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末,我去机场接城。
他从日本回来,或许荷兰,我不知道。凌晨一点半收到短信,城说,乔,我回来了。十点钟,你的城市。
凌晨一点半,还在赶稿子。十七岁时答应他每晚十一点前睡觉。从来没有做到过。
合上笔记本。关掉耳机里彻夜回响的后摇。不去管他的消息。落地窗前,这个城市的灯光就像满地破碎的星辰。我喜欢城市,所以他才是城。
"你的城市"。有趣,他怎么知道我在哪里。
早已断了联系。两年?三年?从他身边独自离去开始,再不知时日短长。
公交车开过城市的风景,其实都大同小异。音乐随机播放。吉他,鼓点,是Muse的Unintended。初秋的天气淡漠似水。十六岁就开始这样形容。Muse,缪斯。会下暴雨。
很难再有新的词语。
" You could be the one I'll always love
I'll be there as soon as I can "
雌雄难辨的人声。压抑的摇滚仿佛破碎。倒回去,再听一遍。
我会一直爱着你。我会尽快到你身边。
机场的长凳。等待的人,寻找的人,人来人往。淋雨。头发没有全湿。
是城。他看见我。我把耳机取下,未完的粤语歌。
嘿。城拥住我。等多久啦?淋了雨?
不想回答这种无意义的问句。我松开城的手臂。才没有等你。我等雨停。
城笑。他笑时会把上面和下面的牙齿一起露出来。英俊而未丧失可爱的男子。
他靠近我的头发。你的气味有点不一样。
是雨的原因。我说。
他手指穿过我发根。
2*
把城带到住处。我拥挤的卧室,黑色的窗帘织有鸢尾图案的暗纹。
我有满满一面墙的书。
很多人究其一生去得到一个巨大的住处,甚至自己也不明白所为何物。除了存放回忆毫无用处。然而要那么多回忆干什么?
你的飘窗呢?城问。
我已经不喜欢飘窗了。没意思了。过分喜欢能有什么意思。落地窗不好么。我拉开窗帘,尚未干净的天空。你看,城。
以后我可以买一套又有飘窗又有落地窗的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同时拥有了。城说。抚摸我的手指。
那是你的房子。不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的。我给你啊。
我想说我不要,但他已经贴上了我的脖颈。那里有个结着暗红色血痂的巨大伤口,象征复仇的暗红色。他看不见。不混杂欲念的吻,湿而温热。
城用舌头舔舐掉我颈上的痂,一块一块。重新有血汩汩流出,流到锁骨,流经胸口。
我的手指穿插于城的指缝。他身上的皮肤与其他人并无什么特别的不同。他想抓紧我,但我探向他的手腕,那里有他的脉搏。
我要用手吞噬他。如果我留指甲,他就会流血。
那血一定是粉红色的。我闭上眼睛。和我脖子上的一样。
3*
城暂时住在我这里。我不与他拥抱。
我又开始写日记了。在网上挑日记本。文字的目的是占有。
城问我为什么不肯实现他的愿望。我跟他解释,有些字不到深夜是写不出的,毫无防备的放松的时段。
他应声,温顺地趴在我大腿上。
我穿着他的细条纹白色衬衫。宽大。他妈妈买给他。
选了一个灰色软皮封面的本子,下单,付款。不再有心思逛文具店。越简单越好。
城压得我腿麻。停下鼠标,把他移动到被子上。俯身亲吻他的眉骨。
我捧起电脑。我的卧室是为了让我一个人,不过现在无法做到。
乔。他模糊的词。那不像是在唤我。
光着脚走了出去。十一点后更晚的非特定时刻能提供不是必需的创作手段,这不重要。不为他实现愿望是要他记住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报复。
那个不肯实现他十八岁时唯一愿望的人。他妄想她与他道完晚安,同时入睡,一起直到八十岁。他想要我为他改变。那是他的安全感。
但这是我噩梦的开始。想念自此把我侵蚀,一遍一遍,直至沉睡。他在我脑子里。我二十七岁了,很快就要到二十八。
而我之前竟以为这是个白日梦。
我曾无比渴望抚摸。用痛苦伪装的某个夏天,即使门窗紧闭,阳光也会透过窗帘,我暗自享受折磨的快感。我有一半已经颠倒,身躯在床上,头顶在地面。泪水造成的昏痛。
是抚摸让我安静。我的指尖划过蝴蝶骨,疾病留下的粗糙,绕到身后,爬上眼底,穿进头皮。我扯头发,一大把。痛足以止痒。
当然这远远不够。我想要的是某个人无意识的抚摸,就是坐在理发店镜子前,闭着眼睛,一缕头发被捞起,剪断,神经传递的微弱信号。
一剂毒品。
城抚摸我,不是我说的抚摸。我侧卧在他的床单上,他将我环住。用食指在他臂上最柔软的部位画心,一笔就可以画好,我的方式。他在抚摸我肩膀。我的情欲,我想。
对异性的渴望。词典上的解释。我抚摸他是为了抚摸我自己。
我告诉他我要去英国。他只说,可是我现在抓住你了不是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要走。
外面的光透过飘窗的白纱帘,影在我们身上和脸上。城埋进我颈窝里,他可以把血液吻成粉红色。我感觉那道伤口渐渐变浅,一点一点,就要愈合。
永远不会愈合,因为它根本看不见。我被一个女人杀死,它只是作为证据。城说要和我结婚,要我成为妈妈。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他不该被我的破碎吸引,不该亲吻我,不该过问我的泰迪熊。他应该找到一个他不爱的温驯女子,完整,她懂得让所有人不怎么喜欢她也不太能靠近她,然后他们可以在二十五岁结婚,每年生一个孩子,到三十五岁他就能拥有十个。
凌晨时分我走了。没有开灯。城睡觉时一定要抓我的手,他说这样他就可以在我害怕时抱住我。他醒了,却不敢醒来。因为他也曾索求我的等待。
我深知此。
我们仍保持着对方的贞洁。他成年之前的关键时期,一天跑完步,我们在回教学楼的路上,城说,我爸要我离女孩子远点。
我笑。说那你要离我远点吗?旋即觉得这话不对,又说,放心好了,我会保护你的纯洁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是不愿得到他。
即便这只是形式而已。
4*
城的步伐。还是找我来了。
他把手放在我头上,很轻。"抚摸"。我双脚冰凉。
关上电脑。我伸手拉拉城的手指。带你出去走走,我说。等我换件红纱裙。
好。他微笑。脸上的酒窝。
衣帽间是用书架隔开的狭长区域。有一排放了我翻译的书和零碎的字。译书是爱好。从前我时常抱怨那些不合宜的译本,城也听过我这些话。没料到他记住了。他于是决定为我译本书,作为成年的生日礼物。不会的单词太多。一个一个查。
最终还是搁置了。我的生日也早就过了。我没读过那本书,也没去翻译它。反正我原本就不对等待抱什么期望。
无所谓。废话。怎么会无所谓啊。
深夜的光在暗处投下更暗的阴影。我觉得书架很高。那条裙子挂在金属立式衣架上。穿着它照过一次相,与一枝褪了一半粉色的玫瑰干花,细颈子玻璃瓶。
干花。不知腐烂的尸体。春天会发霉。它没有血液。
哪一个更符合"玫瑰"这个词?臆造的玫瑰,还是死去的玫瑰?
左手已经解开第一枚纽扣。但我又扣上了。
我走出去。
不是说红纱裙吗?城搂住我肩膀,使我靠他近一些。
不适合。我俯身拿上丢在沙发的手机。我们走吧。
天台。城倚着我。我们坐在地上。
好多灯。城说。
看过那些灯的人都说,这个城市没有夜晚。我为它的没有夜晚而来,以为如此便毋需睡眠。但,倘使他们肯等着这些灯一一消失,就会知道,其实是这个城市,没有明天。
我爱城,所以我喜欢城市。
同叶秋去过日本。明明小我半岁却坚持我是他妹妹。答应要一起旅行,年少的约定。彼时城也在日本。没去见他。
带叶秋看夜晚的东京城。哪个城市夜晚没有灯光。千篇一律。
叶秋问我更喜欢艾菲尔还是东京塔。
先知道的艾菲尔。以前好喜欢艾菲尔。
现在呢?叶秋问我时从不让我看清他的眼睛。他不接受模棱两可的答案。
喜欢啊。也没有多喜欢。艾菲尔是精神上独享的存在,东京塔是喜欢而已。
看起来是天空在发亮。未见星星。
乔,嫁给我。城突然靠在我肩上。
你累了。我的手遮住他嘴唇。
5*
放了莱昂纳德·科恩的歌。这个老男人孤独的声音。声线沙哑。
黑暗。
这是眼睛吗?我抚摸他。我知道那就是,却还要问。
嗯。
这是鼻子。这是耳朵。这是嘴巴……他吮吸我的手指,一遍一遍亲吻。
是集体旅行。我订的青旅。睡在城的上铺。半夜被热醒,渴。下去找空调摇控器。
城醒了。
我在地板坐下,双腿蜷缩。趴在他枕边。
好热。刚刚我调到二十五度。
你现在这样会着凉的。城把被子盖在我身上。
我只是想抱我的泰迪熊。我几乎感觉到他的头发。他好温暖。
你的泰迪熊多大。和你一样。那你怎么抱他的啊。
我拥抱了城。
他亲吻我。他的吻是甜的。我不知道迎合他的舌尖,碰到他一颗多余的牙齿,是竖着长的,长在里面。
我用牙齿触碰他的喉结。我告诉城,颈窝是人类最脆弱的部位,若非绝对信任,是不能够让他人靠近的。猛兽杀死猎物,最先咬断它的脖颈。你什么时候要杀我了,就可以这样做。
如果我现在咬下去,你会死吗?我停下来。等他的回复。
他的手扶住我的头,使我的唇停留在那里。会。仿佛已作好准备。
我现在心跳得好快。他又说。
在哪里?
他握住我手腕,把我手掌贴于他胸口。他赤裸上身;他不仅仅是个活物。
我接近城的耳朵。我不会杀你。
我走了。在这之前把窗帘拉开,阳光进来。入秋后第一个真正的晴,这比深夜乱七八糟的灯光好多了。
亲吻他的睫毛。我爱他。城。
其实他只要等,我就一定会回来。无法不带着书迁徙。他不明白我的弱点。他去寻找我。
怎么找得到呢。他知道我在哪里,是因为我只在他能找到的地方。不是他抓住我,是我被他抓住。
但是这回,就算等,我也不再回来,
因为他的血不是粉红色的。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是。然而那是和我一样的暗红色。
无从开始是否亦无处终止?
我不爱他。
2018.0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