事起,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就是他们这个家庭的日常,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抱紧瑟瑟发抖的弟弟蜷缩在墙角,伴随着巨大的家具摔打的声响,李光雷拼命用脏兮兮的小手捂住泪流满面的弟弟的耳朵,希望以此来减轻一些他的恐惧。可是,连他自己都知道,那阵可怕的声响过后,他们等来的则是更痛苦更可怖的折磨。
即使时隔多年,童年的经历如同梦魇般依然会在午夜梦回中钻入李光雷的脑海,提醒着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记忆里,歇斯底里哭闹摔打的母亲瞪着血红的眼睛仇视地望着他们父子三人,用哭喊到嘶哑的嗓音喋喋不休地控诉着,她的辛苦,她的付出,她的不甘与委屈,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突然发狂似的爆发,他揪住母亲的头发,那双白日里在乡政府里在一个个文件上签字盖章的手,此刻攥得如铁一样硬,因为太过用力,连鼓胀的青筋都根根分明,下一秒,李光雷听见了拳头与肉体碰撞的声音,闷闷地,一拳接着一拳,接连不断地落在了母亲前胸、后背,甚至是脸上,如死寂般地沉默了十几分秒,母亲尖利的哀嚎腾得划破耳膜,那声音就像从地狱里传出的,凄厉、渗人,李光雷有些慌,他不知此刻应该去捂弟弟光雨的耳朵还是眼睛,他有些无措、有些迷茫,更多则是恐惧,他努力安慰着弟弟,却不知自己的脸上早已涕泪横流,模糊一片……终于,父亲发泄够了,他累得瘫倒在地下,眼皮就那么耸拉着,被用来消愁的烟酒熏的发黄的眼仁晦暗不明,光彩尽失,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倒伏在地上的母亲,继而跌跌撞撞地爬出门去,头都不肯回。弟弟的声音都哭哑了,只能发出“啊,啊”的干嚎,却依旧想往母亲那边爬,突然一直瘫倒的母亲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她回过身,散发的乱蓬蓬的黑发纠结地散落在满是淤青和血渍的脸上,鬼魅至极,让李光雷看得两腿发软,一时间竟呆愣在原地,母亲的那双干惯了农活的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窒息的感觉从脚底升腾到了发尖,他觉得自己就要死的那刻,母亲终于放开了他,还没等他缓上气,藤条、巴掌依次落在了他的身上,伴随着母亲的怒吼,开始他疼得发抖,可后来他连感觉都没有了,麻木地躺在地上,他听见母亲又去到弟弟的身边,巴掌声清脆和着山间的夜风,仿佛合奏成了一曲夹杂着忧伤与凄凉的歌,闻者不禁满心悲凉……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他拼命地学习,拿回的奖状贴满了整个屋子,可那耀眼的红也换不回母亲眼中的半丝暖。
她依旧会时不时的发作,这种时候,父亲只是垂手坐在那张破旧的木床边,神色木然地发呆,仿佛母亲的哀嚎、咒骂甚至厮打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他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墙,冰冷的坚硬的,他将自己放在了城里,将母亲的锁在了城外。
母亲眼底最后的一丝温暖随着父亲的坚硬而彻底化为绝望的寒冰,她就像一头迷航的困兽,努力挣脱桎梏却不得法,于是,她将满腔的怒火倾倒在李光雷和弟弟光雨的身上,无数个深夜,他抱着自己刚被母亲毒打的身体恸哭不已……
这也深深地影响了李光雷的婚姻观。
丁晓希曾取笑他25岁才“开窍”,那时的他笑得苦涩。
母亲的喜怒无常和父母婚姻的不幸让他无法轻易地接受一段恋情,有时他甚至想过孑然一身走完这一生,但丁晓希的出现,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他的心房,让他那沉寂于心底的坚冰一点点的融化。
丁晓希的单纯、美好、阳光强烈地吸引着李光雷,他仿佛在沙漠中踽踽独行的旅人终于盼来了一泓清泉。
丁晓希单纯而孩子气,甚至口无遮拦的任性的模样都让他心生羡慕,那是没有经历过风浪、在温暖的家庭中成长才能带有的自信和骄纵,那是他活到25岁可望不可求的温暖。
所以,他爱上了丁晓希。
但母亲终究是他的软肋,即使定情后,他仍鼓不起勇气告知丁晓希这一切。
每当丁晓希问及他的父母,他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丁晓希临近毕业的那一年,母亲胡珍花还是以最难堪的方式——强制送医的方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或许是李光雷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在父亲那通“要命”的电话来之前,他几乎认为他和丁晓希的婚事在丁美兰那里是可以的顺利通过的。
其实,李光雷比丁晓希还要了解丁美兰。
原生家庭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苦痛还有对人性的敏感,何况多年的部队浸淫,他早就深谙人情世故,当丁晓希兴奋地对他说出三年之约时,他细一思索便知道那是丁家父母的缓兵之计。
但他并没有点破。当丁晓希不顾一切地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就认定了这个女孩会成为他的妻子,对此他势在必得,也必须对此负责。
推己及人,对自己的出身,丁家父母的担忧他也理解,若换成自己,估计会反对得更厉害。
所以,要打破僵局,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转换身份,只有他获得更多的成功,取得更大的成绩,走向更高的职位,他,才不是那个被众人看不起的“土包子”,才有资格在丁家父母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请你们把女儿交给我!”
于是,曾经那个清高孤傲的李光雷渐渐消逝在西北高原凌冽的寒风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谦虚低调、玩命工作的李光雷。那些曾经说不出的阿谀奉承,那些做不出的人情往来,都慢慢学会了,用精了,他懂得了去争、去抢、去表示,终于,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以不可思议的晋升速度一提再提,并破格被选调了某军区机关——成为众人眼中的“领导干部”。
终于,当他再次走进丁家,丁美兰的脸上那被寒气笼罩多年的坚冰开始一点点的融化,荡漾出一抹抹和煦温暖的笑容,那笑容尽管有些虚,但李光雷一边吃着“准丈母娘”的拿手菜——西湖醋鱼,不动声色地面皮下早已惊涛骇浪,他甚至在斟酌是否可以提一提他和丁晓希的婚事。
可是,父亲的电话来了,一切美梦成了幻影。
他看到丁美兰高高挑起的细眉间的惊诧和探究,以及那丝太过明显的嫌弃和……厌恶,仿佛像他这样的人,有那样“疯子”般母亲的人根本不配踏入她的家门,一时间,他似乎又回到童年,无数的黑暗交杂着恐惧向他袭来,他这么多年建立的自信瞬间坍塌,如果不是丁晓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几乎要在丁美兰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可是,丁晓希没有允许他一个人去面对。
每每想到此,即使在后来的岁月中他和丁晓希之间有再多的纷争,他依然无比感激甚至崇拜丁晓希。
面对这一切,这个只有21岁的女孩子表现出他难以企及的冷静,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陪他踏上回家的路。
火车慢慢地前行,慢到每走一步都像在爬行,买不到卧铺,甚至连个座位都没有,车厢内人挤人,混杂着大人叫小孩子哭的喊声,还有各种的汗臭与脚臭,从小一点苦都没吃过的丁晓希就那么陪着李光雷,听他艰难地叙述那段段狼狈不堪的过往,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感到了丁晓希在轻轻颤抖,他分不清那是累得还是内心的恐惧。
“晓希,如果我妈的情况不好,就算要分开,也等回了A城在说吧,我不想再刺激她了。”
丁晓希放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又紧,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说:“傻瓜,会好起来的!别怕!”
李光雷听着这话,心里的酸楚更甚,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抱紧了怀里的姑娘。
可那张“精神分裂”的诊断证明交到他手上时,李光雷尽管用牙齿咬着下唇,让满口的血腥气息冲淡鼻腔的酸苦,但是眼泪还在不争气的奔涌而出,他和多年前一样蜷缩着身体爬在丁晓希的腿上,忍不住痛苦失声。
仿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演出终于落幕,那些回忆里的痛苦、纠结在刹那间有了答案——母亲很早便是个病人了。
可是,没有人真正在意过,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一句“脾气不好”背后是他和弟弟将近二十年的痛苦生活,这样的日子他能怪谁?
父亲吗?那个从小被他所敬仰、崇拜的父亲吗?
是的,他敬爱自己的父亲,是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有着小镇上难得的儒雅气质,他在乡里工作,尽管没有什么出息,但他一肩扛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让他可以走出大山,走到如今;但从内心深处,他也深深地厌恶着这个叫“李建国”的男人,正是因为他无底线的隐忍,才会让母亲变本加厉、不知收敛,同时因为他的放弃与暴力,将原本精神脆弱的母亲一次次推向了崩溃的边缘,终于将自己放逐在精神的迷途,永世不得救赎。
母亲吗?对于一个早就失去心智的病人,即使她的折腾折磨让他痛苦,令他崩溃,他又能怪她什么?毕竟她是他的母亲,她这些年疯疯癫癫的说过很多胡话,但有一点她没有说错,他从她的肚子里爬出,他没有得选择,只能受着,这是命运给他的难题,也是他李光雷终生无解的困局……
至今,李光雷也不清楚丁晓希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令丁美兰最终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但他仍能明显地感到丁美兰对自己母亲的不屑与轻慢。
母亲经过治疗,已经可以回家生活,只要不受强烈的刺激,她其实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的。父亲李建国临近退休,或许是年纪大了,他对待家庭和妻子也慢慢地在改变,不再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外跑,有时甚至会陪着母亲出去散散步。
对于他的孩子,父母的期待溢于言表。
不但多次打电话询问丁晓希什么时候回婆家坐月子,节省了一辈子、一年到头也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件衣服的李建国知道丁晓希住不惯农村的房子,还特地在自己的单位收拾出两间干净的宿舍,还咬咬牙买了部空调,就怕逐渐热起来的天气让丁晓希娘儿两个受罪,而胡珍花把家里的那几只从去年就留着下蛋的老母鸡数了又数,生怕不够给丁晓希补充营养。
可丁美兰不容回绝的态度让李光雷根本说不出驳斥丈母娘的话,但面对父母的热情,他同样也张不开口。
只好一天天往过拖。
好在,这时的他已经调入了邻省的某军区机关工作,工作繁忙加上两地分居,让他暂时躲开了必须两方长辈的夹击。可日子一天天的过,眼见着丁晓希的肚子越来愈大,自己的父母再也坐不住了。
“小雷!”父亲的嗓子因常年抽烟有些沙哑,“晓希的预产期应该就是下个月吧!你们啥时候回来啊?我们也好联系车去接你们,今年可是龙年,生娃娃的人家多,县里的卫生院床位紧……”
“这个……我最近要下工作组,这不还有些日子,回头再说吧!”搪塞了父亲,李光雷拿着电话又给老婆丁晓希打。
谁料,刚开腔,丁晓希那头就“炸”了。
“什么?回去生!”不知是不是顾忌岳母,丁晓希的声音突然有些低,迷迷糊糊地,“你在开玩笑吗?我第一次生小孩啊,你让我去县城的医院,那里能行吗?你不是开玩笑吧!”说着说着,声音竟然也有些哽咽,李光雷感到脑袋上的青筋开始突突地跳,火气在胸腔里升腾却无处发泄。
什么叫做县城的医院不行,自己出生的时候连这样的条件都没有!他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她丁晓希怎么就不行?她就是比别人高贵吗?
但是,他不敢也不能这样说。
丁晓希年龄小,又懵懵懂懂有了孩子,何况孕期多思,他是懂得,火气大些他得理解,毕竟是他自己的老婆,他不心疼谁心疼?
叹了口气,按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李光雷缓了口气说:“只是和你商量,怎么就又着急?你不想去就不去,我去和爸妈说,不许哭了……”
丁晓希虽然任性,但是好哄,他一服软小家伙立刻收敛了锋芒,马上笑逐颜开,献宝似的向他显摆自己给孩子买的小毛衣。
李光雷虽然连声应着,心里却完全不在毛衣上,好不容易等丁晓希的超长电话打完,他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把郁结于胸的怨气全部疏散。
如他所料,父亲在接到他的电话,那种失望仿佛隔着电话线都能传到他心里,沉默良久,父亲才开口:“没事,你要把晓希照顾好,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你看你妈也稳定了,做月子要不要她去伺候啊!我们毕竟是做婆家的,没人去不和规矩。”
“不用了,妈身体不好,不要让她跑了,晓希妈妈和我说了,她和晓希的姑姑一起照顾晓希,您放心,没事的。”
“这是亲家母说的吗?”父亲的语气里有他琢磨不透的意味。
“是的。”他刚说完,就听见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地挂上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线声单调地重复在他的耳畔,让他的心忽的沉重起来……
后来,晓希顺利的生下了朵朵,父母虽然没有来,但是还是包了一万块钱的红包给孩子。
晓希对此到没有说什么,她一贯不在意这些。丁美兰看到后,一声不吭地把原本自己给的红包拆开又添了一万块进去。
落在了李光雷眼中,感到岳母强压自己家一头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心里瞬间有些堵。
可还没有等他消化自己的情绪,弟媳的一通电话则又通了马蜂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