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第五个年头我未能回家过春节了。五年,让我连写下这句话都胆战心惊,因为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得以面对这个令人羞愧的事实并把它白纸黑字的写出来的。六年前的我哪能想到,如果背着行李来美求学,竟然意味着接下来的五年都不会有鞭炮和对联?
中学时读余光中,我一直记着他一句诗:“在国际的鸡尾酒里,我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我将其铭刻在心,琢磨着自己并不会出国,即使出了国也不会“融化”。在北京读大学时去学校旁边的理发店,里面的师傅聊起天来都说好几年没回家过春节了,我也不以为然,心里以为这事从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结果我不仅出了国,还差点就忘记了“拒绝融化”的箴言,也真的成为了许多年未曾回家过年的罪人。所以说那句“我们成为了自己曾经讨厌的人”,真不是舞文弄墨而已。
在美国初来乍到的两年,因为春节刚好是美国春季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便无暇揣摩自己的情绪——几门课程要研读,作业每天都高高一摞,睡眠不足还闹饥荒,哪里还有心情去悲叹“异国他乡”的伤感,只求别“客死他乡”才好。除夕吃饺子?那是奢侈品。到了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终于经济独立、生活完全融入,我却意识到,自己好不容易又有了思考和反省的时间,当年的冰却已经化了一半。平日里讲话经常控制不住的中英文结合,看书很少有机会读中国文学,连学画画也是跟着我的美国老师朝浪漫主义前进。再提到过年,如果有冻饺子吃就已经很知足了,要我去哪里变出来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白肉、排骨炖粉条这些十八般武艺来?于是啃着没有酸菜炖白肉的年饭,似乎岁月让你多坚强,也会让你多妥协。
年根里开车行驶在西雅图的城外郊区,车辆来来往往,行人却寥寥。这一天,对这片土地而言,并没有任何不同。没有鞭炮爆竹,没有灯笼对联,也没有裹着棉衣棉帽的行人。而我对此又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异国的蓝天神伤——我知道有一半的我终究是永远的留在了故土。正是那一半,在这五年来推着我向前走。正是那一半,让我在冲突中呐喊,也让我在冲突中冷静。正是那一半告诉我——即使这城市没有灯笼对联,我们心里就不能有吗?
于是我决定认真度过这个年,看一场完整的春晚,亲自动手和饺子馅,再邀来两位好友把酒言欢。多亏父母从远方支招,第一次和饺子馅还算成功。剁馅发出的咚咚声似乎要把房子震倒了,但是有了这声音才有了过年的气氛——家乡的年里,父亲也是这样和馅,母亲在一旁包饺子的。路途遥远,岁月长流,浮沉起落,不可预言,但我知道那一半的我不愿被改变,也不会被改变。
我在春晚插播的分会场里看到了家乡的冰天雪地,他们手捧冰棒,头戴耳包,却是我在这冬季里最温暖的安慰。
他们在江河上歌唱,在天地间舞蹈,在晶莹剔透的冰雕和深蓝色的苍穹间谱写着盛世。
在一叠又一叠炫目无瑕,坚强无惧的冰块里,我知道有一个小冰茬,只是那么小小的一茬,那是我,与他们共同呼吸在北国的时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