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村。
吃过晚饭,用绳子在小竹椅的椅背上绕出两条肩带,利索地背上身,耸耸肩膀调整好位置,转头和母亲交代一句,四岁的我就出发了。
乡下的黄泥路高低不平,经常有大石头从土里冒出来,一不小心踩到,脚底生疼。我皱着眉,只能往旁边让一让,结果又有很细小的石子顺势钻入塑料鞋内,贴着黏糊糊的脚面,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但我管不了这些,我有更重要的事。肩膀上的重量还在试图把我往后拉,我只能屈身向前。空气中带着夏日闷人的潮湿,正热气腾腾地往我脸上扑,额前的头发慢慢湿了,聚成粗粗的几缕。这倒是好事,免得老掉下来刺得我发痒。
我把大拇指勾进肩带,略微缓解一下被勒紧的痛感,避着石块继续左左右右往前走。
母亲说我这次一定能成功,毕竟连背椅子的招儿也使出来了,行动上自然就能快些。我听了高兴,但不能表现出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让人漏气。漏了气的气球,再怎么用力吹也鼓不起来。
再往前走就是琴婶子家,停下脚步,我抬眼往他们家的院子望去。琴婶子正对着石案洗碗,亮伯则在一旁候着添水。
我假装咳嗽一声,两人立马被吸引过来。
“啊呀,小囡,怎么把椅子背身上了?”咋咋呼呼的琴婶子讲起话来底气真足,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亮伯也觉得好玩,趴在墙头微笑着看我。
我得意地不说话,朝着五十米开外努努嘴。琴婶子会意:“这次肯定是第一个了,瞧我们,还没洗好碗呢。”亮伯也在旁边哈哈大笑,“背不动的时候,喊一声,我来帮你拿啊。”
“哼!”听了亮伯的话,我立时抬头挺胸往前走,可惜不出两米,又被椅子的重量往下拖,就像是百米冲刺时忽然被人从后面扯住,肩膀上的痛感因为出乎意料而重了几分,几乎有点承受不住。
说到底,不是椅子太重,是我自己太小。
秀月阿婆家的地势低,从村道上还得往下走七八级台阶。因此顺着铁制大门的顶往里看,院子便尽收眼底。我经过的时候,阿婆手里拿着半个葫芦,正弯腰往水缸里舀水。我的脚步不敢停,耳朵却一直注意着她家的动静。
“哗啦”、“哗啦”两声,水入盆了。“滴答滴答”,在投洗毛巾,最后“刷啦”一下,是洗完脸泼水的声音。我用手背抹掉鼻尖上的汗水,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功夫不负,几分钟后,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到达了村里最好的乘凉宝地。
这一处正对着阿海叔和阿宁叔两家间的弄堂,再往前就是葱翠的大山,一到晚上,落山风直下,经过窄小的弄堂后就像加了速,呼呼地往外冲。弄堂的宽度大概是一米五,最多可以挤下瘦瘦的三个人。以往住得近的秀月阿婆总是第一个到,可是她太胖,带的凳子又大,一人就把三个人的位置给占了。
其他人只能以这个位置为中心,沿着村道分散着坐在两边。而我今天的目标就是这个中点。
我蹲下来,打算把肩膀上的重量卸下,谁知脱了力,一下子跌落在地,正好砸在路面耸起的石块上,尖叫着跳起,但是背上的椅子却死命地往下拽我,紧接着就摔了一跤。吃痛再加上这一路的艰辛,我委屈地哭起来。
秀月阿婆一手提着她那硕大的凳子,一手摇着大蒲扇来了。看我坐在地上哭,嘴里念叨着“小囡,怎么了,怎么了”,扔了凳子就要往我这边跑。
来抢位置?不行!我以最快的速度把泪抹干,卸了椅子,郑重其事地在正对着的弄堂的位置摆好,然后坐上去,双手抱胸,对着秀月阿婆“哼”了一声。
秀月阿婆有点哭笑不得,愣了几秒才想起要折回去捡凳子。但后到的琴婶子早已眼明手快地将凳子提在手里,捎了过来。跟在身后的亮伯甩起大蒲扇往琴婶子的小腿肚上就是一打,她“啊哟”一声嗔怪,亮伯便弯腰把被打掉的蚊子捡起来给她看。
“你可不晓得,小囡为了占个好位置,背着椅子跑来的。”琴婶子一边说一边比划,逗得秀月阿婆以及后来的阿海叔、阿宁叔又一阵笑。我坐在椅子上得意极了。
结果高兴不过两秒,阿海叔“砰”一声把他那条四方凳放在我前面,还冲着我挤眉弄眼。这样一个壮硕的男人光是站着,就可以结结实实地把我面前的风挡得一点不剩,如今整个人坐下来,更是宽了一圈。
我只能往左边略挪一下。结果阿海叔也往左边挪一下。我于是往右,他也往右。忍耐到了极限,自然要爆发。我“蹭”一下站起,搬了椅子就摆到他前面,坐下前不忘双手叉腰,扭头凶巴巴地对着他来一句:“讨厌!”
于是又惹起一阵大笑,笑声和着弄堂里吹过来的山风,竟也把我的恼意吹减了几分。阿海叔也不逗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给我,提着凳子便往一边去。
这时候,人们都陆续地来了,搬着各自的凳子椅子,女人们通常会再带一把扇子。大蒲扇比较古老,宽宽大大就一种样式,但扇起风来是真大。团扇呢,年轻的婶子阿娘们用得更多,花红柳绿的,扇起来晃人眼睛,好看倒是真好看。
如果有人注意到我坐在中间,琴婶子就会再一次绘声绘色地讲解一下我背凳子出门的场景,听的人肯定要笑一番,然后摸摸我的头或者刮一下我的鼻子,真心地夸我厉害。
秀月阿婆坐在我的另一边,和金花阿婆说着家长里短的话,手也没闲着,往左拍打一下自己的腿,再往右拍打一下我的腿,然后又往左,又往右,“啪嗒啪嗒”,极有节奏,这么一来,蚊子也被甩晕了,抽不出空来叮我们。
村里的男人们照例在高谈阔论,从各家土豆地上收了多少斤的土豆说到今年榨出来的菜籽油为什么份量特别多,再到哪个地方又在打仗了,还是咱们这里好,除了台风多,什么毛病也进不来。
我坐在中间,这里听一耳朵,那里听一耳朵,不亦乐乎。
咦,两个阿婆怎么还说悄悄话?我赶紧凑上前去听一听,眼尖的秀月阿婆马上住了嘴,拿着扇子轻拍我的头,“小囡啊,你可听不懂。”然后和金花阿婆对视一眼,讳莫如深地笑笑。
落山风从高处吹下,经过弄堂,扑到我脸上,很快就消了一天的暑意。阿婆的大蒲扇在我眼前有规律地晃啊晃,人们的交谈声似乎越来越远了,迷迷糊糊中有人将我抱起,又有人在我耳边说,小囡,明天还来抢第一吧。
嗯。
可是,你们怎么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