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诺言

2007年12月2日,峰走的匆忙。我记忆里只有峰小时候的模样,所以我认为峰还是那个沉默的孩子,那么我用我7天的沉默来怀念峰,想来是没有错的。


                            诺言


那时,我想对峰说,长大了我要做你的新娘,话未出口,物是人非。

峰没有母亲,峰患过小儿麻痹症,手足不便,峰和我一样,都是桃花渡的孩子。

我左手有个疤痕,不大,但是一直陪着我不肯褪却,那是我小时候割草,不小心被镰刀弄伤的。那时我一个人看着满手的鲜血坐在田埂上拼命哭,峰摇晃着走过来拉起我,他走起路来全身都像在牵扯,我惊恐地看着他有点扭曲的脸,忘记了疼痛和哭泣。那年,我6岁,峰10岁。

峰是桃花渡唯一的残疾人,小孩不懂事,没人愿意和峰玩,还时常欺负峰。我也从了流,倒不是不想和峰玩,更多的是担心小朋友们笑话我。有一次几个小孩合伙把他推倒了,正好卡在石缝里,峰手脚无力,挣扎好久也没办法爬起来。我站在原地,看着孩子们哈哈笑着一哄而散。确定他们走远了,才伸出小手去拉峰,峰用力甩开我的手,我看到了他厌恶的眼神,心里很难过,眼泪不争气地冒了出来,可我还是再次伸出手,这次峰没拒绝我的帮助。那年我9岁,峰13岁。

峰家里的条件不好,父亲又经常喝酒,很小峰就担起了生活的担子。因为没人陪峰玩,他的性格很孤僻,我从来没看到峰笑过;峰极少说话,说的话也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并且嘴巴扭曲,很难看;我总是看到峰吃力地背着折来的树枝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看着他吃力地蹲着割草。

我是桃花渡唯一偶尔帮他干活的人,天真的我非常同情峰,在那个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我甚至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做峰的新娘,我要照顾峰一辈子,我要让峰幸福地忘记曾经的痛。看着峰的背影,这句诺言差点说出口。那年,我12岁,峰16岁。

龙啸山喜欢沉默,除非少有的大风,它才会长哮。我和伊路是桃花渡第一批考上初中的孩子,在桃花镇上学的那段日子里,我很少再见到峰,不过在假期里,我经常会找峰。在山石上,我拿出铅笔,手把手地教峰写字,看着他歪歪扭扭地写伊峰时,我开心地笑;当看着峰写伊桃花三个字时,却生平第一次有了微微的伤感,因为桃花是我的名字,我突然很想让峰知道我童年的那句诺言,只是诺言一久,再难出口。那年,我15岁,峰19岁.。

初中很快毕业,因为贫穷,我没能继续读书,随后,颜近到桃花渡招工,桃花镇一共有12人去颜市,我是其中一个。我离开桃花渡时,桃花开始谢了,我久久地望着桃花渡,这座显得很古老的石拱桥,虽然它和我同年,直到看不到它,因为我知道,再看到它,我就是回到家了。桃溪里漂满了桃花的花瓣,近乎于白色的粉红,随着溪水,身不由己地,和我一直同路到很远,暗地里,它们改变了溪水的颜色。

火车上,我没有笑,我想起了峰,和儿时那个奇怪的想法。只怪诺言太轻太天真,若是那天,我对峰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不知道峰会怎么想?而我还会不会离开桃花渡去江南那个叫做颜市的地方打工,也会成未知数。很多东西,命中早就已经注定了,再怎么努力,改变的只能是方向,而不是结果,包括我和峰.。

时光侵蚀,我不再是桃花渡那个天真的小女孩,诺言再真实,也慢慢远了。

初到颜市,我还时不时想起峰,世界太匆忙,当我意识到曾经想说的话离现实太远时,颜近刚好和我说晏婴出使楚国的事。晏婴说,桔子树生长在淮南,它就结出桔子;如果移栽到淮北,它就结出枳子。它们的叶子虽然相似,果实的味道却不同。颜近博学,在新加坡留过学,回来后在工厂做办公室主任、保卫科长、团支部书记,可这个对我遥不可及的完人喜欢上了我,据他们说是因为我漂亮,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多才。我的慢慢转变,也许就是缘于桔子树搬了地方。

给兰花写信时,我很随意地问起峰。我妹妹告诉我,峰还是老样子,好象比以前更怕和人接触,对了,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老在桃花渡张望,一呆就是老半天。我的心瘁不及防地一疼,桃花渡是我老家村口的石拱桥,我们都从桃花渡出去,若回家,也必是从桥上过。我不能断定峰是不是在等我回去。那一秒我有个冲动,离开颜市,回家,告诉峰,在我12岁时,我就想做峰的新娘,我要陪着峰到老,我要让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可几乎在同时,我放弃了这想法,忧伤临近,我听任之。

我一直就以为爱情很简单,也一直以为二个人在一起生活一定是简单的幸福,辗转经年,终于知道不是这回事。我再一次想到峰时,兰花告诉我,峰脑子出问题了,天天坐在桃花渡前公路边上转悠,朝着过往的汽车傻笑,对峰说在路边危险,峰就是不听,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汽车撞死。你为什么没和我说起过?我字里的口气很突兀,很气急败坏,或者说我很失态。兰花很不解:姐又没问我,他一个废人,谁去管他的死活?也只有姐,还提起他。是的,我太久没想起峰,太久没问起过峰的死活。颜近结婚,我一直以为新娘是我,事实上不是,新娘这个词刺痛了我,才会唤起曾经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我应该哭泣的,我也很想哭,但是我没有眼泪;我不是橘,我是枳。那时刚巧2000年,我18岁,峰22岁,颜近30岁。

我又一次想到回家了,想放弃身边的繁华,想看看峰,想家乡静谧的生活,可我逃不脱虚荣。我不再是桃花渡那个天真的孩子了,我太想衣锦还乡,太好强太爱面子,超过了我对峰的愧疚,不管这愧疚是不是我应得的。虽然我知道,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峰在桃花渡是等我回家,没有理由不相信,峰变傻和我有关。生命出乎了我的想象,它在一瞬间乱了,我的脚步凌乱,心狂野,或者说,看起来对生命的聪明,是我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傻。当我再次想起要回家想起应该看看峰时,我已经回不去了,桃花渡不曾有个我这样的女子,我改了名,妖是我的形态,颜是我爱的人的姓,其中没有峰的影子。

“长大了,我一定做你的新娘。”我苦苦笑了一下。那个完美的男人,我和他在破旧的出租屋里共同生活了那么久,雷同的是和我12岁那年一样,颜近说起过一定要娶我做新娘,最后新娘却不是我。那么,我是妖颜时,没再和兰花提起峰也就正常不过。别说提起,一想及峰,我的心就会疼痛,可惜没有如果,要有,我情愿从没走出过桃花渡。

繁华只是轻浮了我的身体,遥望日思夜想的故乡,我已经没有了回家的本钱。

颜近在我身边忽远忽近,我所有的爱情都在他身上有了应证,快乐忧伤,所有我未曾有过的痛苦和幸福,希望、期望、企望、绝望;等待、放弃、留连……我一一品尝,最后的最后,我真成了妖孽,在我终于看穿了所谓的爱情,我已不再年轻,更重要的是我背离了桃花渡的底线,我已经没有了回家的本钱。

冬天到了,我一无是处,视频里,我突然问无花:峰现在怎么样了?很多年没问起峰,自从兰花到美国留学,我基本上和家里失去了应有的联系。

伊峰啊?昨天刚死,等下我们还要去参加他的丧事呢!弟弟回答得轻描淡写,峰的死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视频的这头呆住,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我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一时之间我好像失去了任何知觉。无花连问了几句姐怎么了,我才吃力地问:怎么死的?

还会怎么死?他天天傻傻地在公路边笑,这不,终于被撞死了。死了,我本来计划好的,回家看峰,只是这计划拖的久了;我一直以为峰在那里,不会走开,我终于会看到他;我甚至早就想象了和他见面的样子,早就想好,现在都不必了,虚伪也好,真实也好,都不必了。

我突然想哭,关上视频,脑子里一片混乱,为什么偏偏在这时我得到这个消息?在我对所有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时,在我勉强想起遥远家乡的某些事某些人时,在这个冬天,在我需要一些温暖时,峰恰倒好处地离开,竟然像是知道了我的绝望。

夜里,我梦到了桃花,漫山,这样的桃花只有我故乡才有,峰在漫山桃花下的小径上踽踽独行。随后,江南的颜市下起了雪,1924年以来从没有过的大雪,经久不化。

白色,是祭奠的颜色。

我一个人凌乱地回忆,拼了命的回忆,我看到了峰在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写“伊桃花”,我看到自己胆怯地看着峰,看到自己差点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做你的新娘。可惜,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峰留给我的可供思念的实物。

无花在这事上有点不放心,再三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然后我认真地问:这么多年了,峰快乐吗?无花被我问傻了,愣了好半天,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说峰老是笑吗?那你看到过峰不开心的样子吗?无花又愣住了:姐,你怎么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傻了,你也和他一样犯傻?傻子哪知道不开心?我倒是真的没看到过他不开心的样子,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只知道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傻傻地自言。

我放宽了心,上了次虞山,在无人的山坡上偷偷烧了一柱香,傻了,真好,傻了,就不必去计较前世的那些悲欢。而我,在颜市这样的繁华中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辛苦,最多的竟然是不甘。江南的这个冬天过后,也在预告着我的纯真年代的结束。

傻了最好,那我的那些经久的诺言就没有了细究的必要了,再怎么慌乱,我也不需要耿耿于怀,我这些年的悲欢,倒不如傻了干脆。

还是傻了好,仔细想来,在我看到的所有傻子中,我真的想不起他们悲伤的表情,那么峰的快乐,也只有傻了来成全。

这个情人节,我不知道颜近在哪里?我身边经过的人也一一不见了踪影,我关了机,那些以前爱过我的现在爱着我的准备来爱我的男子,在今天这个特别的节日里,谁都没办法找到我。我把今天彻底清空,我奢靡的日子里,这么多年,第一次安安静静地留给了一个人。

峰,我只能向你保证一天,就今天,你不会寂寞。




作者介绍:女夭彦页,一个没有章法随心码字的文字爱好者,失地农民,以字佐酒,唯欢喜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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