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沈家姐妹
第一章 停车坐爱枫林晚
李景阳驱车疯狂地行驶在山原间的公路上,他的心同窗外翻飞的秋叶一样散乱,不知飘向何方。近段时间,李景阳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狂躁不安,愈是想挣脱,愈是徒劳。他明显感到周围有一只魔爪在慢慢向自己逼近,而当他恨不得能够抽出利剑斩断这只可恶的爪子时,却是力不可及。
“如果你是命运的枷锁,那么,我的挣扎与逃脱又有什么意义?”
“不,即便你是命运的枷锁,不论后面的结果是什么,我都要斩断你,逃脱你这恶魔的束缚,寻找我的自在,不惜一切代价。”
“工作,家庭,事业……凡有的,你都收回吧;凡没有的,我也不会祈求你的赐予。”
“为了摆脱你这恶魔的咒语,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血液在他体内涌动,车轮在大地上飞奔。远方,像一把打开命运枷锁的钥匙,让他隐约看到了自由的希望。
就当是来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吧!
山原的风变得疯狂起来,黄叶纷飞,像雪片一样飘落在天地间。就在这片黄叶弥漫的山原间,一曲若隐若显,时急时缓,却像群山一样绵延不绝的笛声,仿佛是穿透千年的时空,传到了李景阳的耳中,尽管他的车窗封闭得严严实实,终不能阻挡这笛声的穿透力。
笛声,奇怪的笛声,魔幻般的笛声。
李景阳张大嘴巴,疯狂地吼叫几声,猛地踩踏油门,加足马力,向前飞驰而去。在车子越过一道山口时,他无意间看到了一处楼台。
魔笛似是从楼台处传来。
楼台,落日楼台,落日楼台一笛风。
此时此刻,在李景阳的眼中,这诗意般的景象,仿佛是一张可怕的怪兽的大嘴,正将他一口口地吞噬进去。而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不但没有将车速降下来,反而愈加拼命向前方驶去。
“恶魔,如果你要吞噬我,那么,小心你的牙齿吧,既然我逃脱不了你,那么,我只有尽可能多地撞碎你尖利的牙齿,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李景阳的情绪坏到极点,浑身血液在奔涌,似要冲破血管一般。他现在这情形就像是奔流的洪水遇上了狭窄的山涧口,奔腾咆哮,左冲右突,似乎在寻找出口,准备一泻千里。
车内的空气实在是闷,他打开左侧车窗,露出些口子,任晚风吹进来,孰料魔笛声变得更加响亮,简直是要刺入耳膜。李景阳忽然有一种痛彻心肺的感觉,这份痛感害得他差些放下手中的方向盘。他想用双手护住耳朵,可他心里清楚,车速太快,是绝对不能丢下手中的方向盘的。为了对抗笛声,他只有张大嘴巴,猛地踩油门,不顾死活地沿着山野公路向前飞驰。
冰痛,冰一般刺骨的痛楚,阵阵袭来,仿佛千万只冷箭。原来,他在山路转弯的时候,被一股劲风裹挟着冷雨扑打进来,打在他左侧的面颊上。
方才还是“溪云初起日沉阁”的景象,如今,皆已被雨打风吹去。秋雨本是缠绵,而今似是风云突变,恣意滂沱,在风中飘洒,时而借着风力,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朝李景阳抓过来。李景阳急忙腾出一只手,点下车窗按钮。车窗合上了。他稍稍降下车速,用手抹去飞溅在脸上的雨水,骂道:“鬼天气,连你也来捉弄我吗?”他紧锁着眉头,面上却流露出无比坚毅的神情,眸子里射出火一样的光焰。
“如果老天来折磨你,那么,不论你是坐着,躺着,还是站着,走着,都不可能逃脱的,干脆不管了,闯荡下去,看他能奈我何?我不睬你,你还能怎么着我?”他虽这般诅咒着,可是,理智告诉他,诅咒归诅咒,还是要先寻个旅社住下来的。
雨刷不停地刷洗玻璃上的雨水,给他怒火喷射的双目洗出一点视线。他知道,这样的鬼天气,这样的鬼地方,路上几乎是看不到别的车子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车速放慢了许多。
转过一处山凹,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小镇,在雨雾中仿佛仙境。而在高速出口,恰好有条水泥路通向小镇。看到这些,李景阳的心情忽然间舒畅了许多。
夜色开始笼罩大地。借着镇上的灯火,李景阳看到巨石砌成的城门上横着书写的三个大字——枫林镇。枫林镇的雨夜倒是热闹得很,行人挤满了夜市,李景阳的车子像蜗牛一样蠕动着。他想找个旅店住下来,却又觉得镇中心实在闹心,于是,车随人流,穿过小镇的中心街道。
“如果不借宿枫林镇,那么,今夜,又要宿在何方呢?”
李景阳自言自语,自己也没有了主意。他想把车子停靠在镇上的一处酒家门前,却在无意间瞥见枫林镇远郊有一豆灯光照过来,温暖,宁静,又有些孤独,仿佛是为他这个天涯倦旅准备的。
阅尽繁华惟愿静。小伙子年纪轻轻,常怀遁世之心,这远处一灯如豆像是一个神秘而又绮丽的梦,引着他渐渐远离小镇的繁闹。夜雨中,李景阳看到LED招牌灯上映着“村墟酒家”四个字,脑海里忽然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中“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两句诗来。
“就住这里吧,今夜。”他跟自己说完,便把车子停在酒家门前,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便有一位中年男子擎着一把老式长柄乌油伞走上来,热情地招呼道:“先生,要住店吗?”
李景阳隔着玻璃,没有听清中年男子的话语,当窗玻璃渐渐落下时,他才有礼貌地问道:“老板,还有空房吗?”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连声应道:“有的,有的。”
中年男子借着灯光,看到李景阳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尤为亲切地说着:“小伙子,随我来,把车子停放在院子里吧!”
李景阳随着他把车开进一处院落,熄了油门,刹稳车闸,从车子里走出来。中年男子给他擎着伞,两个人一起走进酒店的前台。
酒店前台坐着一位中年妇人,短发,圆脸,上身穿着蓝底白花已经洗得发白的衬衣,看上去像个八九十年代的人。岁月的风霜在她的眼角留下了浅浅的鱼尾印迹,然而,她的双目倒是很有神采。见来了客人,妇人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看着李景阳,面色和蔼地问道:“小伙子,住店啊。”
李景阳应了一声,拿出身份证,付了当晚的房钱和押金,便随着妇人走上二楼。妇人打开一间房门,将李景阳让了进去。房间很宽敞,更干净。李景阳走到床前,伸出手来,攥了攥被子,被子干爽柔软,他很满意地点点头。
妇人道:“小伙子,看你开车赶了老远的路,定是饿了,请点两个菜吧,吃个热饭……放心,我们这里价格公道,不会亏了客人的。”
“嗯,好的,菜要清淡些。”
妇人见李景阳应了,便下楼准备去了。李景阳关上房门,打开窗户,借着灯光,望着旅社周边的田野和小树林。此时,夜雨依然淅淅沥沥,不过,这淅淅沥沥的秋雨使得田野看过去更加地静谧而清幽。再远处,便是雾蒙蒙一片,像是山岳相连,又像是无数个巨兽匍匐在大地上的身躯。
李景阳烧开一壶水,冲了杯茶,安静地坐在松木椅上。他的心情平复了许多,已经没有途中驱车时的抓狂了。何处是归程?心安便是家。看来,这一家旅店投得正是地方。
几声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李景阳的沉思,他听到一个清脆而温柔的少女声:“客人,妈妈做好饭了,让我来叫您下楼吃饭呢。”
女孩的话语如一道闪电,击得他陡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丢掉迷雾一样的思绪,快走几步,打开房门。他看到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双清澈的眼睛,魂魄顿时飘到九霄云外。女孩见他盯着自己看的出神,含羞低头,转身下了楼,只留下李景阳傻愣愣地注视着女孩的背影。过了良久,他才缓过神来,带上房门,紧走几步,跟着女孩身后,一起走下楼。
餐厅里的灯光温暖明亮,餐桌上的饭菜清新可口,旅店的主人热情和善,一切都让李景阳倍感温馨。在他内心深处,又有一股暗流在涌动,说不出来的奥妙,只感觉很振奋,似是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从绝望、痛苦、颓废、迷茫的泥潭里拔了出来,让他重新寻到了生活的勇气和方向。他的眸子明亮了许多,眼神中激荡着一丝喜色,有意无意间望着餐桌上的少女。少女一直在低头吃着碗中的米饭,偶尔也夹一夹菜放在碗中,继续吃。中年夫妇却在为农家乐经营困难而发愁,从他们的谈话中,李景阳敏感地了解到,少女马上要念大学了,现在应该是她高考后的假期。他还注意到,今夜,村墟酒家只他一个客人。少女很快吃光了碗中米粒,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走进自己的闺房,关上了门。李景阳见少女离开,兴致顿减,又陪中年男子饮了两杯酒,随后风卷残云,吃光了碗中的米饭,跟夫妇二人谢道:
“叔,阿姨,我也吃饱了,先去休息了,你们慢吃啊。”
“嗯,小伙子,休息去吧。”
第二天醒来,李景阳第一件事便是去楼下交了半个月的房费。店老板虽对他此举感到诧异,却没有多问。李景阳是个内敛的青年,虽对店家女儿一见钟情,却也不愿表露出来。他一时间无事可做,呆在旅舍中又实在闷得慌,于是,走出来散散心,一个人信步游览着枫林镇的风景。就在他闲逛之际,隐隐看到枫林山半腰处有座寺院。他原是个喜欢清幽之人,便借着脚力,一路走去。山间小路虽然崎岖,却也有人工铺就的青石小径,他并没有费多少气力就走上了山腰,来到寺院正前门。但见寺院门口匾上题写着“半叶禅寺”四个大字,古拙幽致,淳厚自然,入木三分,神韵自在,与周围的幽景浑然一体,若合一契。他审视良久,忽而心领神会,笑道:“一叶一菩提,半叶是众生,此间的和尚还是挺接地气的。”
寺院很静,静得可以听见林鸟的啼叫声。李景阳买柱香烧了,之后,便沿着庭廊漫步,不经意间走到了方丈禅院。他近日读《金刚经》,颇有所得,想进去同得道高人一探佛经妙理,却在走近方丈门前时,自虚掩的门隙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晓红色的布格调上菊花刺绣点缀其间,浅绿色的秋裤上绣着几朵梅花。菊花小袄,梅花秋裤,这一身装扮,早已在他脑海里辗转了一整个夜晚,在梦境之中,在梦境之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终于还是来了。”
半叶禅寺本是个清幽所在,其间的方丈禅院更是静得可以听见枫叶落地的声音。就在这样的幽静之所,李景阳很清晰地听到了禅房里的话语声。从声音上分辨得出,这是方丈的话语,因为,他从门隙里望去,方丈禅室中只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子,方丈是个男人。
“半叶长老,我真希望这一天能够晚点到来。”身着菊花小袄的少女神色惊恐,有些绝望地说道。
李景阳将目光移到男子身上,这位被少女称作半叶长老的方丈慈眉善目,白须飘飘,正端坐于蒲团之上。少女的话音才落,半叶长老忽然间睁开双目,情绪明显激动了许多,近乎诅咒道:
“黑暗魔君若从慈母手中夺走爱子的生命,绝不会在乎慈母的泪水,至于,他从孝子身边取走双亲的性命,又如何会心软呢?那个高高在上的君主,他把控着世间的一切,他的法力广大,他的造化无常,凡人谁又能够逃脱得了命运的安排!不过,你既然历经几世轮回,承受过并还在承受着万般痛苦、折磨和摧残,又何惧他会玩出新花样来遭罪人呢?蛹破茧而出,总是伤痛在前,看来,在彻底摆脱他的控制之前,苦痛和磨难皆是难免的了。”
少女低下头,痛苦之色却难以掩饰,绝望道:“这麽说,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是吗?”
“人生如梦,梦由心生,亦由心灭。”半叶禅师控制了方才激动的情绪,终于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此时,少女缓缓退出方丈禅房。李景阳不想自己被人发现,于是,急忙躲在禅房的一侧,待少女离开方丈的院子,他才走出来,也不去寻方丈指点心经了,匆匆走出半叶禅寺,沿着后山,一路小跑下了山,他要赶在少女之前回到村墟酒家。如果村墟酒家中的少女与半叶禅寺方丈室中的少女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她们必是双胞胎,而且是同卵双胞胎。
村墟酒家,少女正坐在小院中看书。秋阳照在她青春年少的面颊上,使得她的整个身体透露出一股美丽清纯的气韵。今天,她的长发没有束起来,而是随散地披在胸前和肩后,这让她看上去更加别致动人。
菊花小袄,梅花秋裤。眼前的少女,正是身着菊花小袄,梅花秋裤。
少女发现李景阳站在不远处,瞅了李景阳一眼,遂又低下头,紧皱着眉,眼光忽上忽下,警惕地盯着对方的目光,同时,又在竭力避开对方的目光。
“你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妹,是吗?”李景阳突然发问,目光里写满着诡异和猜疑。
少女听他这般问,忽然抬起头,惊恐而又诧异地望着李景阳,半晌才柔声道:“没有,我是独生子女。”
李景阳的目光盯着少女的目光,像是在审视一个善于说谎的犯人,虽然少女的目光中满着惊恐和羞涩,但他还是难释狐疑,心说,既然你们不是孪生姐妹,莫非你们是同一个人?那么,你又是如何在我之前赶到这里,气定神闲地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呢?
“你刚刚去过半叶禅寺,见过半叶长老?”他刚把这个狐疑抛了出来,少女便离开了小院,径自回了闺房。留下李景阳一个人呆立在院子中,摇头叹道:“这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就在他疑惑的当儿,中年妇人端着一盆刚刚宰杀过鸡一水洗后积下的血水,走到院子里。看到李景阳,热情招呼道:“小伙子,回来了?”
李景阳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阿姨,小妹今天一直都在家里吗?”
妇人见他这般问,有些不愉快,心说,你惦记着我女儿干什么?再说,即便是喜欢我的丫头,也不能这么快,这么突兀,年轻人,怎么一点内敛都没有呢?
“你什么意思?”乡镇的民风保守,妇人很不习惯李景阳这般单刀直入,她将血水猛地泼向水沟,很不高兴地反问着。
“阿姨,我今天去半叶禅寺游玩,在方丈禅院中见到一个女孩,她的长相和小妹一般模样。我问过小妹,是否有个孪生姐妹,她说自己是独生子女……”
李景阳话未说完,妇人便扔掉手中的水盆,惊恐地盯着李景阳,情绪似失控一般,不顾两手的血水,拉着李景阳的胳膊,便要他带自己去半叶禅寺。
“阿姨,您怎么了?”李景阳有些局促,不解地问道。
“小伙子,快,快开车带我去半叶禅寺,迟了就见不到她了。”妇人不容李景阳多说话,便拉着她向车边走去。李景阳只得打开车门,妇人坐上车,跟李景阳说:“小伙子,车费包在阿姨身上了。”
“阿姨,您别这样说,我在您这儿投宿,您都没有算我饭钱……我,我这就带您去半叶禅寺。”李景阳这时也拉开了对面的车门,坐在方向盘前。
妇人急切道:“好了,暂时不说这些了。小伙子,阿姨问你,你确定见到过一个与梦露一模一样的同龄女孩?”
“嗯。”李景阳很坚定地点点头,而后,发动机车,挪出了小院。
妇人掏出手帕,擦拭着眼中的泪水,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中年妇人名叫王淑芬,她的丈夫,就是店中的中年男子,姓沈名周天。婚后,王淑芬十月怀胎,生下一对孪生姐妹,姐姐叫梦蝶,妹妹叫梦露。不幸的是,姐姐在出生后便念叨着惊人之语,且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三天后就夭折了。夫妻俩为了不让妹妹伤心,一直隐瞒她这个姐姐,只说她是独生子女。
李景阳听她说着往事,心下吃惊不小,他稳稳方向盘,问道:“阿姨,您还记得梦蝶出生后念叨着什么话语吗?”
“怎会不记得呢?”王淑芬再次拿出手绢,擦拭泪水,继续道,“十八年了,虽说十八年过去了,可是,每当我念及此,都会让我碎心裂骨,痛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