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第六十二章 陨落

时光流转,一晃便是十多年。四海八荒明面上经历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时期,只暗流在看不见的地方肆意涌动着。

摭舍仙官坚守着昊天塔,日以继夜。幸运的是,头疼的顽疾再也没有发作过。成玉依旧每天都要来一趟二十七天,坐在塔门前待上一段时间,同冷冰冰的石墙说说话。九重天上流言蜚语四起,皆是猜忌与无端的指责。然而成玉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个人是谁,亦知道自己在等着谁。

自十年前折颜离开九重天至今,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天宫中已无人需要他的照料了,他也如愿将这段平静美好的岁月悉数留给了白真。

白止依旧驻守着昆仑重地,而孟昊则在若水河北岸的营地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天。

叶落纷飞兮,萧萧。

风卷残雪后,便又是一年好春色。

滚滚已是能在太晨宫内满地跑了。他虽口齿伶俐,却依旧少言寡语。更多的时候,是紫衣尊神半强迫似的将他摁在怀中给他念经讲道。

太晨宫中除了东华帝君,没人能摁得住他。

一物降一物,即便滚滚对佛理完全不感兴趣,也只得乖乖就范。因为只有在耐心听完虚心受教后,东华才会带着他去衍阳宫的习武台学功夫。那是滚滚最乐此不疲的事情,从骑射到剑术,乃至是赤手空拳下的搏击,他都学得津津有味,即使这些都是在他父亲的怀中和手里完成的,也不能阻挡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迈进。

实际上,滚滚还只是个穿着开裆裤的小毛孩子。有的时候,他也会尿床。甚至是在白辰将他放在肩头上时,大方地往他的脖子里灌上一泡珍贵的童子尿。

紫衣尊神从来不是个好的老师,即便从前去梵音谷给那些比翼鸟族的学子们讲学,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说上几句敷衍了事。可对于滚滚,他却格外上心。拳拳父爱尽数落在幼子身上,却绝不骄纵放任。当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穿着尿布流鼻涕的时候,滚滚已是能拿起他父君送给他的那把小剑了。

那把剑便是当年魔族神将枭逵儿时的玩伴,玄身铁刃,锋利无比。当东华将它扔给滚滚玩时,凤九表达了极度的不安。她担心孩子太小,手上也没有分寸,玩着玩着就能玩出个什么事来。可紫衣尊神却不以为然。

“若是给他一把没开过刃的,他便自幼都不知轻重。”

凤九不得不承认,东华的话的确有道理。可滚滚才不过十多岁,两条小胳膊都还没剑柄粗,又怎能控制得了和自己一般大的玄铁剑!他的臂力尚且不够,两只小手抓着剑柄,只能拖着重剑到处跑。除了糟蹋了这把好剑外加在工整的地上划出道道细痕外,还能做什么!可叹东华紫府少阳君大约自幼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他的教唆下,滚滚很快就学会了找准角度翻着面儿地拖着玄铁剑到处跑。几趟跑下来,那把闲置了许久且剑刃还有些生锈的宝剑再次被磨得寒光闪闪。即便是玩耍也要讲究个效率,且连太晨宫的地面都物尽其用地被拿来当成了一块巨大的磨刀石,凤九不禁感慨,果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能培养出什么样的儿子来!

岁月便在这小小的身影不知疲惫地奔跑中渐渐流逝。

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已是一天一个样,也许前几日还抱着大人的腿撒娇讨糖求抱抱,后几天便突然作了一副老成满口经文不知所云。滚滚在百来岁的年纪便早早地将对父亲的称呼改为了更正式的“父君”。紫衣尊神对此颇为不满,几次欲予以纠正,却适得其反。他这个儿子,在一个不该知道何为“负隅顽抗”的年纪里,早早得便就有了一颗叛逆之心。东华后知后觉,觉着倘若自己生来有父有母,大约也能将那二老活活气死。

这称呼一旦改口,便再无回头之日。

父君长、父君短地叫了百来年,在玄铁剑的刀光剑影中,滚滚稳稳当当地长到了两百岁。他的个头已是同苍何神剑差不多高了,东华也不再一手提着他一手提着剑地丈量二者的高差。虽然小短腿还是小短腿,但太晨宫的地面再也不用被当成磨刀石使唤。他惊人的臂力已是能彻底提起那把玄铁剑,却也仅仅只是到了能提起的程度罢了,尚难以驾驭。

两百来岁的孩子手持上古凶器,凤九整日里心惊胆战。她还记得姑姑曾经同她说过,阿离两三百岁的时候,曾经拿着玉清昆仑扇差点将西海龙宫的屋顶掀翻。凤九委实替太晨宫的房梁担忧了一把。瞧那玄铁剑锋利无比,若有一日滚滚玩着玩着便脱手将剑飞了出去……凤九不敢多想,否则她必定夜夜梦里都不得安宁。

平淡的日子一日一日过得飞快,瑶池的芙蕖由盛转衰,再从一片枯萎中重获新生,周而复始,叫人以为这样平淡无奇的岁月便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那一日,紫衣尊神抬头仰望浩瀚天河,又见一颗陨星划破夜空。他掐指一算,便就招来了司命。

“替本帝君去查一查,又是哪位上神陨落了。”

灰袍星君作揖领命。

第二日,还未及司命安排人手去查此事,重霖便就眸色凝重地来了太晨宫。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修塬昨日去了……”

修塬神君为龙族一脉,是东华帝君座下列位第八的大将。也曾跟随帝君南征北战,立下战功赫赫。

东华沉了沉,没有接话。这已是短短半百年间羽化的第十七位上神了,而上一位正是他座下又一员神将,列位仅次于枭逵的恒绽。他是凌霄花仙之子,除了一身过硬的打架功夫外,还能掌控藤本植物的斗气,使之为神族杀敌的又一利器。

重霖沉重一叹,“这几日臣听闻常昀的身子也不大好,恐怕……”

近年来,许是老天爷气血不畅以致脾性古怪。许多上仙飞升时皆都历了凶险异常的劫难,致使跻身上神阶品者寥寥。眼看着神族气运江河日下,善战者已矣,却后继无人。昔日座下七十二大将仅剩了不到五十人,紫衣尊神也不禁生出了几番无奈与悲凉。复又看了看身前立着的掌案仙官,他的两鬓已是现了几簇白发,容颜衰老得令人猝不及防。东华不得不承认,当年他座下的那一群英勇青年皆都老矣。他们扛过了战火的洗礼,却敌不过岁月的消磨。终有一日,他们会化为尘土,归于脚下。到那时,他的身边便再也没有可用之人,而那便是庆姜最好的时机。也许,庆姜和煦旸要等的就是那么一天。

“魔族可有异动?”他话锋一转。

“煦旸已收复魔族半壁江山,青之魔君退守章尾山以北。”重霖顿了顿,“再有百余年,恐燕池悟也守不住了。”

待到五君彻底失手沦为鱼肉之时,魔族便将重回一君独统的局面。煦旸不是几百年前那个冒进的短命魔尊,东华在他的身上依稀见到了当年庆姜的影子,但他又不似庆姜那样善战,煦旸更重谋略。他计划了这么久,掩着锋芒走到今时今日,断不会贸然行动。庆姜的元神还在那半个昆仑虚里碎如沙尘,没个几万年绝不可能有能力卷土重来。即便煦旸早早地一统魔族,也还未到与神族兵刃相见的时候。

神族守着这四海八荒的安宁,自然不能在太平盛世下率先挑起战争。且先不说煦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就神族的现状来说,他们也受不起乱世之战。那一年二十七天的祸事虽瞒得密不透风,可神族的损失却影响至今。三万精锐折损,还搭进去个四海水君。神族就此走向了没落,前路阴云密布,而阴云背后藏着的又是什么?紫衣尊神已是猜了个大概。

留给他与家人的时间并不会很多了。

第二年,常昀神君羽化。

六年后,少绾带来了枭逵去世的消息。

他走得很突然,管家说他是在梦中离世,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一代名将,临到终了,依旧孑然一身,身后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座四面漏风的破败老宅与几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家将。东华连夜赶去了魔族,替昔日座下大将收敛尸身,送他最后一程。

枭逵为魔族之人,死后魂归幽冥司。冥界的奈何桥上,他们话别。紫衣尊神看着他豪饮孟婆汤,目送着他迈入轮回。即便泰山崩于身前也能泰然自若的东华帝君怅然若失。身子沉重不堪,他觉着自己仿佛一夜之间便就迈过了一个洪荒。

东华帝君在幽冥司停留了几日,再次动用术法窥探了闵颢的记忆,想要寻些新的线索,然而他的小算盘落了个空。东华遂也意识到闵酥已经许久没有同闵颢联系了。那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煦旸已察觉到了他的企图,换了其他不为人知的方法来探知庆姜元神的情况?

回九重天的路上,东华心神不宁。他觉着心里空荡荡的,落不到个实处。调转方向,他索性去了一趟昆仑虚。

这些年父神嫡子倒是保养得还不错,未见衰色,也未现老态。东华觉着这大约是少绾的功劳。毕竟有那么一个闹腾的祖宗在,墨渊即便想颐养天年怕也是有力无心。紫衣尊神没有心思同少绾斗嘴,只去了那个“罐子”。自把庆姜关入里头,这处就被封印了起来,就好像另外一个妙义慧明境一样。东华在外头探查了一番庆姜元神的状况,可说实在的,他并没有探出什么来。说得更确切些,罐子里头静悄悄的。这样的死寂意味着庆姜一时半会儿绝无可能作妖。他勉强安了安心,赶了夜路便就回了九重天。

紫衣尊神回归时正是黎明时分,天边泛着灿金,天色却还未彻底断黑。九华殿中的烛火未明,精致小巧的香炉中飘散出阵阵白檀安眠香的气味,叫人恹恹欲睡。属于他的半张床榻依旧被人占着,东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轻车熟路地便掀起云被委屈巴巴地侧躺了上去凑合着歇一会儿。原本趴着睡的孩子翻了个身,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了紫衣尊神的怀里。他顺手一搂,便将那一团热烘烘的小肉团搂进怀里,活像抱着一个汤婆子。

东华几乎是贴着枕头的同时就睡着了,直到太阳夺目的光辉自窗间撒在床榻上时,他才迷迷糊糊转醒。抬手挡了挡刺眼的亮光,他依旧觉着很疲惫。这样的感觉传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叫他一动都不想动。身上的被子被人扯了扯,东华低头望去,正瞧见着他那个才两百多岁的儿子抓着被子往上提。一双小手攥成两只肉嘟嘟的小拳头,看起来挺吃力。

这是东华的床榻,榻上的云被自然都是加大加长的。九重天上秋风习习,正往冬天迈去,这云被自然便有些厚实。因此即便滚滚的臂力在同龄人里已是出类拔萃,可这云被对于他来说还是太大太重了。

紫衣尊神身形未动,眼中含着柔软望着身旁的孩子。他的儿子在照顾他,给他盖被子。东华觉着挺享受,遂觉着有儿子真是好!他这辈子可没什么人给他盖过被子,重霖算一个,凤九也算是一个。可绝大多时时间里,都是他在给凤九盖被子。

滚滚拽着被子,拉也拉不动,圆乎乎的小脸上撅起了个角。

“父君这么大个人,居然还要我一个小孩子来给你盖被子!”他奶声奶气道,“给娘亲盖完再给父君盖,真是累!”

东华一只手就将他捞了过来,往云被里一塞,也不说话,懒洋洋地抱着他取暖。被爹娘轮番当做汤婆子用的孩崽子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便也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口不动了。身下起伏平稳,心跳声有力,滚滚方才还挺精神,此刻竟然也犯起了困。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本就容易困,玩累的时候一日里能打上好几个瞌睡。眼下他不过刚起床,再睡个回笼觉倒也无妨。

一大一小叠在一起裹在松软的云被中,不消片刻,寝殿中便就再次静谧无声。

窗外金桂飘香,金黄色的花蕊一簇一簇在枝头上缠绕。这些桂花树是东华帝君刚栽下的,虽只是二十多年的小苗,但香味扑鼻,沁人心脾。秋风拂过,落下零星花瓣,铺在地上,幽香散尽。

凤九踏着落叶落英而来,步履却有些急躁。她已经在书房等了好些时候了,往日里即便东华睡得再晚,也会带着孩子早起过来吃早膳。最多不过是吃完再接着睡罢了。滚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都少不得。他就那么点儿修为,还不能像大人那样饥一顿饱一顿,而且这也不利于长个子。想到这处,凤九走得更急了些。

温暖阳光将屋内照得明亮,还微微散出了些五光十色的斑斓。她推门而入,刚想发难,便就见着东华睡得沉沉,怀里还搂着个睡得更沉的小肉团子。滚滚的银发已是过肩长,同东华一样,他的发质也很好。许是未经岁月雕琢,他那一头小奶毛更软更滑。此时睡得乱七八糟的,同他身下压着的那位尊神简直如出一辙。凤九望了一回屋梁,觉着自己挺没出息。她该揪着他们起床吃早膳,却又舍不得打破这么美好的画面。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即便当初东华给了她避子桃,她也还是自私地强求来了这个孩子。凤九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飘了出去,替他们合上了殿门。东华带着滚滚睡懒觉,她自然也就有些无聊。百无聊赖之际,凤九便就提着剑去寻后院那几头雪狮的晦气。这些年虽然她整日里忙着带滚滚,可功夫也未曾拉下。再加上东华时不时地点拨一二,如今她已是能以一人之力同时战六头雪狮了。凤九像玩似的与那六头庞然大物在后院切磋,遂还觉着不过瘾,盘算着一会儿同东华商量商量,再多养上几头好增加战斗力。

正午的日头有些旺,凤九已是大汗淋漓,汗水模糊了她额间的凤羽花。收了陶铸,她伸了个懒腰,觉着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委实舒服得紧。去衔天泉简单梳洗了一下,她便回了寝殿。滚滚已是醒了,脸上挂着怨念,大约是因为摁他在怀的那位大人还没醒的缘故。凤九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便就笑了出来。笑声惊动了熟睡之人,床榻上的身形动了一动。

“好了,快起来了!都过了午时了,你不饿,你儿子也饿了!”

紫衣尊神迷迷瞪瞪地坐起身,一头银发已是乱得横七竖八。凤九又望了一回房梁,百思不得其解。东华的睡相明明挺不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把自己睡成这副狼狈模样的!

摁住他的手终于松开,滚滚逃命似地从云被里钻出来,爬下床榻便就往凤九那处跑。蹲下身子给他顺了顺小奶毛,凤九抱起他往梳妆台前一放,一如既往地给他梳头。许是睡得沉沉被人叫醒,东华的灵台尚且还不太清明。他愣愣地坐在床榻上许久未动,似是在缓着困劲。随后,四十三万岁高龄的东华帝君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起身便往自己儿子身旁一挤,甩着袖子等帝后给他也梳一梳头发。

凤九哭笑不得。最近东华还真是越来越小孩子气了,什么都要同自己的儿子争,尤其是争宠,简直不像话!她轻咳了一声,提醒他为人父应当注意些自己的言行举止。东华不为所动,继续同滚滚硬挤在一张椅凳上,为人父表早已被抛到了脑后,摆出了一副凤九不给他梳头便誓不罢休之势。滚滚到底年幼,被挤得难受,推又推不动,抢又抢不着,斜眼睨着自己那不着调的亲爹气得小脸红扑扑。凤九手贱地捏了捏他的脸,将他拎到了东华的腿上。

“我给你梳头,你给儿子梳头。”纤纤玉指在他的银发中穿梭,凤九语气强硬,“就这么办,不准拒绝!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滚滚的肚子很应景地提了一长串的抗议,他继续添油加醋。

“娘亲,我饿……”

“乖!”凤九哄道,“等娘亲把你父君梳体面了,能出去见人了,我们就去吃饭。”

对于凤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东华不以为然。他手脚麻利地在滚滚的后脑勺上绾出了个小揪揪,套上了个浅紫色的发兜,还打了个深紫色的结。倒是一个相当清爽的新发型。滚滚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觉着父君这梳头的活儿干得挺敷衍。

许是真的饿坏了,这一顿滚滚吃得还算爽快,并不像往常那样挑挑拣拣。菜肉混着给他,他都往嘴里塞。滚滚爱吃肉,对于菜叶子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凤九怕他挑食影响长身体,多半是强迫着硬给他塞些蔬菜到嘴里,还得连哄带骗。

“多吃点菜叶子才能像大树一样茁壮成长!”

滚滚的脸都快埋进了碗里,他相当淡定地回了一句嘴,“娘亲平日里总吃菜叶子,不也就这么点儿高……”

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凤九的嘴角抽了好几抽。

“叶子和肉都得吃,想来你也不愿意自己日后和你娘亲一样的个儿。”东华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

滚滚闻言往嘴里塞了根菜叶子,吃得不情不愿。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父君一样大?”他叼着菜叶子眼巴巴地望着东华。

“再过个四五万年吧!”凤九伺机报复,“少年,你得先克服尿裤子这个疑难杂症,把裤裆缝上才能做个君子。”她复又变本加厉,“成长的路途坎坷,先从多吃菜叶子开始吧!”

眼里一包热泪,可就是不往下掉。滚滚瞪着一双大眼睛,颤抖着小奶音信誓旦旦。

“吃就吃!”

说完,他便视死如归地又往嘴里塞了根菜叶子,并着一脸的嫌弃。饭后,滚滚拽着凤九不放,坚持让她把自己的裤裆缝起来。凤九拿他没办法,只得给他换了条不开裆的裤子。滚滚心里高兴,却也不喜形于色,迈着两条小短腿人五人六地晃去和司命显摆。福来跟在他身后,一路地叫唤,仿佛在提醒他注意安全。

可惜这样的高兴并未持续太久。还未入夜,滚滚便就尿了裤子。索性凤九也正要给他洗澡,遂就一并将他收拾干净。她又给他穿回了开裆裤,还羞辱似的给他裹了块尿布,美其名曰怕他半夜尿床。说是现在天气凉,恐他尿湿了被褥半夜着凉。复又怕打击他幼小的自尊心,并着三根手指头对着老天爷发誓,白天定不给他裹尿布。

滚滚垂头丧气,虽心里不愿意,可他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两百岁的小孩子的确还未到做君子的年龄。

许是认命后的松懈,那日夜里他果真不幸应验了他娘亲的预言,尿了一回床。凤九第二日晨起给他换衣裳时又没心没肺地嘲笑了他一回。自尊心挺强的太晨宫小殿下冷着张小脸,终是忍无可忍。

“难道娘亲两百岁的时候就不尿床吗?”

凤九被他问得一愣,遂才想起来自己五百岁的时候还在裙子底下穿着尿布,好像是也没资格来嘲笑儿子。青丘的狐狸都爱面子,即便到了凤九这一辈,也没有丢失这一传统美德。于是凤九清了清嗓子,正色忽悠道,

“男孩和女孩不一样。”她面不改色,“男孩在憋尿方面有着令女孩望尘莫及的天赋。”

滚滚眨巴着眼睛,脸上神色莫测。

凤九以为儿子被她三言两语糊弄住了,于是继续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就说你那舅舅阿离吧!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不尿床了。”

太晨宫的帝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自信,自觉这一通谎话编得天衣无缝。却不料滚滚脸色悠悠一变,意味深长道,

“记得去年滚滚在阿离舅舅脖子上尿裤子时,阿离舅舅还安慰滚滚,说他尿布一直裹到了三百岁。还说外祖爷爷曾经提过,娘亲五百岁的时候还在穿尿布。”

凤九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脸红到了脖子根,她讪讪一笑,结巴了。

“你……你外祖爷爷年纪大了,记错了……”

滚滚唔了一声,托着下巴,正儿八经地继续回忆着,“上个月姥姥来的时候,她说娘亲一直到了八百岁,她才终于不用总是从北荒跑到青丘来给你洗被褥了。”

捂着脸,凤九恨不得原地打个地洞钻下去。都说他们白家的狐狸爱面子,怎他们这群长辈就不晓得要在滚滚面前维护一下她这头白姓狐狸的颜面呢!她再一次抬头望着房梁,突然生出一种悲凉。

她怕是给自己又多生了一个冤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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