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铁上看风景,总是让人感到意犹未尽。
路过一处城市或是村庄,总是让人来不及从某个窗口偶然闪现的面目中窥探出他的喜怒哀乐,列车便会裹挟着你所有的好奇心匆匆而过。
谢依然百无聊赖的收回了目光,插上耳机闭着眼睛昏睡。但是鼻管却像一个坏了的水龙头,怎么也控制不了奔涌而出的清鼻涕。逼得谢依然只能将睡梦断成无数节,不断的掏出纸巾擤鼻涕,不一会儿面前的塑料桌子上就堆起了两层鼻涕纸。
谢依然索性放弃了昏睡,呆呆的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昨夜自己站在暴风雨中直播解说,果真还是着了凉。台里发的那种临时雨衣不知道是哪个小作坊的冒牌设计师设计的,厚度跟塑料袋相差无几,雨帽没有抽绳,在风中根本罩不住头。
整个二十分钟的采访时,她就像一只落了水的鸡,湿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唇间喷着水花,声嘶力竭的解说着积水的深度和被困车辆的数目。
这样的雨总能让谢依然想起大学时她们系教新闻采访的马老师。马老师三十未婚,人如其名,颅面骨比常人长出三分之一。再配合她宠辱不惊死水一般的眼波,总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疏离感。
马老师特别喜欢给他们播放一些极端情况下的采访视频。直到现在谢依然仍旧记得一个台湾的男记者在台风中抱着棵大树,对着麦克风大喊:“我现在已经要崩溃了!”的窘样。
谢依然当时笑得眼角都渗出泪来,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马老师会在全班的哄笑声中纹丝未动。她所展现的,原本就是他们未来所要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
谢依然本以为毕业之后自己便可以像某名嘴一般,初出茅庐便崭露头角,衣着光鲜的穿梭于各个重要采访现场,谈笑间将各种重大新闻事件的事实原貌还原在镜头之上。
可真正就业之后她方才明白,自己距离那些知名的采访现场,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她所能涉足的新闻事件,无非是某个汽车高温天气下发生了自燃,或是某位大妈在自家小区门口锃明瓦亮的大冰上摔断了腿。
列车快要进站的时候,乘务员拖着垃圾袋挨个座位的收垃圾。走到谢依然这里时,看到她面前的还在不断增高的卫生纸堆,恨不能用眼角把她挤扁,看看流出来的到底是血还是鼻涕。
谢依然窘红了双颊,这些年在台里工作邋遢惯了,一张桌子既写稿也吃饭,偶尔还充当牌桌,桌面上总是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谢依然赶紧起身,将卫生纸几把抓紧垃圾箱了事。
刚一下车,谢依然就接到了刘小白的电话。
“谢依然你到了没?我妆都要画好了你还没来!这世界上有新娘子等伴娘的道理吗?”
谢依然赶紧求饶,凭谢依然对刘小白的了解,这时候如果自己再顶嘴,她的声音便要立刻提高八度,非得跟自己争出个你死我活不可:“我错了!车刚到!我打个车直接过去!”
刘小白的家布置的很是喜庆,与谢依然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自刘小白父亲病逝之后,刘小白的母亲张姨便将许多带有她父亲味道的物品收了起来,屋子里充斥着极不协调的空荡感,似在诉苦这场浩劫。
客厅里众多亲戚朋友正在围着张姨讲话,听到门声,张姨伸了伸脖子望向门口,看是谢依然,嘴上绽开了笑容,说道:“依然啊,小白在屋里等你呢!你赶紧进去吧,刚她还怪你迟到不重视她的终身大事呢!”
谢依然赶紧换鞋进了屋。刘小白本就不大的屋子被各路人马挤得快落不下脚。刘小白正被造型师整理着头发。看见谢依然进来,斜着眼睛嗔怪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就不嫁了。”
谢依然翻着白眼坐在刘小白身边说道:“你不嫁那我嫁好咯!”
刘小白大眼睛一瞪说:“你敢!”伸手一挥,造型师化妆师呼啦一下围上来,开始为谢依然化妆布置。
谢依然不知所措的惊讶到:“刘小白你干嘛?!今天又不是我结婚,弄这么多人搞这么隆重干嘛?”
刘小编白神秘的一笑,说道:“谢依然,今天我设计了一个神秘环节,你配合一下就好。”
妆容服饰全都完毕之后,出现在镜子里的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中式礼服,同样的凤冠霞帔,明眸红唇。两人并排坐在一团喜气的红床上,刘小白的声音从那边的红盖头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调皮:“谢依然,从小我俩就总被说像一对异父异母的双胞胎,你说,秦朗今天能不能分出我俩来?”
谢依然和刘小白是高中同学,向来形影不离。刘小白是画画高手,在那个除了校服一切都是违禁服装的年代,刘小白把两个人头像的卡通版分别画在了对方的校服上,另类又时尚,一时风头无两。
那个时代,大家都还没有忙着在朋友圈发布代购信息,校园BBS方兴未艾,校花校草排行榜上出现的名字,仍旧能够让饭后课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的同学们脸红耳热。谢依然和刘小白凭着漂亮的脸蛋和另类的校服,高居排行榜榜首数月之久。这是她们人生中光辉的一章,会被成年之后的两人聚在一起谈笑时提起,先是夸赞一番对方的容貌,再慨叹一番时光之匆匆。
秦朗推门进来时,看到眼前如同复制粘贴一般的两个人,连着围着床转了三圈,也没能分出谁是谁来。
谢依然看到眼前出现两双焦急走动的黑色皮鞋,一双秦朗的,一双应该是伴郎的。她悄悄的将小手指从袖子里面伸出来,上面画着一张小小的黄色笑脸。新娘子刘小白画了十颗喜庆的红手指甲,而她这只是在路过美甲店时心血来潮画上去的。秦朗和她俩都是高中同学,认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小小帮他一下好了。
忽然一阵明亮,红盖头被掀了开。谢依然眯着眼睛适应着忽然改变的光线,模糊中眼前出现了一张放大了的人脸。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牙齿光洁整齐,俊俏得让谢依然微微羞红了脸颊。
旁边刘小白的盖头半挂在凤冠上,嘟着嘴巴不依不饶的问正在俯身帮她穿鞋的新郎官,究竟是怎么分出两个人的。
身旁的伴郎举起小指,悄悄的对谢依然说:“你刚刚的提示,我看到了!”谢依然忽然一阵紧张,眨巴着眼睛扯出一丝笑容,借抬手整理头发的动作平复自己跳动得欢脱的小心脏。
那边的秦朗已经帮刘小白整理停当,直起身,笑着跟谢依然介绍:“小谢同学,这是我发小,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陈栋。”
谢依然一直对男人的长相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即便是当年刘小白将男偶像的照片贴得整个卧室墙壁都找不到空隙,谢依然也只是在墙上贴了一张电影《three seasons》的海报。刘小白说她没有情调,谢依然真不知道一天天的面对着满墙的“人头”又算得上是什么情调。但是今天看到陈栋,她忽然有点明白了这种“情调”。
婚礼现场热闹又浪漫。谢依然看着台上拥吻着的两个人,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刘小白和秦朗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高三的时候,刘小白的父亲去世了,秦朗一直守在他身边,甚至不惜放弃考取名牌大学的机会,也要留在刘小白的身边照顾她。为此,秦朗的母亲对刘小白始终心有不满,但是俩人排除了万难,一路走到了今天,可以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的祝福,谢依然心中充满了感动。
跟着刘小白敬酒的时候,谢依然感觉自己就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刘小白给她准备的这条伴娘裙,硬生生的把她塑成了一个“丰乳纤腰”的形象。好处是她成功成为了除了新娘子以外全场第二焦点,坏处就是,真的勒得她马上就要窒息。
忙着满面堆笑着敬酒收钱的刘小白,看着背后跟着猛翻白眼抽气的谢依然,警告道:“谢依然我告诉你,一会儿到了下一桌你必须要保持形象!你知道吗,董健和他媳妇今天也来了!”
董健?是那个会因为说了某句话惹自己生气,便会在第二天买好了早餐等在雪地中的大男孩吗?
第一次遇见董健,是在刘小白的生日party。董健是秦朗的大学同寝,脸黑黑的,穿着一身篮球服,浑身充满着阳光晒过的味道。那天,他们一行十几号人连吃带喝,气氛很是融洽。喝到晕晕乎乎时又跑去K歌。
当时有人提议两两对唱情歌,刘小白和秦朗深情款款的望着彼此,甜蜜的合唱一首《小酒窝长睫毛》,把在场各位恶心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全场只有谢依然和董健单身,所以自然而然的把他们俩凑成了一对合唱。当时两人合唱的是莫文蔚的《广岛之恋》。开始时两人多少都有些不好意思,扭扭捏捏的拉开了嗓。意外的是,两人声线竟十分合拍,好似原唱莅临现场。引得在场诸位掌声、尖叫声连连。
两人在起哄声中躲闪着目光,还好KTV灯光昏暗看不到谢依然窘红的双颊,不然自己真要逮个地缝钻进去了。
那天结束后,董健送她回家时,主动向她索要了电话号码。第一个周末,董健就主动约她出来看电影。谢依然还记得那是第一部3D电影《阿凡达》,电影院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影片播放时,谢依然伸手触摸飞到自己面前的外星生物时,董健自然的抓住了她的手,并且再也没有松开。
可是最后他还是松开了她的手。刘小白因此差点要操起菜刀手刃了董健,但是谢依然却平静的拦住了她。
其实她能够理解董健。自己作为一个每天穿梭在大街小巷“找茬”的没有编制的电视台临时工,干着最重的活,拿着最少的工资,究竟什么时候能够熬出头自己心里都没数,凭什么让别人等?
所以见到董健和他媳妇时,谢依然虽然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内心还是平静的。倒是董健,神情局促,看见刘小白领着谢依然过来敬酒,站起身想要寒暄,但却被刘小白冷淡的神情尬在了原地。
董健的媳妇一脸迷茫又狐疑的起身咧着嘴同刘小白和谢依然打招呼,让降至冰点的气氛回了些暖。
刘小白手里捏着根烟,给董健点着,用眼神示意董健:“你媳妇挺漂亮的,听说在市局工作?”董健笑容僵了一下,尴尬的点了点头。眼神飘到了谢依然的身上又不敢落下,伸手接过烟紧吸了两口,嘴里叨咕了两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悻悻然的坐了下去。
刘小白硬着脖子轻点了下头,拉着谢依然走了。临走谢依然也没能组织好语言同董健说点什么,索性调动起全部的面部神经,露出了一个自认为算是祝福的微笑,踉踉跄跄的被刘小白拉着走了。
再热闹的场面也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就像小时候过年,十二点的鞭炮过后,大家总是要陆陆续续的回家的。换回自己自己衣服的谢依然呼吸终于得到了恢复,她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想起她和董健有一次牵手压马路,她问董健:“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你说我们还会再次遇见吗?”董健当时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傻子,我这么爱你,怎么可能分手呢?”
谢依然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分手之后的第一次遇见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正如她没有想过他们竟然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分手一般。
三毛说得好,一刹真情,不能说那是假的。一段感情到站了,一个人下车了,自己还是要勇敢的向前走的。
谢依然伸手打车,一辆轿车停在了谢依然的面前,车窗摇下来,竟然是陈栋。
谢依然俯身,正对上陈栋的双眼:“上车,我送你回家。”
一路上,谢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积累多年的职业经验丝毫没能让她在这样的环境下如鱼得水,她心中紧张忐忑,不知所措。
陈栋就显得自然多了,车里播放着一张英文老歌的CD,时不时总能找到一个共同话题以供二人讨论。
“听说你在外市当记者?是不是会经常接触到一些新闻事件,能给我讲讲吗?”
新闻事件?下雨积水淹车?门口大冰摔人?
“呃......我做的是民生新闻,每天都是一地鸡毛的,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
“民生大计,利国利民,好事。”
谢依然笑,第一次有人把这份工作拔高,忽然感觉自己的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都有些闪闪发光了。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啊,是个医生。”陈栋转过头来,笑着说,“所以一般人找到我的时候,准没好事。从这个角度说,我俩工作性质相仿。”
医生?谢依然脑补了陈栋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心跳有些微的加速。两个人一路开着车,听着那些复古的老歌,行走在如水的车流中,不知不觉就开到了谢依然家楼下。
告别的时候,陈栋递给谢依然一张名片,说:“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我的微信号就是电话号,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加我的微信。”
回到家后,谢依然仰面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捏着陈栋的名片。说实话,陈栋让她动心。但是上一段感情的结束,让她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虽然陈栋用一句话拉近了两人工作上的距离,但是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自己清楚。上一段感情对她的馈赠之一,便是让她对感情不敢再抱有任何幻想。
加,还是不加。让谢依然遇到了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一样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