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摩洛哥的时候,就看到了朋友转的一条推送,说家附近的一条商业街突然要拆迁,所有的商家都要搬走。起初是不信的,毕竟这样的消息也不是第一次传出来了。
但后来终究是被爸妈证实了,说是限期几天内要全部拆掉。他们俩人还特地跑去转了转,淘换几件东西,也是和已经算得上是朋友的店家们告别。
这条繁华一时的街道也终于见到了属于它的最后一次夕阳。
一
这条街道,大概算得上是故乡赫赫有名的几条商业街之一。火爆起来的原因,是因为这里卖的东西大多便宜,合乎很多学生的心理价位;东西也齐全得很,各个店家脑子也大都灵光,什么新鲜时髦,就卖什么,一直相当热闹。尽管从小就在这条街上长起来的,但却不同于很多初中和高中时的朋友,倒是鲜有在这条街上买东西的经历和习惯;但即便是这样,数千个日夜的来往反复,这段不足千米的街道也早就烂熟于心:哪个角落开了哪家新店,哪家饭店适合一家三口都不愿做饭的晚上去解决晚餐,缺了什么东西去哪家百货凑一下,这些早就成了一家人的默契和习惯。
在小的时候,这条街道远比现在要窄,全然像是一条乡镇上的土街,路两边的商铺栉比鳞次,从破旧平房的屋檐上伸出来的遮阳棚只给街道留下了一条窄窄的天空。记得当时的街角有一家规模不算小的书店,进深颇大,几排书架从门口延伸到房间深处,想来汗牛充栋似乎大概就是那样一副场景了吧。小时候喜欢看书,爸妈倒是从来都不说什么,什么书都让看,百无禁忌。记得当时一进门的南边柜子上,摆满了一整排漫画,是那时最火的柯南和火影的单行本。书店老板人也温和,由小孩子去看,现在想来,到最后也没买过几本,但倒是在一方天地里消磨了不少时光。之后随着几次大的整修,那家店便消失不见了,那对于彼时还小的我,倒并不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小孩子生性顽皮,总能找到其他的乐子,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难过。倒是后来有一次跟父亲一起去兜风,快到家的时候路过那个路口突然想了起来,但记忆里的场景却似乎多了层雾,开始有点怀疑那样的店是不是真的曾经有过;而后每次走到那里,总会无意间记起那段时光,却已经全然找不到对应的位置和方向了。
二
在刚开始做设计项目的时候,向来都讨厌老师选的地方,总是希望能有一块无垠的空地给人以施展空间;而老师选的土地,到处都是旧楼老街,很多觉得不错的想法,放在那块地上就处处掣肘。有的时候几个同学在一起抱怨,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后等自己能真正接手项目了,一定不做改建项目,宁愿推倒重来。
这的确是玩笑,但却也是整个社会的现状,在城市飞速发展的现在,似乎这一直是一种常态:人们相比于老旧的街巷,更喜欢宽阔的马路,毕竟这是个汽车的时代,行人与道路的关系似乎可以被无限压缩;没人在意住所之前的快意恩仇,一心只想住上高层住宅,仿佛这样才是现代,才是先进。无限的资本携卷着发展的洪流不断前行,推倒重建是最快,也是最省力省财的方法,在这个效率至上的时代,这俨然就是一副最优解的模样。
但当真正在一座城市里待久了,最吸引人的往往不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商业区,而是那藏在街头巷尾的市井生活,那里才有人间的烟火。
街角那家我现在都已经忘却了名字的咖啡店,饭食和饮品都难称得上美味,但那里有几个年少轻狂的少年讨论了不知道多久,最后终于成型的纪念册。
街边一家没什么人光顾的老北京布鞋,拥挤的店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一脚蹬。和其他店面格格不入,但却也偶尔能吸引院子里一些老人的目光。但走到那里,其实第一次涌上的情绪还是在那里得知了自己拿到奖学金的那份欣喜若狂。
还有躲在街边二楼的pizza店,墙上画满了或有或无意义的各种涂鸦,而桌上常年摆着一个从没人投过币的星运盘。临街的窗户上挂着做旧的百叶窗,透过窗户向外,是被屋内舒适的冷气隔绝的夏日和骄阳。
当然还有各种需要吃饺子的节日便会去的水饺店;无数次周六早上的永和豆浆;从我出生开到现在依旧坚持着的那家川菜馆;做得一手好拿破仑蛋糕的糕点铺;甚至还有街口数十年如一日地摊韭菜饼的大娘……街道向来都是有生命的集合体,同时兼有市井的功利和温度,携卷着生活在这里的一切居民的生息。还记得以前每周五Galn在课上讲林奇的城市图景,一句话至今为止还记得清楚,
城市从来都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城市的诸多居民对于不同物理环境所产生的精神联结所集合成的整体。
此言不虚。
而对于建筑师而言,所谓好的建筑,从来都不是漂亮的方盒子。工业化下的精简明了不可或缺,但这其中,终究还留着一份人的温情。建筑的美,在于以近乎完美的方式,把生活中的一切问题和希望通通化作最合适的空间,交由最合适的人。就像是《建筑学概论》的最后,那面朝大海,所谓的现代住宅里,男主仍旧为他心底的那个姑娘,保留了一潭有着小脚丫印记的水泥池塘。
前两天和瑢儿打电话的时候还说,有的时候觉得学这个专业其实不过是阴阳的两面,一面成神,一面堕魔。这一行业前进的动力大多来源于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飞速前进,使得我们不自觉地渴望着更快的发展;但另一方面,真正着手解决的却又是真真实实的家长里短,世间冷暖,迫使着自己不自觉地扪心自问,这项工作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扼杀回忆的刽子手。
就像是我清楚地知道这拆迁的尘土不会迟迟不落,而当这一切尘埃落定,这条老街必当远胜从前;但我也同时能隐隐感觉到,整洁而宽阔的新街即使再车水马龙,相逢之时内心也是有点空落落的。
三
我们想尽可能多地把我们所遇到的一切镌刻进脑海,我们在学校里喜欢拍照,在旅行中总愿意顺手买上几件纪念品,认真写手账和日记,甚至苦心经营自己的朋友圈,似乎一旦有了这些能真正握在手心的东西,我们就拥有了打开宝藏的钥匙,随时能打开记忆的门扉。这是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实体记忆的剥夺,必然带来的其实是记忆的退散,当活生生的记忆无所依凭的时候,那段记忆便像是那没了根的蓬草,很快就会在时间的风沙中被吹得无影无踪。
这也是为什么想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林清玄先生在《写在水上的字》一文中,有一段相当绝美的文字,
既然生活在水上,且让我们顺着水的因缘自然地流下去。看见花开,知道是花的因缘到了,花朵才得以绽放;看见落叶,知道是落叶的因缘到了,树叶才会掉下。在一群陌生人之间,我们总是会遇见那些有缘的人,等到缘尽了,我们就会如梦一样忘记他的名字和面孔,他也如写在水上的一个字,在因缘中湮灭了。
顺流而下的是时光,那逆流而上的,又怎能不是怀想。
文字、歌曲、电影……他们在艺术的领域中千差万别,但却在这一点上,无一例外地成了可以固定时光的最好凭借。这些举动,都像是从这生活的水上舀出一瓢,封存在不知名的一角,等合适的时候打开,那些文字里的时光,伴随彼时的味道一同弥散出来。这,便是逆流而上。人这一生,会经历许多的春夏秋冬,更会有数不清的黎明和晚霞,人情冷暖亦或是起伏跌宕,但终归有一些比另一些要重要。
有些无限要大于另外一些无限。
就像是如果提到夕阳西下,大概这条路的夕阳和随之而来的黑夜,会是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景色吧。
我们终究渺小如烟,就如同这条街可能最后也没多少人知晓;
但我们也终究重要如斯,背负着众多已经消亡的事物迈向未来。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正像是人不尽相同的命运一样。不管怎样,我们永远都在历史的背面,在密密麻麻的时间的针脚中,真实而隐形地活着。——《时间的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