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16岁的学步少年,我感慨而感动地走着,脱了拐我很蹒跚,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脚下的路的憧憬。我听见身后有一辆车驶来,回头望去,见一颗糖心蛋样的夕阳流淌在天际,金黄闪耀的光芒在云上织成一幅巨大的光幕,病中的那些难忘的人与事便如旧时放映电影般一一浮现其上。
术后,我和雏菊、木槿一个病房。雏菊十八岁,我十六岁,木槿十五岁。
木槿是藏族人,最令我佩服的是木槿从未上过学却自学了汉语,可以看汉字小说,她的手不方便却能写字画画。她的两个“阿古”(叔叔)都是藏传佛教的僧人,或许是因为耳濡目染的缘故,木槿也入了佛门。我常常觉得木槿天生有佛性,所谓“离苦得乐”,木槿不疼时便逗我和雏菊唱歌说话,疼时便噤声。只有一次木槿落泪,因为她疼了一夜且至天明仍疼痛,但也仅仅几滴泪,她从不像我这样在疼时懦弱地呜咽。父亲揶揄我:“再翘个兰花指你可以唱京剧了。”然后接下来我“唱京剧”的时候,木槿就学我,惹得我一笑忘了疼。雏菊不仅不哭,疼时一声不吭,连木槿都劝她实在疼哭出来,雏菊便笑着摇头。
木槿的病情特殊只能要人扶着站不能下地走,而我和雏菊需要多锻炼长骨头,所以只能我和雏菊下楼,幸而一个家属姐姐常来陪木槿。我和雏菊绕着花园走,有时你一句我一句《醉翁亭记》,有时合背《三峡》,时间过得很快。我和雏菊都是初三,又志趣相投喜欢读书,所以很有共同话题,尤其我们都喜欢《红楼梦》,便也时时谈些黛玉湘云宝钗。
五月花季时候,医院的月季雍容、蔷薇袅娜,占断风流。只是五月也多风,夭亡的花瓣片片跌落又被风四散,煞是可怜。“零落成泥碾作尘”素来是一种物哀之美,黛玉没忍住葬了花,我和雏菊也没忍住——我们身有不便挖不了花墓、葬不了花魂,便将花瓣拾起来晒干,留作永恒。
有一次我和雏菊锻炼完回房,木槿还在练习站,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滚下,脸被热的通红,我刚准备说出的“好累”咽了回去。我的累是休息片刻就好,木槿却是耗尽体力很久才能恢复。尽管如此,木槿还找我学英语,找雏菊学语文,我和雏菊惶惶水平尚浅更局限没有经验,每教她一点都百度一下验证,倒是木槿是个好老师教了我们“您好”“早上好”“喝水”等等基础藏语。有句话叫:“同龄人的努力是最好的激励。”我们三个缘聚一处互相影响、互相进步,这段日子是我们这辈子最珍贵的记忆。
木槿出院那天早上,我因为不想吃苹果和父亲闹了矛盾,趁父亲不在,木槿平静地对我说了一番话:“叔叔真的很好,我走了后你不要再惹他生气,因为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我们要在今天对别人好,尤其他是你爸爸,他很关心你。”
我一时有些错愕,脑海只萦绕那句“因为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我们要在今天对别人好”。木槿转头看我:“听见了吗?”她的眼睛像一潭湖水不可窥测。
“嗯,知道了。”我呆呆地答。
“你答应我了对吧?不要惹你爸爸生气。”她仍旧看着我。
“嗯。”
“好。”从从容容地,木槿的眸子又成了一汪清泉。
每次回想这件事我都越发觉得木槿有佛性,她突然和我讲的这席话应该是她早已领悟的,并且不是那个怕晒黑不愿晒太阳、出院前急着吃香菇肉丝饭的少女木槿告诉我的,而是佛门的木槿告诉我的。后来每当我惹了我爸生气,想起这番,便使了浑身解数去使我爸原谅我。
玉兰姐是我第二次手术认识的,她是我见过的至孝。玉兰姐自幼在尼姑庵长大,那位慈祥的尼姑共收养了六个孩子。那段时间医院人少,房间只我们两个人,加上我们又熟识了,晚上躺在床上聊起天来。
玉兰姐说:“小妹,我昨晚梦见了姑妈(对收养她们的尼姑的称呼),感觉有点怕怕的。”
我安慰道:“没事,只不过你想她了,她也想你,所以梦里看看你。”
玉兰姐又道:“是有点想她。姑妈快不行的时候有点怪怪的,她一直念着又伸手比划‘划一刀、划一刀……’”
我未曾近距离接触生死,诧异道:“为什么?”
玉兰姐道:“不知道,反正她一直这么念。后来我拿针刺了一下手指,把血抹到她手上,她看了就好了。闹了几天了,终于睡着了。”
姑妈最终走的安详,且是寿临正寝。玉兰姐柔柔弱弱的竟有这般勇气,想了想我是不敢刺破手指的,顿时无比佩服她。
玉兰姐继续说道:“姑妈死前我姐她们不敢进屋去,送药什么的是我;姑妈死后我又不敢进去了,剩下的都是我姐她们做。”
片刻,我沉吟道:“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这么深,是因为冰心有篇小说叫《骰子》,大概讲的是:有个老太太患病久不见好,大夫说病很小,只是老太太郁结于心,关键要去心结,老太太便要自己掷骰子占卜,因已求得一签道:“源深鱼不得,鸟飞网难获;时势已如此,一笑又一哭”,这一回掷骰子的确系的老太太病的增减,而骰子要“六子皆赤”才好。此时孙女雯儿瞒过众人,用母亲的金钗在暗处将手划破,然后哄过奶奶,“(此段为原文)左手捻着骰子,一粒一粒地往右拳里塞,眼睛往上看着,却不是祷祝,六粒都塞完了,右拳略略的松动了一点,便笑着揎起袖子,看定骰盆,锵的一声掷了下去。六个骰子不住的旋转,一会儿便都定住了。”——皆是红的,可喜老太太看不清,吃了药病很快就好了。
我自《骰子》一文,多了对孝心的敬服;自木槿的点拨、玉兰姐的故事更多了对感恩的理解。我在孝心之路上任重而道远,正如孔子曰:“色难。”但我会学“孝”。
“姐姐——”
一声呼唤将我带离云影光幕,是弟弟做完作业来陪我走路了。一场电影的落幕是为了下一场缘聚的开始,所以我和朋友们的分别也是为了更好地遇见彼此。
路还长,涅槃之后新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