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高兴,和朋友出去撸串。大家兴致都很高,忘乎所以地多喝了点酒。
没怎么刻意量化,只觉得不一会儿脸开始发烫,太阳穴鼓鼓地蹦跳,然后人影开始模糊,酒杯桌子都开始摇晃,舌苔干涩,喉咙焦黄。但依旧没停,酒一瓶一瓶地上,我一瓶一瓶地接。
散伙儿时候接近三点,歪歪扭扭地把自己拖拽回宿舍,光影攒动,路灯是刺眼的黄。噼里啪啦地进门,二话不说撩起头发冲进厕所,痛痛快快地把翻江倒海的胃吐了个干净。顾不上嗓子眼里恶心的酸涩,双脚一甩踹掉鞋,硬生生把自己扔进床里。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早已艳阳高照。顶着一头乱发,身上还是前一天的衣服,汗湿掺杂着清晰的酒精味,令人作呕。打开凉水抹一把脸,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惨白的面色中醉酒的潮红还未褪尽,瞳孔大得吓人,嘴唇干瘪,平添了不少憔悴。
撑着僵硬酸痛的四肢大体洗漱清理,再昏昏沉沉地坐到桌前,睁着无神的眼睛一动不动,漫无目的地等着意识和直觉一点一点慢慢回暖。
我想什么呢?
有时候什么都不想,有时候会想起我爸。
他赴宴的次数比我多,但很少是和好友相聚;他喝酒的次数比我多,但很少是因为意兴正浓;他烂醉的次数更比我多,但很少有像我这样奢侈的清醒时间。
之前在家的时候,每晚九点,总是一个让我心惊胆战的时间。
因为如果九点我爸还没回来,那么今晚注定不眠。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假寐,但始终保持着听觉的清醒敏感。等到母亲回房休息了,我就睁着眼睛望着眼前浓重的一片黑。小时候胆子小,黑屋子里不敢睁眼,害怕何时眼前会突然冒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从屋顶上倒吊下来,狞笑地注视着我。
之后就一点都不怕了,无心矫情恐惧也无心胡思乱想,我有更重要的事:
等我爸回来。
终于,拖沓疲倦的脚步声渐近,仿佛能听到楼道的空荡荒芜。紧接着是哗啦啦钥匙的声响,在锁孔里哐当哐当地乱撞。母亲踩着拖鞋出去,怕吵醒我,尽可能压低愤怒的呵斥声。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说烂的话:“狐朋狗友”,“醉生梦死”,“注意身体”......凛冽的怒气之下是无可奈何的心疼——心疼我,心疼她的丈夫,心疼这个家。
大多数时候,父亲不还嘴。没力气还嘴,或是早已没有意识。有时仔细听,父亲也会口齿不清地嘟囔几句,也是重复地念叨那句话:
“...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一切安顿下来,我借着月光看看挂钟,接近三点了。我依旧睁大眼睛望着浓重的黑暗,睡不着。
千百种感觉在体内流窜,最终提炼浓缩,交集成痛恨。
恨什么?
——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恨父亲酒后狼狈的失态。
不过最恨的,还是那群人。他们是爸爸的好朋友,泡在酒杯里的好朋友,好哥们,好弟兄。
我毫无保留地痛恨你们。
“难道就不能拒绝吗?”我一直在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自从被父亲带去几次筵席,才打心底知道:不能拒绝,真的不能。
问我为什么?
呵呵,幼稚,我有千万条理由托词等着你。
喝不喝?你不喝?
是不是不给领导面子?是不是看不起兄弟?
好不容易大家聚一聚,别扫兴啊!
这不是酒,咱喝的是一个情分啊!
不干可就没诚意了啊!不喝还是不是朋友?
什么?身体不好?别听医生胡球说,哥儿几个开心最重要!
什么?开车来的?交通局全是哥们儿熟人,大不了你进去了,兄弟天天给你送饭去!
与其说盛情难却,勉为其难,不如说寡不敌众,酒场凶险。
我时常感慨,觉得这区区四方酒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诚意在酒里,祝贺在酒里,安慰在酒里,忠诚在酒里,情分在酒里。那浓烈苦辣的液体仿佛具有降低一切感情成本的神奇魔力。
无需多少赴汤蹈火,酒瓶见底就是你最好的效忠宣誓;无需多少两肋插刀,酩酊大醉就是最铁的友情印证;无需多少交往年限,一饮而尽就可以让两个人从点头之交立即升华为勾肩搭背。
酒桌上不相信拒绝推诿,不在乎残废病危,不需要深情的千言万语,只听你一句爽快的不醉不归。
你要用喝到狼狈的丑态去赢取别人的信任与青睐,你要用日渐超荷的脏器去巩固那些泡在酒里的交情与好友。
酒桌上,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又是施暴者。我敬你,你灌他,直到大家洋相出尽方可作罢。
看《欢乐颂》时,有一幕让我难以忘怀:
有志青年王柏川的公司刚刚起步,每天都是饭局,整夜整夜地陪客户,不得不喝酒,但又怕喝多了误事,便中途借故离场,到外面催吐,把喝下去的全抠出来。
看着西装革履的他在酒店门口扶着树颤抖着干呕,直起身用矿泉水漱漱口,整整衣领,再义无反顾地回到那个觥筹交错的战场。
曲筱绡见怪不怪地告诉安迪:“我爸之前经常干这事。”
一句话说到我心坎里。
构思这篇文章时,有人告诉我:这个题目是不是太懦弱了?好像都下跪磕头了一样。痛恨这个感情基调是不是太偏激了?背后的社会学因素很复杂。
想都没想,我丝毫没有犹豫,坚持不变。
我懦弱,酒桌文化是这片土地上早已根深叶茂的铁打规则,拒绝不了,更无法撼动。我痛恨,因为面对如此劲敌我实在束手无策,只能选择这样一种偏激的情绪来宣扬我的负隅顽抗,供人玩弄观赏。
年龄所限,我还没遭受到份子钱的剥削凌辱,但我坚定不移地深信,酒桌文化绝对是最恐怖,最恶心,最令人发指,最惨无人道的民俗,没有之一!
每次过年会看到很多类似的新闻,都是关于醉酒的,轻则是在地铁里无意识地脱光衣服,四仰八叉,或者当街倒地就睡,胡乱撒泼。这是丢了脸,顶多红个新闻头条,都是小事;重则是在雪地里冻死,失足掉进水渠淹死,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这是丢了性命,并且在最应该团团圆圆的日子里毁了一个家。
谁的错?
酒桌上威逼利诱,你若是不喝,扫了大家的兴,你就是这酒局上的千古罪人!那我想问,你们是什么?你们是每一个家庭的罪人!别说千古,万古之罪都在你们那油光啧啧,丑恶龌龊的劝酒嘴脸里!
所以,各位大哥大叔大爷,我拜托你们,心疼心疼我爸。你们要知道,每一个觥筹交错的战场背后,是无数双在黑暗中等待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