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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李宗盛整六十。
自封李宗盛华东区民间事务总代的我,写过的李宗盛少说也有十几二十篇。但是,依然有话想说,依然想把你们并不熟悉的李宗盛,讲给你们听。
因为啊,你们推崇他是情歌圣手,是乐坛教父,却未必了解他的本质和你我一样,也是一个凡人。
关于李宗盛,人生六十年,就是一首凡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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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出生的李宗盛,是一个瓦斯行老板之子。这件事白纸黑字写在自传性质的歌曲《阿宗三件事》里。
凭借《给自己的歌》和《山丘》再度大火之后,考据派们回溯李宗盛的身世,感慨生活不易。
然而,即便家业是卖瓦斯这样的辛苦营生,少年李宗盛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寒门状元的潜质。
父母希望李宗盛靠读书改变命运,他却做得荒腔走板。长时间吊车尾不说,还两次落榜。
身为国中老师的母亲替他找了“金牌补习班”,每天五点半起床念书,学不好就挨揍。老师拿饭瓢和藤条当“武器”,打得他跪在地上站不起来。这番狼性教育的结果是,补习班里只有两个学生没考上重点。其中之一,就是李宗盛。
李宗盛回忆自己对学习的迟钝,举过一个例子,“在初三那年还答不出(a+b)的平方是啥。”他也清楚地记得,“母亲在做晚饭时知道她的独子再次落榜时的失落无言。”
落榜,落榜,落榜。最后只好从台北到新竹,去上工业专科学校。
不断被告知“你很差劲,你不会有出息”,李宗盛漫长的青春似乎写满了徒劳与无望。他的选择是沉默,“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失败的人是没有说话的权利的,当然也不会有人愿意聆听。”
3
转机在14岁那年悄然来临。李宗盛遇到了吉他。
那时的他不会想到,琴和笔能成为他通往人生真谛的“法器”,在他遭遇情路坎坷和中年危机的时候,会庆幸“琴在我14岁救过我,我肯定它在我46岁也能救我。”
14岁那会儿,李宗盛还沉浸在与吉他相遇的巨大喜悦里。除了上课,他就躲在台湾北投家里的那间斗室,拨吉他,学乐理,在惨绿少年的岁月发现了照亮生命的光。
李宗盛的成长,刚好赶上台湾民谣运动的兴起。他也投身其中,和两位学长组成了木吉他合唱团。
既然决定走音乐这条崎岖的道路,那就连明新工专也别念了。
李宗盛主动申请了退学。那一年他17岁。这个年纪的坚定与摇摆,自信与惶恐,冲动与纠结,都写在一首叫《一个人》的歌里:
一个人在理想与现实中跌倒
这样的创伤 要多久才能医得好
……
我并不知道 我做得不好
我并不在乎 我做了多少
每次看到这段往事,我都想亲口问一问李宗盛,当时的他,是出于小城少年那种把自己抛出去看看人生能把自己怎么样的狠劲,还是像里尔克说的,“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不管怎样,怀抱着不知道与不在乎,李宗盛启程了。
4
一开始也并不顺利。
校园民谣的云雾慢慢散去,木吉他合唱团也因为毕业而解体。
21岁的李宗盛又回到家里,给父亲做帮手。《阿宗三件事》里写:
我是一个瓦斯行老板之子
在还没证实我有独立赚钱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亲要我在家里帮忙送瓦斯
我必须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后
在新社区的电线杆上绑上电话的牌子
我必须扛着瓦斯穿过臭水四溢的夜市
这样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综艺一百
以后一年多才停止
不仅是风餐露宿,送瓦斯还是重体力活。结束一天的“骑手”生活,回到家里,李宗盛要先用热水浸泡僵硬的双手,才能弹吉他写歌。
备受挫折,好不容易找到方向,又再度回归琐碎的日常,就像是每个普通人都经历过的那样。李宗盛应该有一千一万个放弃梦想的理由吧。可是他没有。
多次碰壁之后,他终于进入一家餐厅驻唱。都市夜晚的灯红酒绿和饮食男女,激发了他性格中市井的一面,也为他洞悉人心熟谙情事做了最好的铺垫。
没有这段时光,可能就不会有《夜太黑》里写到的:“只怪夜太黑,谁又在乎清醒了更憔悴,夜太黑,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而这首歌里流传最广的金句是,“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
驻唱带给李宗盛最直观的转折,是结识了后来成为女友的歌手郑怡。因缘际会,李宗盛拿到了替郑怡制作专辑的机会。这张专辑,就是在台大人文社发起的“台湾百佳专辑”评选中位列第30的《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凭借这张专辑,李宗盛在流行音乐的幕后工作中站稳了脚跟。两年后,滚石唱片挖走了他,之后的故事,说几个名字大家都知道了:张艾嘉、陈淑桦、潘越云、辛晓琪、周华健、赵传、张信哲、莫文蔚、梁静茹。
李宗盛站在他们身后,写歌曲、定方案、做专辑,一步一步成为华语乐坛举足轻重的人物。
5
在上面一长串的名字里,我刻意省略了一个:林忆莲。
李宗盛无数次说过,为一个歌手制作专辑的前提,就是要“爱上”她,从气质、样貌到香水乃至内衣品牌,都应该了解。
在2006年台北小巨蛋那场著名的“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上,主持人张艾嘉甚至直接cue他,“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隐秘款曲无人知,但万花丛中,李宗盛真正公开“采撷”的那一朵,是林忆莲。
林忆莲并不是李宗盛的最初,也不是李宗盛的最终。
李宗盛的首任妻子朱卫茵,早先是香港的DJ和歌手,经由苏芮介绍给了李宗盛。
婚后的两人,一个终日忙碌,一个赋闲在家。缺少朝夕相对,矛盾渐渐产生。林忆莲的出现,或多或少地也让这条裂痕变得日益明显。
最终,李宗盛向朱卫茵坦承了情感的变化。朱卫茵也并没有再为难他,第一段婚姻以和平分手收场。
有人说李宗盛绝情,可婚姻和爱情,外人的道德指责实在离靶心太远。
凡人嘛,爱的时候真的倾其所有,不爱了也难逃无力与无奈。多情与无情,不过是硬币的两面,随命运的波涛流转。
告别第一段婚姻的李宗盛和林忆莲在一起了。可这段亲密关系,又在另一句歌词里一语成谶。
6
这张专辑制作的15个月间,林忆莲经历了结婚、生女这样的大事。铿锵玫瑰,可以说是置身热恋的李宗盛,对爱人最动情的比喻。
李宗盛在歌里写,“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从不依赖谁,一早就体会爱的吊诡和尖锐。”而这样的女孩,对爱情的态度是:
别要她相信爱无悔爱无悔 太绝对
她从不以为爱最美她说 那全是虚伪
李宗盛爱林忆莲,或许正是由这种独立倔强而起。
从为电影《霸王别姬》配唱主题曲《当爱已成往事》开始,两个人都觉得遇到了命定的心意相通之人。在感情升温的数年里,他们也的确留下了太多脍炙人口的佳作。
可玫瑰再美,依旧带刺。
因为唱片行业遭遇互联网的强烈冲击,李宗盛又执拗地坚持传统,在公司里慢慢被边缘化。他动心离开台湾,到上海谋求新的发展。而林忆莲则转投百代唱片,有望在香港迎来新一波事业上升期。
矛盾因此而来。李宗盛在《生活》月刊写过一篇《我的三个家》,关于上海的家和那段日子,他是这样描述的:
所有的线索显示,上海时期的我,是个拥有大量时间却无所事事的人。我跟那些蹲在桂平路上,吃西瓜解渴等待工作机会的民工并无二致。
这种寡淡无聊显然不是李宗盛想要的。因此他想再去北京。可“从不依赖谁”的林忆莲,并没有夫唱妇随的打算。
北京的日子也并不轻松。李宗盛弄不清东西南北,几乎没有朋友,盘桓在“大得让人心慌”的北京,“奄奄一息的婚姻招来周刊的狗仔队,架起相机在小区院子里守着”,他则“躲在工作室,望着录音室全新的器材发愣。”
2004年7月12日,李宗盛口中“一个寻常午后”,他和林忆莲协议离婚。李宗盛说,“虽然我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早有准备,可是当我签了字离开酒店,走进炙热阳光的那一刻,我仍然打了一个冷颤。”
而在协议的公告里,李宗盛用了《领悟》的歌词作为分别感言。他对林忆莲说:Sandy,我们的爱若是错误,愿你我没有白白受苦。
7
彷徨多时的李宗盛,又一次在吉他里找到了救赎之道。他在北京的豆各庄的作坊里开始了“李吉他”的制作。制琴,成了他的“完成和自我修复”。
而颠簸又充实的独身男人的生活,也让他从失语重新变得有话可说。这些话,就是《给自己的歌》和《山丘》。
如果你还记得《山丘》的开头,它是这么写的: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
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
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
越过山丘的感悟,一攒就是十年。
常有人拿李宗盛和罗大佑、陈升比较。三位当然都是流行音乐大师,很难分出高下。可差别总是有的。
要我总结的话,罗大佑是心系天下的哲人,陈升是游吟纵情的诗人,而李宗盛则是手写我心的凡人。
因为笔触细腻而精准,经历曲折而动人,所以乍一看写的是李宗盛,我们却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情窦初开的心跳与窃喜,我们唱“关于爱情的路,我们都曾经走过,关于爱情的歌,我们已听得太多。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关于心中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生活总有压力和挫折,李宗盛鼓励说,“在那时候我们身边,都有一卡车的难题,不知道成功的意义,就在超越自己。”徘徊而难以抉择的时刻,李宗盛又发问,“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在爱情里跋山涉水的我们,总归会明白,“有些事情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辨,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总之那几年你们两个没有缘”,反正“想得却不可得,情爱里无智者”,谁不是要“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然后只好“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李宗盛的歌串起来,就是一个凡人的一生。在人生的每个关隘面前,他总是融汇自己的血泪,给我们温暖和慰藉。因为他的歌,我们才能更安稳地穿过未知的人生和晦暗的岁月。
这就是我毫无保留地喜欢李宗盛的原因。
那场里程碑式的“理性与感性作品音乐会”上,李宗盛诚恳里带着坏笑地说了好几次,小李只是一个写歌的普通人。
如今,小李成了老李,作品街知巷闻,巡演一票难求,在公开场合的露面,照例也是嘿嘿一笑,然后说些段子,再讲几句正经。
不知道李宗盛经历过什么,哪里能听出其间的真假虚实呢。这些用他人生写就的作品,也是给我们每个人的情书。上面写着: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
只是,真的听懂这首“凡人歌”,我们又要花多少年?
谢谢你的歌。大叔,60岁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