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还是姑娘的时候

光阴流逝,时代变迁,家长里短,人情冷暖。

(一)

秀兰刚放下从县城挑回的两筐橘子,刘婶就进了她家门。

“啊呀,秀兰!总见你挑橘子去县里,每次回来都没有卖出多少,以后怎么办的?”

刘婶的话如针尖直往秀兰脸上扎。她这岁数很是尴尬:嫁人还早,家里的粗活却帮不上忙。她主动跟爸提出去县里卖橘子,可这里是橘产区,街上卖橘子的比路人还多,每次挑回来都看不出卖了多少,未来怎么办?刘婶将她已多次思虑的问题又揪了起来。

“我家桂梅要去青冈找她哥,我哪能同意,可这丫头倔得像头牛,家里留不住她,你二哥不也在青冈嘛,听邻里们说他在那边过得滋润得很,你怎么没想过去找你二哥?”

“刘婶,我哪里想过要离开家里?”

“不要紧的,你想想罢。长大了出去看看也无妨,况且路上有个人照应。桂梅这两天东西都收拾得了,你若想好了便来寻她。”刘婶说完便回了。

从小院向外望去,是连绵不绝的青黛色的山丘,南溪县城,也在这山丘的怀抱里。秀兰从没离开过南溪,刘婶这番话,就像一颗大石头扔进水里,把秀兰激地不能平静。初秋的一场雨,空气如洗,却也平添了几分寒意。夜深时,秀兰坐在堂屋八仙桌冷冰冰的条凳上。她二哥前两年已经来信说,青冈的土地一眼看不到边,他已经在那开出荒来,如果家里人多力余,可去他那里谋些发展。可从南溪到青冈,坐火车要好几天,秀兰觉得离家太远,就没把这话放心上,如今想起来,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新鲜路子。她已打定主意跟桂梅一起去青冈,去二哥那边看看。

秀兰料想爸不会准她出远门。第二天,她很忐忑地向爸说着她的打算,爸沉默了片刻,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只慢慢地说:“不急,等几天再说。”爸给二哥去了封信,过了几天,爸把二哥的回信交给秀兰,信上说:“青冈条件艰苦,但这里的年轻人只要肯吃苦,比南溪好过活。我欢迎秀兰来,她若愿意留下,我会好生照顾。”

“秀兰,那边辛苦,你想好哦。”爸笃定地看着秀兰,就像是期盼她也有一个笃定地回答。

“爸,我想好了。”

当初秀兰二哥靖西只带了路费,就和桂梅她哥一起去了青冈,好几年他俩都没有回南溪,不过靖西隔半年会给家里写封信,一般都说什么“过得不错”。只有前年过年他回过一次南溪,回来的时候穿得不错,客人来家里看见他都会对秀兰爸说:“靖西混得不赖。”

火车隆隆几日终于要到青冈了,再过一会儿,桂梅和秀兰就要分开,桂梅她哥在离青冈百里外的元福县。桂梅给秀兰留下地址说:“秀兰,以后要写信,有时间要来找我。”

靖西在出站口外已经等候多时,他好一会儿才看到人群中的秀兰,把她招呼过来,说:“在家里待不好吗?”

“总听你说青冈这里好过,反正在家也轮不到我做事。我也该自立了,干脆来你这来看看,爸也同意,还让我给你带了些腌菜。”

很快两人便没话聊,秀兰在车上打起瞌睡,直到两人在村口下车后,二哥才说:“我已经结婚了,你嫂子也是南溪人,她喜欢骂人,你在家里注意点。”

二哥没在信上说过他结婚的事情,所以家里根本没人知道。秀兰有些发慌,心想一会见到嫂子不知怎么才好。正想着,就到了二哥家。一进门,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从厨房出来,双手油乎乎,挟着一股油烟味。

“嫂子!”秀兰打起精神,笑吟吟地喊。

胖女人仿佛没听到似的,只对靖西说:“你叫妹妹进屋坐,饭一会就好。”

“嫂子,我来帮忙吧。”

那胖女人顿了顿:“不用客气,你先坐,没什么可帮的,都做好了。”

三人围在一桌吃饭,气氛宁静。

胖女人开了口,“妹妹这次过来住多久?”

“还没有主意,也许就留在这边。”

胖女人:“不是嫂子不留你,我劝你再想想,一个人在外面很苦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孩。我跟你哥刚结婚,你也看到了,我们条件也不好,你要是在我们这里受了苦,家里人会没有想法吗?”

“嫂子,我和你们当初出来时的想法一样,在家里待着,真是看不到什么希望。这里总归是有希望的吧。”

“那好,这两天你跟着你哥看一看。如果你决定留下,就跟着我们干吧。我们这里人手也不够,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如果你在外面找到工作,你就去,最好是管吃住的。”

秀兰这两天看到,在青冈,有很多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他们通过辛勤地劳动,日子都过得有声有色。虽然很辛苦,但是可以期盼生活越来越好,这让秀兰觉得青冈充满了希望。可是自己刚到这边,人生地不熟,手头也没钱,秀兰决定先留在二哥家。

秀兰手脚都壮大,又有力,她做活不惜力气,简直抵得上一个男子。扫尘、洗地、劈柴、杀鸡,全是一人担当。她每天忙上忙下,仿佛闲着就无聊似的。

日子很快的过去,胖女人已经挺个大肚子了,家里的活都落在秀兰一个人身上,她也只是顺着做,丝毫没有懈怠。

新年将至,靖西对秀兰说:“今年就不要回南溪过年了,一方面路途遥远,来回要花不少钱。另一方面你嫂子就快生了,也离不开个人。今年庄稼不好,我们手头也不宽裕,孩子生下来,急需用钱。你的工钱我先给你存着,等我这里富余了再一起给你。”

秀兰干活讨人喜欢,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净利索,既然出了力气,饭吃得多一些也是自然。然而在青冈这里,大米可是比其他粮食要精贵的多,胖女人最近常说,这米袋下去得太快,自己一天也没吃多少。

胖女人的身体越来越臃肿,行动越来越不便,心情也变得难以捉摸,一不顺心就开口骂人。

这天,靖西去县里办事还没回来。开饭的时候,胖女人发现米饭夹生了。胖女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了,黑着脸冲秀兰骂到:“死丫头!我供着你吃,管着你穿,你倒给我做起了夹生饭,你安的是什么心?!”

秀兰没有吭声,她把碗筷放在桌上,跑到屋后,坐在地上,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

又过了几天,胖女人在房间里面做针线活,秀兰进门的时候,不小心一脚把凳子踢倒了,凳子撞倒了旁边的暖水瓶,暖水瓶“砰”的一声碎了。这把屋里的嫂子吓了一跳。她冲到秀兰面前,气急败坏的拿针指着秀兰的脸骂:“你个眼瞎的,是不是诚心想吓死我?我给你吃,给你穿,你还不长眼!”

秀兰委屈,她终于找了机会,把她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给她二哥。

“秀兰,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嫂子就是这个脾气,你来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我们的房子就这么大,三个人转来转去,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要磕磕碰碰。可你嫂子现在马上要生了,骂就骂两句吧。”

过了十几天,胖女人终于生了,还是一对龙凤胎。哥哥取名叫小山,妹妹取名叫小梅。靖西抱着孩子,高兴得合不拢嘴。秀兰看着两个小家伙,可爱得疼人,她便伸手要抱。靖西刚准备给她递过来,胖女人着急地喊:“等一下!现在还不能抱,孩子认生,会闹。”

秀兰去冲红糖水,回来的时候,听见嫂子对哥说:“秀兰干活多,身上不干净,不能随便抱孩子,你给我注意点。”

秀兰站在门外,许久没有进去。

接下来几天,秀兰做事总是无精打采的,像丢了魂似的。二哥好像察觉出了些异样,他对秀兰说:“秀兰,你没生病吧?”

“没有,哥,我好着呢。”

“那你最近怎么总是提不起精神。你嫂子刚生完孩子,身体还虚弱,你可不能大意。”靖西自顾自的说着,秀兰背对着他,泪水在眼眶里含住。

靖西的朋友家最近在建新房,他白天都过去帮忙,晚上才回来。这几天他一回来,胖女人就对他抱怨:“秀兰现在有脾气了,估计是女大不中留,想走了。”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靖西看秀兰一个人在院里坐着,走到她身旁。

“秀兰,你是不是想走了。”

秀兰转过头,难以置信。过了好久,她才说:“哥,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靖西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

(二)

这天,村里来了个李家村的媒婆,给一个叫盛军的小伙说媳妇。李家村离这里40多里地,来一趟不容易,媒婆走了好几家,人家都因男方家里条件太差没有答应,但是给媒婆说靖西家里有个叫秀兰的姑娘可以去问问。

媒婆来到靖西家,说明了来意。

“她哥,大家都知道你家妹子人长得结实,勤快又能干,这次我过来就是想给她说个对象。你看女子也大了,总不能一直住在哥嫂家里吧?”

靖西想,秀兰如果说成了,谁来照顾她嫂。于是没有理会媒婆,令她再去别处问。

这时,恰巧秀兰刚从小卖部回来,说:“哥,你要的东西买到了。”

媒婆一看便知这就是秀兰。媒婆拉住秀兰,拿出一张黑白照片,说:“秀兰,这是给你介绍的对象,你看满意不?”

秀兰见这照片上的男子浓眉大眼,一头乌发,十分精神。她明白了,这十有八九是胖女人的主意。

靖西:“秀兰,这不是我们找的,是媒婆自己找来的。”

媒婆望着秀兰,等她的话。秀兰说:“找个时间见面吧。”

媒婆一听这话十拿九稳了,于是将秀兰拉到一边,低声说:“这男子叫盛军,踏实、能干、力气大,就是家里条件不好,家里几口人就守着那点地,我怕你吃不得苦。”

秀兰听完这番话,犹豫了一下。但又想,再苦再累也是自己的家,不用再寄人篱下。于是对媒婆说:“没事儿的,大娘,我父母不在身边,有个人家能收下便很愿意,再说这男子长得周正,若是谈得来,未来日子也会越来越好过。既然他家条件不好,成亲可简单些。”

媒婆走后,秀兰还是照常地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只是她不再到桌上与他们一家一起吃,她把桌摆好后就去厨房,自己在厨房随便吃点,她哥嫂也不喊她。

过了几天,媒婆领着盛军来到秀兰这里,盛军推的自行车,驮了两袋精米,一袋白面,几匹布。他们到的时候,秀兰正在院子扫地。两人四目相对,便红了脸。

秀兰嫂子看到来了客,忙说:“哎呀,这男子真不错,来便来,何必带这些东西来。”

得知这就是男方准备的彩礼以后,秀兰嫂子语气便有些发酸:“我这妹妹不在父母身边,我们做哥嫂的可没少照顾,你要娶走,这点彩礼怕是拿不出手的。秀兰在我们这里两年多,吃穿我们没要过她一分钱,你的这点东西,还不够她吃的呢!”

秀兰没想到嫂子会说出这番话,这话怕是谁听都会觉得刺耳。她对胖女人说:“嫂子,我知道我这两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感谢你们给我吃穿,留我住下,待我成了家挣些钱后,一定将缺你的彩礼补上。”

胖女人见秀兰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真是不知好歹的贱骨头,要走也不至于这样急,不过你那工钱也要留下做彩礼才是。”

胖女人这番话落下,秀兰气的咬牙。她牵起了盛军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那个院子。


到了盛军家,盛军妈诧异地说:“这么快?”空气瞬间变得十分尴尬。盛军连忙把秀兰领进屋,对秀兰说到,“家里就四间房,东边这间是爸妈住,有张方桌和两个条凳,就算是客厅了,西边这两间,朝南的我住,朝北的没人住”。秀兰猜,进门这间应该就是厨房了,堆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仔细看了看,这屋子是土打的,门不高,稍高一点的人进门都得弯腰,不然非要磕到头。屋里除了床和做饭的锅碗,吃饭的桌凳,什么都没有。这房子光线也不够,白天若是不开灯,糊墙报纸上的字都看不见。

盛军让秀兰到自己房子坐下,他去倒杯开水。

这时,盛军妈从外屋进来:“秀兰,俗话说的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过来也是两手空空,看样子是过惯苦日子的。”

“姨,说实话,我可不是苦日子过惯的,我在家的时候爸和兄姐都很疼我。就是这两年在我哥那……”不等秀兰说完,盛军妈便打断。

“你和盛军成亲,我们总得张罗一番,让邻里来家吃顿饭,到时候你那哥嫂也得来,不然邻里会以为你是拐来的呢。”

盛军这时端着水来到秀兰身边,冲他妈说:“你说谁是拐来的,秀兰是正经人家的女子,不过不在爸妈身边而已。”

“有什么两样?”盛军妈说罢,悻悻地走开。

“秀兰你别生气,我妈这人就是这毛病。她嘴上是刻薄点,但是个心善人。你放心,你哥嫂那边的事,我找芳姨去说,到时候把他们请过来。”

“我再也不会进他家门。”秀兰眼泪漱漱往下掉。

当年,年轻人都喜欢来青冈创业,盛军家和芳姨家也是这批大军中的成员。芳姨是盛军家的远亲,后来两家人都扎根在青冈了,但有大小事都互相帮衬着,亲如一家。

盛军找到芳姨后,两人来到秀兰他哥家。

“啊呀,秀兰嫂子,我是盛军他姨,今天我俩来这,主要是过些天,他们小两口就要成亲了,你们可要去盛军家里吃成亲席。”

“哼”,秀兰嫂不屑地看了盛军一眼。

芳姨也看了盛军一眼,继续说到:“秀兰她人长得端庄,一传十,十传百,村里都知道盛军迎了个周庄的姑娘,也都知道她有一双待她如父母的哥嫂。大喜的日子也已定下了,到时候大伙可都忘不了看你们呢。”

“那是,我们对秀兰真是问心无愧的。”秀兰嫂子酸酸地说到。

芳姨继续说:“可既是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就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不管你们之间过去发生了多少囫囵事,都过去了,未来生活还是要继续,他们年轻人也岂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那就看她有没有良心了!”秀兰嫂子愤愤地说。

“这次请你们来,是盛军他们一家人的意思,也是秀兰的心愿。你们若能来,既给秀兰撑了场面,你们也能在乡亲们那里留下好口碑。你们若不肯来,秀兰也要按时过门的,恐怕日后嚼舌根的人就多的去了。少不了会有人说她这个做妹妹的命苦,你们之前对她的好,还会有人在意吗?”芳姨说完,看着秀兰嫂子。

听罢,秀兰她嫂子说:“那丫头是成心要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在我这吃住两年多,说走就走。你家里人肯定以为我和她哥虐待她呢。”

“不会,我们怎么会那么想呢?嫂子,我上次登门没带多少礼,我自知有些失礼,和秀兰走得有点急。虽然我们现在是一穷二白,我相信我们成家后,日子会越过越好,你若能来,我们哪能忘了你?”盛军说到。

“所以这次成亲你们更要过来,堵住那些是非的嘴。”芳姨说。

“哎呀,芳姨,你看我真是过意不去,这样的小事还烦劳您做长辈的亲自过来,我们当哥嫂的怎么会不来呢?芳姨,一会儿在这吃了午饭吧。”秀兰她嫂子说。

“不了。”芳姨脸上的皱纹缓缓地舒开,“既然你们已经应下,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下午还有些活要做。”芳姨说完,就领着盛军离了去。

(三)

在李家村,像盛军家这样的人家,请乡亲们吃过席,小两口与乡亲们见了面,就算是成亲了。成亲当天,盛军他大哥盛南专程请假从县城赶回来,在技校的三弟盛强、读初中的小妹盛香也从学校回来。只有嫁到邻县的二姐没来,她托人捎了话,说家里活多,人走不开。即使这样,一家人也喜气洋洋,都挂着笑脸。

席后,大家都散去了,方才热闹的小院一下变得很冷清,秀兰觉得一切就像梦一场。

“盛军,你家兄弟当兵的当兵,上学的上学,怎就你种地?”秀兰扫着地,问到。

“我念初三那年夏天,爸突然生了大病,天天吐血。妈一边要给爸瞧病,一边要做活,眼看着也快要累倒了。妈经常念叨快撑不住了,大哥成绩好,而且就要考大学了,我才念到初中,如果需要一个人退学,我比大哥更合适。那些天看着妈日渐憔悴,我满身负罪感,哪里还能专心念书,我就下了回家种地的决心。”

说到这里,盛军顿了顿,继续说:“那两年家里真的难,一面要给爸看病吃药,一面要供弟妹念书,穷得揭不开锅。大哥也知道,上大学是一种奢望。他没有高考,偷偷去当了兵,妈知道以后气得跳脚。不过大哥文化底子好,今年复员回来后,咱芳姨就托人给他介绍到县里,这才刚上班没多久,工资都没发下来呢。”

“啊,还有这种事。”秀兰看着盛军,心里翻江倒海,为他生在这样的家庭感到难过。

盛军咽了一口水,说:“家里困难,二姐嫁得早,她也没什么挑得资本,有人来说媒就嫁了。她不只一次说过只要是个健全的人就行。后来嫁给二姐夫,人是健全,可非常好吃懒做,迷恋赌博。二姐只要回家来,没有不跟妈抱怨的,她家里主要靠她出力,这两年孩子出生后,日子更是过得艰难。盛强读那技校是因为政策好,我退学两年后上面下了政策,对贫困家庭降分录取,且免收很多费,所以不用交几个钱,但也学不了什么技术,都是在混日子,他今年也该毕业了。幺妹还小,不读书做什么呢?”盛军说着,语气里满是无奈。

秀兰听罢,一种浓浓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她问到:“那今后我们怎么过?”

盛军拉起秀兰的手,说:“家里的地我们种,收成暂时由妈来安排,等过两年景气了,我们再打算。房子也没有其他的,我们暂时在我原来的屋住。”

“那吃饭呢?”秀兰问。

“爸现在康复了,他来做饭,家里也一直都是他做饭,我们就不用操心了。”

盛军家是林北人,喜欢吃面,秀兰进门后这两星期,早上、中午、晚上都吃面。从南溪来的秀兰从小吃米,这样哪里吃得惯。但考虑到自己才刚嫁过来,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吃。但两个星期过去了,这种吃法丝毫没有改变的迹象。

这天中午,秀兰终于忍不住对盛军说:“你家不吃米吗,这样天天吃面,我就要坚持不住了。什么时候可以做点米饭吃啊?”

“哎呀,你看太我大意!竟没有问过你的习惯。今天晚上我就给你做顿米饭。不过家里面多米少,且青冈这边不产米,米的价钱也比面贵的多,所以米一般都是备来招待客人的。以后你想吃米了,我隔段时间给你做。”

“好!”秀兰高兴地点头。

晚饭时,秀兰只吃了一点就回房间躺着去了。盛军他爸问:“咋了?就吃这么点。身体不舒服,还是嫌饭做得不好吃?”

盛军说:“秀兰她吃面吃厌了,想吃点米。等会儿我给她下点米。”

“吃厌了?我们天天吃不也好好的,什么时候想过吃厌了?她想吃米,我还想上天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新媳妇这么多毛病,以后还能伺候?!”盛军爸有点恼怒。

“人家吃不惯,从来就是吃米的,哪能受的了天天吃面。”盛军回了一句。

“吃不惯以后咋办?难道她天天吃米,每顿饭都分开做。再说,米哪儿能经得起这样吃。”盛军妈也不满。

“今天先给她做顿米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看爸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你跟爸吃过饭就出去串门玩吧,我给她弄米饭。”盛军说。

饭后,老两口来到芳姨家,恰巧有几个邻里正在芳姨家拉家常,你一句他一句的好不热闹。大家看到连忙招呼。

“白莲嫂,你家盛军迎来的这新媳妇你可还满意?你就偷着乐吧,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抱个大胖孙子了。”

盛军妈:“我可不敢想,这才来几天,就开始耍起横来了。正经饭不吃,非要让盛军给她做米饭,你说她这脾气能惯着她么?以后不了骑到我头上欺负我们老两口才怪!”

“那女子也真不害臊,我和白莲在院子里剥豆子呢,她就和盛军在房子里干那事,咿咿呀呀,声音大得很,真是丢人现眼,不害臊!”盛军爸低着头沉沉地说。

“毛哥,那人家不是要传宗接代呢,不然你们怎么抱孙子啊?孙子总不能从石头里蹦出来吧?”老根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那也不能在大白天干,我们俩都在院子里,成何体统!你个烂嘴的老根,没句正经话。”盛军爸冲老根骂道。

“既然这样,你们和小两口干脆分开过。反正吃也吃不到一锅,他俩干啥你们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老栓添了句。

“那可不行!这才刚进门,还没给家干活呢,哪能分家?我身子还没长好,分了家,活就得你白莲嫂子一个人干。再说那丫头,进门的时候就没带嫁妆,本就该给家里干上几年来陪嫁,现在就分家,想得美!”盛军爸恼恼地说。

“我看你家媳妇长得可不赖,盛军一天到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要不了多久,就不会听你们的啦,你们就等着瞧吧。”老根在一旁打趣。

“他敢,你看我不拿棍子敲死他个兔崽子!”盛军爸狠狠撂出了这几个字,把大家吓了一跳。

老两口从芳姨家回来,盛军正在收碗筷,

“秀兰呢?”

“她在我们屋呢。”盛军说。

“吃过了?”

“嗯。”

“她怎么不自己收拾?”

秀兰听见外面说话,便从房间出来。盛军妈看见秀兰,“哼!”的一声,转身走了。

秀兰问盛军:“你妈怎么了?”

“没事儿,老太太就是有点神神叨叨的,你别管她,估计就是没事做闲得。等有孙子带了,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啊?原来催我们生孩子呢。”秀兰没想到他们那么着急。

“你别瞎想,我随口说的。睡吧。”

秀兰有种不服输的劲,在田里,别人一天能出多少活,她也不会比别人出的少,简直比得过一个男子。因此,田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活也干得快。起初,盛军妈还跟着小两口一起到田里干,没多久,盛军妈就天天喊腰酸腿疼,不再下田里了。不仅如此,盛军妈家里的活也不干了,扫地、烧水、洗衣、喂鸡,秀兰干完田里的活,回家还要忙半天,她倒也乐此不疲。

这天,秀兰如往常一样在地里忙,挨着盛军家地这家的媳妇香菊喊秀兰过来歇一会。盛军还在地那头忙活,秀兰径自走来,坐在香菊身边。

“秀兰,你一天到晚在地里这么出力干,图啥啊?”

“嗯?”秀兰一愣,没明白香菊的意思。

“你看你个傻子,你在这里干得苦哈哈的,你家那老两口在外面说你好吃懒做。”

“那都是在嚼舌根,你别听她们瞎说。”

“真的!老根叔说的,说你不害臊,大白天干那事儿,完全当两个老的不存在。”香菊说到,“秀兰,我是替你感到不平,没有别的意思。还有……,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香菊说完,就起了身,回地里忙活了。

秀兰呆坐在原地,两眼一黑,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耳中嘤嘤作响。

秀兰仿佛看见李家村的人在茶余饭后拿自己做谈资,嬉笑打闹的样子,她原先就觉得那些大婶大娘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别有深意,这下她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委屈的泪水唰的涌了上来,滴落在土地上,马上就渗入土里,只在地面留下几个褐色的印记。秀兰仿佛又看见她周庄的二嫂手里拿着针尖指着自己骂骂咧咧,又看见二哥面对自己跟他说嫂子时,他那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又看见盛军妈对自己说“哼!”。

“呜呜呜……,秀兰越想越难过,把头埋在膝盖上哭出了声。

过了许久,盛军才发现秀兰一直坐着。他走到秀兰身边。“秀兰,你这是咋了?身体不舒服吗?”

秀兰仰起头,冲站在她面前盛军的歇斯底里地喊道:“还不是你爸妈干得好事!竟然对外人说我大白天跟你干那事,不把两个老人当回事,真不害臊!”秀兰喊完,又哭了起来:“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我要回老家……!”

“爸!妈!我要回来!”,秀兰突然喊了起来,好像千里之外的爸妈能听见自己的呼喊似的。那呼喊,仿佛裹挟了这几年的难过、委屈,直冲云霄。

喊完秀兰就起了身,盛军一把拉住她,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盛军看了一眼,周围只有香菊在她家地里忙活,他想准是她对秀兰说了什么,于是准备去找香菊问个明白。

盛军对秀兰说:“你先在这里坐一会,我去问清楚。”

秀兰不理他,盛军就向香菊那里走去。一会,盛军到了香菊身边,秀兰隐约听见两人在大声的说着什么。她知道肯定是盛军和香菊吵了起来。她管不了那么多,起身跑回那个她一直死心塌地为着的家。现在看来,自己就像个傻子那么可笑。

盛军一转眼看见秀兰跑了,他于是也赶紧跟回来。秀兰到家后,老两口正在院里剥豆子,她没跟老两口打招呼,进屋抓了几件自己的衣服用个布一包,就往外走。这时盛军已经跑到大门口,冲她喊:“秀兰!你冷静点好不好,你这样去哪里?!你身上有钱吗?!事情还没弄清楚,你要走,也要明明白白地再说吧!”

老两口见状,都起了身。盛军他爸走到秀兰面前,开口骂:“你个不要脸的,大白天的做什么妖?!”

秀兰听到老头这么骂,刚才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处撒,上前一步给老头脸上一巴掌,骂道:“你个老骚货,呸!真恶心,你才不要脸!”

盛军爸哪里见过这等女子,他抓住秀兰的头发,把她拽到墙跟,准备往上撞。

秀兰一边哇哇叫,一边用脚乱踢一通,把老头踢开。她顺势捡起地上的剪刀,向老头冲去。

盛军和他妈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把两人分开,盛军妈吓得瘫坐在地上,魂飞魄散地说:“老天爷,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

秀兰挣脱了,向外跑去。她不知道要跑向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

盛军呆在原地,他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了一会儿,他追了出去,却连秀兰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跑了好久,秀兰累了,她忽然想起了桂梅。自从离开嫂子家后,就再没有收到过桂梅的信了,可能是自己的地址变了,桂梅不知道,也可能是桂梅也忘了给自己写信吧。虽然两人身在邻近县,但是来青冈这几年都是忙于生计,竟没有见面。还好她曾经将桂梅的地址誊抄下来:元福县大宁镇刘家村。

秀兰在路边的小溪里撩了几捧水,洗了把脸,又用袖子擦干,向车站走去。

到青冈县客运站时已过正午,秀兰顾不上吃饭,又买上去元福县的车。到了元福县,又买了去大宁镇的车,等她坐到大宁镇刘家村时,暮色已经降临。秀兰下了车,却不知桂梅家是哪一处。她看见路边摆摊卖菜的大妈,向她们打听起来。按照大妈指的方向,秀兰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快到那红顶房子跟前。她看见路边有几个聊天的女子,其中就有桂梅的声音,秀兰就喊:“桂梅,桂梅。”

桂梅一看是秀兰,惊呼:“啊!秀兰,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快来,我们回家去。”桂梅连忙前来,挽起秀兰的手,跟几个小媳妇打过招呼,就拉着秀兰回家。

“冬生,你看谁来了,她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好姐妹,秀兰。”一进院子,桂梅就喊。

从厨房走出一男子,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结实,应该是桂梅的男人。

“常听桂梅说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你们俩姐妹坐下聊,我弄饭去。”冬生说着就放了凳子,转身回了厨房。

“桂梅,没想到你也结婚了,我以为这地址是你哥家呢。”秀兰说。

“秀兰,你也结婚了?上次跟你写信的时候你还没成亲呢。你看这一年,咱们变化多大啊。咱也别坐着聊了,我带你前后看看。”

桂梅领着秀兰,边走边介绍:“你看前院,这笼子里有8只小白兔,有2只快生了,可爱吧。等她产了兔宝宝,我给你留两个,等你再来的时候,可以领回去养着。前院还种了果树,树干结实,也不生虫子,可真喜人。冬生说再过几年结了果,每年都吃不完呢。到时候年年你都到我这来吃,吃不完都带回去。还有角落里那群老母鸡,没事就里走来走去,自在的很。今天晚上来不及杀鸡,明天中午我们杀个鸡吃。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可想死我了。”

秀兰听着桂梅说着家乡话,内心热乎乎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两颗下来。她不等桂梅看见,就拭了去。桂梅没察觉,自顾自地说着,走在前面,来到后院。

后院这块地上种着密密麻麻的蔬菜,五颜六色的。有红辣椒、西红柿,黄瓜、豇豆,茄子,生机勃勃,真讨人喜欢。桂梅钻进去摘了几个西红柿,说:“等会让冬生给拌拌,可新鲜呢。”

不一会儿,冬生就招呼她俩吃饭。还没到桌边,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辣椒炒肉末,酸辣白菜,鸡蛋羹,炒土豆丝,炒茄子,热气腾腾。冬生端了米饭出来,边吃边聊了起来。

“桂梅,看你们的日子过得真好,冬生爸妈呢?”秀兰问。

“他爸妈不愿跟我们住,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过法,挤在一起麻烦事多。所以我们一结婚就搬出来了。他们这里,老人大多住在村西边,年轻人都爱住村东边。离得也不远,有什么事的时候招呼一声,一会儿就能到。”桂梅说。

“再说,我家那个老房子,又低又暗。他们老两口住惯了,我们可住不惯。再说我说话嗓门儿大,脾气也急,这一天天的,他们哪能受的了。”冬生说。

“真是这样。我和我家盛军跟他爸妈住在一起,真是难受。老人看我们不顺眼,我们跟他们说话也费劲。”秀兰嘟囔着。

桂梅听秀兰这么说,立刻明白这姐妹估计受了不少委屈,便说:“行了,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么多,来,秀兰,多吃点。”

秀兰这顿饭吃得很过瘾。睡觉时,桂梅说:“冬生,今晚我要和桂梅睡,你睡那间客房去。”

桂梅和秀兰俩人一躺下就开始聊。桂梅说,她在她哥家里过得不错,哥嫂待她没二心,嫁人的时候给了不少嫁妆。冬生,是她嫂子推了两三个以后才相中的。嫁过来的时候,冬生家里敲锣打鼓,可热闹了。

秀兰想起以前在南溪老家的事。秀兰念小学的时候,她爸还是队干部。那时家里比较好过,桂梅总喜欢到她家来玩,每次都是桂梅妈来骂了,她才很不情愿的回家。桂梅曾经无数次说过她羡慕秀兰。后来秀兰她爸退了,家里才冷清了许多。

桂梅仍然说着她到青冈这边的事。看到桂梅过得这么好,秀兰应该打心眼儿里替桂梅感到高兴,可是秀兰却有点难受,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为什么她和桂梅来到青冈这边以后,命运发生了这么巨大的转折呢。原来在南溪的时候,优越的一直是自己,桂梅只有羡慕的份,而现在桂梅却过得如此幸福,自己却很不如意。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哪里错了,可她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到自己哪里错了。

秀兰想着想着,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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