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棠早就忘记了大舅妈的样子。
这个面色苍白、看着她温柔的笑着的女人,却渐渐和她记忆里那个抱着她,温柔的哄她:“小谢,想吃什么?大舅妈给你做好不好?”的女人,重合在一起。
谢明棠其实不知道该喊她什么。
妈妈让她喊大舅妈,但她和大舅已经离婚多年,而且,她应该也不愿意再与顾家有任何联系。
喊阿姨,又好像不合礼数。
她咬了咬嘴唇,小声问旁边的顾贺:“我……我应该叫她什么?”
顾贺低头看自己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紧张就咬嘴唇。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答:“叫姨吧。”
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忧伤。
谢明棠心里一滞。
好久好久,他没有这样揉她的头了
突然,鼻子有几分酸涩。
顾贺把手里的谢明棠带来一大袋子草莓和几盒蓝莓放到柜子里,还是这么爱吃草莓,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蓝莓也入了她的眼。
谢明棠压下情绪,绽开一个笑容,甜甜的喊:“凌姨。”
凌姨瞟了儿子一眼,顾贺微微点头。
“明棠,快来大舅……姨这里坐。”
就像所有的长辈一样,握着她的手,亲切问她多大了,在哪儿上学,学习怎么样。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棠都从一个天天哭鼻子的小丫头变成大学生了,你小的时候呀,可爱哭了,一哭起来,嗓门又大,止都止不止……”
絮絮叨叨说着谢明棠和顾贺小时候的事儿。
人一但到了年纪,总喜欢回忆。
好像生活没了盼头,不如上了滤镜的回忆温暖人心。
可是少有人有耐心听下去。
晏以望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扎着丸子头的姑娘温温软软的微笑,目光始终不离病床上陷入回忆里的女人,站在旁边的男人想要出声打断,姑娘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烦。
眉目间尽是温柔,不见丝毫烦躁。
和他以前见到开朗明媚不同。
“以望,怎么站在这儿?”晏敬仁拍拍儿子的肩。
“看到了同学。”晏以望笑答。
晏敬仁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病房里温柔笑着的姑娘,拍拍儿子的肩:“同学啊,看着挺温柔的……你不考虑一下?”
“爸,你……”
“行了,跟我进去查房。”
晏以望跟着晏敬仁进了病房。
晏敬仁进来查房打断了凌姨的回忆,晏敬仁例行公事,亲切问了问凌姨的状况。
晏以望朝谢明棠笑了笑,谢明棠微笑颔首。
她见过晏以望几面。
上个学期她好奇去听了听医学院的课,随便和白蔚找了个要上课的教室进去,白蔚拉着她坐在了晏以望旁边。
晏以望是白蔚的青梅竹马宋澈的发小,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晏以望和白蔚并不算熟。
在她看来,晏以望是像一个小太阳一样的男生,整个京大没几个人不认识他。
后来,一个人把她和他一起上课的合照发到京大的论坛里,又把旁边的白蔚P掉,说什么请两人原地结婚,点赞的、评论的人还特别多,谢明棠为了避嫌,再也不敢和晏以望出现在一个画面里。
晏敬仁查完房,谢明棠也起身告辞,顾贺扶凌姨躺下,去送谢明棠。
晏敬仁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周围尽是步伐匆忙的护士和病人家属,谢明棠不紧不慢、平稳的走姿煞是显眼,他拿笔戳了戳儿子,小声说:“我觉得这姑娘还真不错……你也都二十一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和你妈在一起了。”
“爸,不早了,我就回学校了啊。”
晏以望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天色已近傍晚,像极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
十三年了。
她都算得、记得清清楚楚的,在顾家,除了大舅记得清楚,恐怕也就是她了。
大舅记得清楚,是因为十三年前,他同时失去了老婆孩子,还有他几乎所有的财产,净身出户。
而她,失去了唯一一个哥哥,宠着她、护着她的哥哥。
那天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公主裙,幼儿园放了学,妈妈接她的时候告诉她:“你顾贺哥哥来了,还给你带了一大袋子的薯片。”
她高兴的不行,用她最快的速度,颠儿颠儿得往家冲,连书包都忘记给妈妈拿着,于是,书包打了她一路的屁股。
等到了家,她兴奋的问爸爸:“爸爸,顾贺哥哥呢?”
爸爸没有说话,她等不及,跑进屋子里。
没有顾贺哥哥,只有放在桌子上的薯片。
真的是一大袋子,乐事、可比克,什么味儿的几乎都有。
她和发小萧曼婷一起拎着装满薯片的袋子走出屋子,她边走边在袋子里找自己爱吃的番茄味薯片,还问跟在身后的妈妈:“顾贺哥哥呢?”
“可能是你放学太晚了,已经走了吧。”
“哦。”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还上幼儿园的她是什么心情的了,只是很清楚的记得,她没有找到最喜欢的番茄味薯片,乐事和可比克的,都没有。
没有番茄味的,她很难过。
连身上的白色公主裙都不觉得漂亮了。
“顾贺哥哥,你……你赶紧回去吧,凌姨还等着你照顾呢,别太累了。”
她把原本想说的话,生生了咽回去。
“有你嫂子接我的班儿呢,小姑娘家家的,回去小心点儿,不早了。”
他结婚了,却现在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早就知道她有嫂子。
不过这样,是避免尴尬的最好的法子——如果她不傻的话。
顾贺还真敢赌。
也不怕她张口就一句,你结婚了?!
到时候谁都尴尬,但他更尴尬。
不过他的婚礼没有邀请顾家的任何一个人,她一个做小辈的,竟第一个知道。
以前还上初中的时候,她问过妈妈,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顾贺哥哥,妈妈说,等他结婚的时候,说不定会邀请咱们去。她就无数次的幻想在婚礼上见到顾贺哥哥的场景,经常想着想着,就一个人在那里傻笑。
真是丢人啊。
“嗯,”谢明棠不露惊色,配合着他,只是顿了顿,又说:“你哪天要是有空,可以来京大找我……带上嫂子,我带你们逛逛。”
“好,快回去吧。”
顾贺看着谢明棠的背影,笑了笑。
她真的长大了。
变得聪明,漂亮。
“顾贺。”卫葳从门卫室的墙角处走出来,问自己的丈夫:“她就是谢……谢明棠?跟你说什么了?”
顾贺搂着卫葳往回走,脑子里都是谢明棠小时候软软糯糯地叫他“顾贺哥哥”的样子。
“她说,让我带你到京大逛逛。”
“那咱们去吗?我还没去过京大呢。”
卫葳总是这么天真,从来都听不懂别人话里头的意思。
不然,以卫葳的家世、相貌和能力,姥姥怎么会同意他娶她。
不过是觉得卫葳好拿捏,听话。
“逛京大不是目的,人家呀,是想见见你。”顾贺宠溺的给卫葳解释。
“那我是不是应该打扮的……嗯,端庄一点儿?”
“随你,小谢人很好的,不用紧张。”
……
六点,下班的大人匆匆回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行色匆匆;放学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的结伴同行,脸上鲜艳的笑,给这座略有些严肃的城市添了不少的可爱。
她有些心不在焉。
孩子们的笑让她想起了大舅的二儿子。
她不禁皱了皱眉。
大人们的事情,总是会影响到无辜的孩子。
其实大人们也不想连累。
就像她一样,她也不想把上一辈的事情,放到大舅现在的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身上。
可她没办法喜欢他。
即使这孩子是顾家小辈儿中长得最好的,最讨人喜欢的,即使她知道,那个孩子没有错。
可每次她看到他在大舅、现在的大舅妈蔡氏膝下承欢,蔡氏幸福的笑容,二舅、二舅妈、姥姥姥爷和爸妈或站或坐的在周围逗他哄他,她就会想起没有父亲陪伴的顾贺哥哥。莫名其妙的觉得,如果她也喜欢这个孩子,就对不起顾贺哥哥。顾家所有人都对不起他,她不可以也对不起他。
凭什么。
犯了错的人生活幸福美满,受了害的人家庭支离破碎。
所以那次过年她从来不会帮忙带那孩子,更不会哄他——谈不上讨厌,但也绝不喜欢。
妈妈每次都在众人面前逼她带那孩子,她总会笑嘻嘻的答应,因为妈妈知道,她从不在外人面前下她的面子。
那孩子虽然小,但也能看出是典型的顾家的孩子,心眼多,长得好看。
而顾家的人,每次说起顾贺哥哥,都说他不懂事儿,说他这么多年不来看姥姥姥爷和大舅。
刚开始,她还会很努力的为他说话,后来,她发现她们都是护着大舅的。
护着那个犯了她最看不起的、最无法原谅的错误的亲人。
那个十三年前的陈年旧事,就像是狗血的电视剧情节一样。
一个男人出轨,妻子带着孩子离婚,小三成功上位。
就这么几句话,覆盖了多少的闹剧?
仅靠脑补就可以补出一部言情小说。
妈妈和二舅妈碍着面子,还亲亲热热的和蔡氏做妯娌。
她上了初一才见到蔡氏,再见就是初三的寒假,她两个舅舅家和姥姥姥爷来她家过年。她如非必要,从来不叫蔡氏“大舅妈”。
蔡氏不配。
不过,也正因蔡氏是小三上位,大舅和蔡氏在谢明棠高三时才结婚,连一个婚礼都没有。而她可能也没有什么安全感——她是第一个小三,就可能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她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在她儿子的姓后面,硬生生加了她的姓进去,好像这样,她就可以永远在她勾引来的男人身边,给她几分可怜的安全感。
蔡氏也跟妈妈和二舅妈诉苦,说什么大舅的房子都留给了顾贺。
应该还有些话没好意思说出来。
当年大舅为补偿凌姨和顾贺,净身出户,浑身上下只有几十块,蔡氏一分钱都没有捞到,还要倒贴钱,这些年也不容易。
呵,自己还真的以最恶毒的心思去揣度蔡氏。谢明棠想。
“喂?妈?”谢明棠回过神,接通妈妈的电话。
“见到你顾贺哥哥了?”
“嗯。”
“那他会……”
“他不会去看大舅的,你们别想了。当然,这话我没脸说出口问他。”谢明棠不等妈妈说话,没礼貌的挂了电话。
在顾贺的事儿上,她总是敏感愤怒的出奇。
街上车水马龙,黄昏给这座城市镀了层淡淡的金色,车声、说话声交织在一起,人们都走得很急,谢明棠一如在医院里一样,不急不慢的缓缓的走,晏以望一直跟在她后面,想着一个寒门子弟走路姿势竟不比那些高官家里的人人称赞大家闺秀差。
到底是蔺老最疼的小徒弟,总有些过人之处。
只不过他还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