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时光坐落在一个古镇,像钟楼一样耸立着,大多数时候安静、辽远,忽然就会响起洪钟的声音,将我从成年之后的幻梦中敲醒,探头去望一望那遥远得已然有些模糊不清的钟楼,在记忆最初的地方,它若隐若现,等我去探寻。我在时间的河流中与它渐行渐远,但只要我的心决意探寻,它并不受时空的限制。我离钟楼越来越近,在我记忆的视野里,它愈发的清晰可见。
我先看到的是那件事。对,那件事,它那么醒目,又那么突兀,仿佛人生的刻印,打在了生命的初期,对我影响至今。随着那件事的显现,几个人影随即浮现出来。
姚青忆。我怎么能忘记她呢?我习惯于每晚躺在床上身心放松恍入梦乡的时候想念一个人,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这个习惯自姚青忆始。她是我三年级的数学老师。本来我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是她激发了我的数学天赋。课间休息时,她随意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跟我们聊天,她说我的声音很好听,虽然经常如蚊子声般小得几乎听不清,但以前她遇到过一个男生,平时说话声音也很小,但是唱歌一级棒。我从她的话语中得到了她对我的预期:唱歌好听。后来她终于等到我开口唱歌时便放弃了对我的期待。但那天,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欣赏、优待与期望,让我隐约觉得自己很好,她很看重我。恰好那天我的数学考试得了95分,我从来没有考过这么高的分数,虽然这个成绩得益于那次考试的总分是110分。几乎是灵光闪现,我忽然想到我不经意就可以考到这个分数,如果我努力呢。这一闪念,彻底改变了我的读书生涯。我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一跃成为班级第一,其他各科成绩也随之提升至名列前茅。这平庸了许久之后突如其来的自信,与带有自证预言意味的灵光闪现,滋生于那个课间她对我充满兴趣与期待的目光里。而我如愿成为她欣赏的学生,不是以唱歌的方式,而是以数学的方式。姚青忆讲课很棒,亲切随和,面容姣好,笑起来像一朵盛开的洁白玉兰花。自然而然的,我习惯于想起她,习惯于把她当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夜深人静时,我会潜入梦乡,花更多的时间与她在一起,这很温暖。
高嵩是我的表哥,大我五岁,已经长成了强壮的身板。他自诩为我的大哥,而我是他的小弟。当我被其他男孩子欺负的时候,他会挺身而出,不遗余力地保护我。那时我最好的朋友是落落。她跟我同龄,是我的邻居加同班同学,她像个假小子一样整天与我们厮混在一起。她从不摆弄女孩子的玩意,什么鸡毛毽子、沙包、跳绳之类,她打水仗,扒火车,爬城墙,射弹弓,她样样精通,比我要活跃得多。我们一起玩耍,一起上学下学,我们最喜欢的还是爬上那高耸的城墙,在顶端那块凸出的小平台上吹风、吃零食、下军棋,扮演将士把脑袋靠在城墙视察敌情。但我最隐秘的事情只跟雪菜讲。客观来说,雪菜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他只存在于我的主观世界里。或者说,我创造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与我作伴。他是我对孤独最后的防备。我是独生子,爸妈生下我,然后留我一人跟奶奶过活,他们整日不着家,不知忙些什么,一回家就是暗无天日的争吵。说实话我不太希望他们回来。雪菜就是我的兄弟,是我对抗父母这桩弥天灾难的同舟共济的伙伴。
那天,高嵩带了一打啤酒,带我与落落登上城墙小平台。除了高嵩,我和落落都是第一次喝啤酒。那苦不溜秋的爽凉滋味在唇齿之间流过,很是新鲜。我们对着瓶口,一人一口,越喝越豪迈。本来大家都很高兴,直到高嵩说起他得到一个消息,给我们透个口风,姚青忆要调走了。我的脸当时就喝红了,但我没吱声。落落问:“姚老师书教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调走?”高嵩故作神秘:“你猜?”我跟落落纷纷摇头。“你们小孩子不懂了吧。她要嫁人了,调到县城去,跟她未婚夫在一起。”这时我喝得有点晕了,我的眼泪直流,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说什么都不能让姚青忆走。只听得落落在那里讲:“你一个男子汉怎么会有这么多泪?”高嵩严肃地望着我:“你老实告诉我,你这么伤心,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就我本人的意愿,我肯定打死都不愿讲的。但这个时候我有些神志不清,于是雪菜接手了一切。雪菜倾吐了我对姚青忆的思慕,他说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看姚青忆离开。
也不知道是酒精在起作用,还是受高嵩的怂恿,还是雪菜这家伙兴之所至,我站在了城墙上,准备往下跳。这个要跳的时间不知为什么拖延得非常长。城墙下不知不觉聚集了很多人,更多的人得到消息后赶到,到最后,我奶奶、爸妈都来了,在下面喊我不要做傻事。就连姚青忆也被他们叫了过来,一脸担忧地望着我。高嵩已经不在我身边,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就跑下去了。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要跳的话我不拦你,我会在下面接住你。现在我身边只有一个落落,她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伞给我递过来,据说这可以当降落伞使用,减少重力加速度。这时候群情激昂,我不得不跳,不跳就不足以说明我阻止姚青忆离开的决心。啪地一声我撑开了伞,下面人群一阵喧哗,接着又是一阵哄笑。我没理他们,我凝视着我的姚青忆老师,对她喊:“请你不要离开。留下来吧。”我随着那个“吧”字纵身一跃,从八米高的城墙上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