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东家的三个女人

鸡啼三遍,东方才泛起点点白光,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便打破了许家大院的沉寂,大太太云锦用托盘小心翼翼端着炖好的乌鸡汤,迈着三寸金莲穿过椭圆形的后门,朝三太太的卧房走去。

路过开满槐花的长廊,有槐花落下,掉到她的头上和肩上,她能闻到槐花的香,也能感觉到花落在身体上的触感。但她无暇享受这份黎明中的惬意,只在心里庆幸:“幸好瓦罐是盖着的,若落花掉在汤里又得重炖,耽误三妹用早,小元宝没奶水吃可不得了。”

云锦轻轻推开三太太的门,将乌鸡汤放在桌子上,然后快速回头闭上门,她自己虽没生过孩子,但知道女人坐月子是不能见风的,门窗一定要闭得严严实实。

闭好门后,她用火折子点亮三太太床头柜上的油灯,轻轻拉开床帏,借着微光,她看到了元宝皱巴巴的小脸,扁扁的鼻头,稀稀拉拉粘在头上的头发,情不自禁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这个小家伙长得确实不好看,但听老人们说月子里越丑的娃长大越好看,云锦想到这里,笑得更加灿烂了,因为这孩子以后是要喊自己娘的,娘看儿子总是越看越顺眼。

她出神地看着元宝,却未察觉三太太已经醒了,虚弱的三太太喊了声“大姐”就缓缓坐了起来。云锦收住脸上的笑,顺手拿了件披风给三太太:“小心着凉!”

她给三太太端来漱口水,待她漱完口,便将乌鸡汤端到三太太面前,三太太颤抖着接住,用微弱的声音对云锦说:“大姐,以后不用这么早煲汤给我,我能挨到天大亮的。”

“你能挨,小元宝不行!”

“那……可以让下人来送,这么早折腾你,我心里过不去!”

“你们不当家自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汉江泛滥,冲断了多处道路,汉中马帮许久没来了,我们家染坊的布全屯在库里,眼下还闹饥荒,染坊的几个工人我们都养活不起,家中还能用得起下人,都辞了!”

说到此处云锦有点激动,她声调突然变高,但回头看了看元宝,又把语调降低。

“啊?怪不得呢……”三太太把勺子放在瓦罐里,眼中充满了忧伤。

“怪不得好久没有朱水衡的消息了,是吗?你觉得是我故意压着消息不告诉你?”大太太云锦没好气地说。

“大姐,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可我心里急呀!孩子出生半个月了,我总得让他知道吧!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爹,总得让他见一面孩子……”三太太哭了起来。

“打住!这是许家的孩子,许元宝是德馨染坊许大东家的长子,你记清楚,别乱说!你想让这个孩子好好活着就不许多想,更不许多说!”云锦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严厉。

“大姐,我心里苦啊!”三太太泣不成声。

“嫁进许家的女人谁不比你苦?你把眼泪咽下去,把嘴闭上,如果朱水衡对你真有情,你们自然会相见,到时我会放你们一马!但现在,你得给我装住了,对大东家态度好一些,还有二太太那里,你也客气点!别生事端,要保元宝周全。”

三太太咽下眼泪,大口大口喝着鸡汤。待她喝完,元宝也醒来了,她抱起元宝,掀开衣服,给元宝喂奶。听到元宝“咕嘟咕嘟”咽着奶水,一旁的云锦心里踏实了许多。

云锦从三太太那里出来,天色已白,远处黛青色的山峦上有淡淡的薄雾随着晨曦缓缓升起。院子里的槐花花期已过,纷纷往下落,空中和地上满是的,只是枝头上的越来越少。

“大姐,你看这飘落的槐花像什么?”

二太太不知何时来到了云锦面前,突兀的问话声,吓人一跳。

这二太太是三个太太里长得最俏的一个,柳叶眉,瑞凤眼,皮肤白皙,体态婀娜,凹凸有致。也是三个太太里最讨大东家欢心的一个,但即便如此她和大太太云锦一样也至今未出,但她对这件事却从不在意,在家里也最是小性子。

“二妹不是一向懒床吗,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云锦平日里很不愿和二太太面对面,因为二太太嘴很刁,每一句话都能戳痛自己。二太太也不爱搭理云锦和三太太,她活得很自我,也很自在,除了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喜欢到处炫耀和大东家的鱼水之欢外,对别的事都漠不关心。

“东家昨天晚上没回来,我这身子没的折腾,晚上消停,睡得好,早上就没有懒床的理了!”

二太太伸手接住一朵落花瓣继续说:“我问大姐这落花像什么呢?你不回答,我便来告诉你,这落花呀可不就是庭院里的女人。”

云锦听得出,二太太在讽刺自己,但一向端庄的她从不和二太太逞口舌之快。便应了句:“你说像,那就像了。”

“大姐,你别多心,我是喻我自己呢!你看今年饥荒加东边水害,咱家染坊的生意日渐萎靡,东家还能养的起三房老婆不?”二太太压了压声音。

“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你节俭点,比什么都好!”云锦没好气地说。

“我看悬了,汉中的马帮多久没来了?如果老天还不开眼,咱们的存货得不到流通,大东家不就玩完了?”

二太太一语中的,这也是云锦所担心的,但她从来不说出口。

“作为德馨染坊的女主人,我们还能怎样,和大东家一起扛!”大太太云锦脱口而出。

“大姐,你是德馨染坊的女主人,我可不是,我是东家买来传宗接代的工具,可惜他没这个福气!”二太太轻蔑地说。

“你?是你和我的肚子不争气,谁说东家没福气,你看三太太这不就生下男丁了吗?”

“大姐,愧你一辈子真心待他,我真同情你,这么多年你真以为是你和我肚子不争气吗?”

云锦被二太太突兀的的语言吓到,她厉声反问:“不然呢?还能是老天不给东家赐子?东家世代行善积德,哪有这样的理?”

二太太用手绢捂着嘴,呵呵笑了:“大姐,你愚蠢,那我悄悄告诉你……”二太太把嘴凑到云锦耳朵边。

继续说道:“东家裆里装了两泡子坏籽,结不了果的。”

云锦立马往后一退,骂道:“亏东家最疼你,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不是天天满院炫耀你和东家的那点快活事儿吗?咋就回头不认账了?”

“大姐,我觉得你可怜,没想到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实话给你说吧,在嫁到许家之前,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情郎,可我那老不死的烟鬼子爹贪图东家的钱硬是棒打了鸳鸯。就在我上花轿前一夜,我和我的心上人在油菜花地将那点事办了。所以我知道真正的男人雄风是怎么样的,你呢!当然不知道,因为你就没遇到过真正的男人,所以总以为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你不要脸!”云锦气得全身发抖,她伸手给了二太太一巴掌,二太太白嫩的脸上立马出现一片红。

二太太揉了揉脸,没有还手,反而柔声细语地说:“大姐,我知道你心里很痛,但这是事实,以前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三太太生了儿子,但老天作证,那肯定是个野种。我就想着,我们两个联手将她揭穿,将她们母子赶出去,我们的日子就好过点。现在家里遇到困难,方圆百里很多东家生意做不下去,都开始休妻了。如果我们东家为了孩子,休了无后的我和你,以后我们怎么过?这不让后院那个不知廉耻的占了便宜?所以让这个找野男人的女人离开,我们才有活路。”

“你好生残忍,如此对待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和一个月婆子,还是人吗?你今天赶走他们,明天是不是也要赶走我?你要知道,我才是大房!”

云锦又给了二太太一个耳光,跌跌撞撞出了许家大院的门,她感觉这院里的一切都让她痛心,都让她窒息。

云锦来到廊桥边,看着滚滚的河水向远处的汉江汇聚而去,带着她的哀愁,渐行渐远。

桥上东倒西歪躺着几个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饥民,奄奄一息的样子,绿色的大头苍蝇在他们身上飞来飞去,他们都没有力气赶走它们。

这一幕实在让人心酸。

十五天前,小元宝出生,大东家喜不自胜,在自己生意大亏损的情况下,坚持开仓放粮,救济了镇上的一大批饥民。还让云锦做了好几锅粥,在这里放舍饭。那些抢到舍饭的饥民跪在地上对自己千恩万谢。

那一刻,她对大东家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眼前这个让自己锦衣玉食生活十几年的良心商人,究竟得到了谁的真心?

自己并不是不知道东家有生育障碍,只是不好说出口,三太太亦是如此,要不她怎可能爱上一个马帮的无名脚夫。可当二太太在利益面前揭开这个大家庭集体的伤疤之时,云锦却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到底谁才值得被同情?谁才最悲哀?

云锦以为自己已经机关算尽,可二太太还想做螳螂身后的黄雀。

云锦的算计,是从她发现三太太和汉中马帮脚夫朱水衡的恋情开始的。

那是两年前的盛夏,汉中志远马帮运送茶叶往天水走,路过云田镇,忽逢大雨连下数日,马帮不得不在德馨染坊旁的脚骡店盘桓。待到雨停,茶叶又受了潮,马帮又不得不租晒场晾晒。脚骡店王掌柜看到德馨染坊的晒布场暂时不用,就来替志远马帮谈租,听说只用两三日,大东家便直接借于志远马帮,分文不取。

于是志远马帮和德馨染坊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签下了约,德馨染坊染制的靛蓝布和靛青布除了留少许本地销售外,其他的均由马帮运往汉中、西安去销售。马帮再送来上好的染料和生丝绸缎供德馨染坊纺织、染制更上乘的布料。这大大开阔了德馨染坊的销路,让许家的生意越来越红火。

后来隔三差五就有马帮来云田镇德馨染坊取货或路过捎货,云锦作为正房大太太需协助大东家接待马帮,给他们端茶递水做饭,很是忙碌,二太太懒惰,又爱卖弄风骚,云锦便不带她出来。她觉得三太太又勤快又内敛,便喊她一来染坊帮忙。

马帮中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脚夫每次都来,刚开始,云锦并没有在意,直到后来,她从三太太身上发现了异样。三太太总是亲自把饭端到那个年轻人手里,饭上盖的菜和肉永远比别人的要多,别人都是吃完饭喊下人来收碗,而那个年轻人只要一吃完,三太太就亲自去收碗了。

那个年轻人也经常带一些胭脂水粉和新鲜玩意送到三太太手里,说是三太太托他买的,三太太也称是,每次还会还分一些给云锦。

觉得他们眉目传情已经很久了,但没有证据,云锦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张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次,也因天气原因,马帮延期好久才来,由于需货量大,染坊连夜赶货,恰逢二太太回娘家探亲,府中无人看管,云锦便打发三太太回家,自己则留下来打算陪东家和工人彻夜加班。可还不到半夜,云锦突然发现自己来了月事,便从染坊后门出去回府换裤子。

她没有打灯笼,沿着染坊和脚骡店后的树林抄近路往家走。

路过一堆草垛,突听有男女急促的喘息声传来,她先是被吓了一跳,后又瞬间明白,是有人在此偷欢。她顿时也脸红心跳,不知如何是好,便加快脚步匆匆离开草垛。

可弥漫着整个草垛子的紫檀香,她怎不熟悉?这不是今天早上那个叫朱水衡的年轻人给三太太带买的吗?三太太还送了自己一盒,云锦觉得这香太浓郁,便没有收。此刻在这里闻见,还能说明什么?那个偷欢荡妇还能是谁?

回到家,她径直去了后院三太太的房间,屋里果然没人,她静静坐在三太太房间的藤椅上,等着她回来解释。

三更时分,三太太回来了。开门被云锦吓了个半死,也是因为心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借着微弱的灯光,云锦看到这张平日里满是亲和,满是羞涩的脸,此刻却满是恐惧与泪水。

“大姐,求求您,原谅我,救我……”她一边语无伦次,一边磕着头。

她居然连谎都不撒,她果然很老实,可如此老实的她怎么能干出这等下流的事?云锦十分不解。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图那个小脚夫什么?”云锦厉声道。

“我爱他,我爱朱大哥,我不喜欢东家,我看见东家就害怕,他一脱衣服,一进我被窝,我就发抖。呜呜呜……”三太太哭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和他鬼混了多少次了?你为什么要背叛东家?”

“我们相爱很久了,可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我们有七十五天没见了,我们忍不住,真的忍不住,大姐!”

云锦不再说什么,眼前这个傻姑娘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于是云锦说出了自己在心里纠结已久的想法:“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不仅不告诉东家,我还要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永远在一起,但你必须要在许家生个孩子,借朱水衡的种,给东家生个孩子,生下后孩子过继到我膝下,我给你一笔钱,保护你离开许家,和你的心上人去私奔。”

三太太无法拒绝,摆在她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听大太太云锦的,二就是她和朱水衡一起身败名裂,且永生分离。

云锦说完便走出后院,她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眼泪决堤。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命运逼致人性扭曲了,她只有利用三太太,只有欺骗大东家。

她当时32岁,嫁入许家已14年,可她始终无法生育自己的孩子。刚开始年少的云锦总以为是自己肚子不争气,到后来东家又取了两房,她才开始怀疑是大东家身上有生育障碍,可她到底开不了口让大东家就此去问医,她也不想承认或让别人觉得是自己的男人不行,她心里的苦岂能是语言表达得了的?

她是大东家的发妻,又是名门闺秀,她做不出借种的事,可她真的想成为一个母亲,也希望许家有一个后人。

云锦在心里默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请您饶恕我,让我做一次坏人吧!”

初夏的风吹过廊桥,呼呼做响,却依然感觉不到凉意,云锦的内心烦躁难安,但好在眼泪被风吹干了。

她从袖筒里拿出几块铜板给了这几个饥民,告诉他们,廊桥边有家粥馆,让他们去买着喝几口粥,看着饥民拖着枯瘦的身躯一瘸一拐地朝粥馆走去,云锦觉得心里安了许多。

从嫁到许家起,她就坚持日行一善,想通过这种方式感动送子观音,善事做着做着就成了习惯,镇上人也称自己是活菩萨。

可活菩萨也有良心受谴的时候,这就是好人和坏人的不同,好人做一点坏事就觉得心里难安,可坏人坏事做尽却依然心安理得。

半个月后,元宝满月。

许大东家大宴宾客,除了在大院内设酒席招待亲朋外,还在廊桥上设了舍饭席,方圆几十里的饥民都来蹭一口酒肉,好不排场,好不热闹。

许大东家为这满月宴大花了血本,保险箱内的银两已经见了低,作为正房大太太,云锦劝过东家,希望他在染坊生意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不要铺张浪费。

可东家却说:“我要让方圆百里的商户和百姓都知道,我许东家、许大善人有后了!我德馨染坊有继承人了。”

云锦心里忐忑,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宾客散尽,许大东家借着酒劲,把三位太太召唤到堂屋。大东家坐在中厅太师桌右边太师椅上,抽着雪茄,她让大太太云锦坐在左侧的太师椅上,让二太太和三太太分别坐在下方柏木红椅上。

许大东家即便“不行”,但还是属于不怒而威的那种,三个女人对他都恭敬有加,大东家没有开口时她们大气都不敢出。

他抽完雪茄,掐了烟蒂,长叹一口气,对三个女人说:“这几年,我待你们如何?你们先问问自己。你们心里藏的那些鬼,我不戳破不等于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叫花子烤火,自己直想着往自己的裆里刨`,从来没把彼此当一家人。现在天灾当前,我们的生意接下来会怎样,谁也说不上,汉中的马帮一年半载是来不了了,我只好另找出路,向西开辟新销路,我打算把镇上养马的人户号召起来,自己组建个马帮,带着我们的布料向西行。”

“东家,这太冒险了,这一路咱们不熟,要是销路打不通,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您要慎重啊!”云锦担忧地说。

二太太一会儿捋一捋鬓角的头发,一会儿将手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想必她也是担忧的。

三太太双手搭在大腿上,头垂得很低,担不担心倒看不出来。

“夫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畏首畏尾做不了生意,我心意已决,三天后就出发。临走前我把你们接下来的生活都安排妥当。染坊暂时停业,云锦心细,就负责照顾小元宝,三太太产后身子虚,便待在后院休养,每天的饭云锦送去。”

云锦点点头。

许东家把脸转向二太太:“你平日里用度最不节俭,也懒惰,我走后,你要学着改变,多向大姐讨教。”

二太太哭哭啼啼道:“东家,您这一去可要保重啊!生意不生意都无所谓,只要您一切都好,我吃糠咽菜都可以。”

云锦和三太太也抹着眼泪,或许是真的为东家担心,也或许是二太太都哭了,她们不哭就显得对东家不够深情,谁知道呢?

几天后,大东家带着新组建的马帮,驼着德馨染坊的花布、彩绸,哒哒哒地朝未知的西边走去,三位太太送到路口,哭哭啼啼,直到马帮消失在遥远的山坳那端,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家。

许大东家一去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内许家大院发生了惊天变故,这让云田镇的人唏嘘不已。镇上的人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讲着许家的变故,版本是这样的:

一群土匪半夜破了大院的门,将许家的财产洗劫而空,最可恨的时他们还掳走了许家最漂亮、最受宠的二太太。所幸大太太云锦和三太太带着小少爷躲在后院的暗阁里才逃过一劫。但可怜年轻三太太不经世事,被吓疯,疯就疯吧,还在一天晚上独自离家出走,全镇人寻找依然杳无音讯,大半是不在人世了。还好活菩萨大太太和小少爷无大恙,要不就太惨了!这大东家一去多日未返,吉凶难辨,真是可怜了这些女人。

他们都认为,许东家是许家大院的守护神,这一走,院内的女人便一个接一个出事。

大东家一天不回来,云锦内心的惶恐就加重一层,她十分盼望大东家回来,又万分惧怕大东家回来,她不知该如何给大东家交代。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她做梦也没料到事情居然发展到她不能控制的地步,她怎么也没算到,半路会杀出二太太这条毒蝎子。

大东家走后不久,痴情的朱水衡就独自翻山越岭,绕了其他省的羊肠道,磨穿了鞋底来到云田镇。

他是如约来带三太太私奔的,见到朱水衡的那一刻,三太太飞奔到他的怀里,哭得死去活来,让旁边的云锦好生感动,好生羡慕。

他们还没有商量好用怎样的万全之策金蝉脱壳时,许家大院就飞来横祸。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土匪破门而入,这群土匪对许家大院的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藏在孔子像后面的是保险箱的钥匙,知道书房第八个书架后面藏的是保险箱。

云锦带着三太太和孩子躲在暗格里,眼巴巴看着土匪头子如数家珍般指挥手下搬东西,她咬着嘴唇,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土匪搬得差不多时,二太太的声音突然传来:“走吧!差不多了,给那两个蠢女人和那个野种留上点,我只是想拿走我这些年的青春赎金,没想绝别人的路,反正许东家这趟西行吉凶未卜,以后有她们受的罪。”

云锦从猫眼里看到土匪头子揽着二太太的杨柳腰,朝大门外走去了。

从暗格里出来,云锦看着一片狼藉的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抱着孩子的三太太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云锦被吓了一大跳,她立马起来夺过孩子,冲三太太大喊:“你快清醒!别发疯,没什么大不了,财去人安乐!三妹……三妹……”

三太太停止笑声,恢复了平静:“大姐,你看我装得像不像,这是我刚才想到的好办法,我就假装被吓疯,然后出逃,这样就可以和朱大哥永远在一起了!”

云锦扑过来打了三太太一巴掌:“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家里遭此变故,你居然还只想自己,你还有没有良心?”

三太太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大姐,我对不起你,可我从来不觉得这里是家,这里是牢笼啊!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给您磕头了!”

她将额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直到磕破,殷红的鲜血从眉间流下。

“也罢!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云锦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或许就是庭院深处的悲哀,那些有钱有势的男人想多娶几房女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或彰显自己的实力,把女人当附属品或传宗接代的工具。殊不知,这违背了女人的意愿,违背了人性对被尊重的渴望。故而,悲剧就产生了,这是女人的悲剧,也是男人的悲剧,更是旧时代的悲剧。

这下,许家大院真就空了,二太太和三太太这两只金丝雀挣脱牢笼朝她们所向往的高空飞去了。云锦一人坐在院子里,抱着小元宝,看着头顶小小的那一片天,突觉院墙好高。

“也好,她们都走了,大东家就是我一个人的男人了!”云锦苦笑着对自己说。

可被缠着三寸金莲的脚,真能逃得掉命运对她们的捆绑吗?

大东家回来的那天,天空飘着小雨,已是秋凉,槐树的叶子一片片落下,铺满院子。大东家踩着落叶进院的时候,云锦正在给小元宝喂米粉。

云锦喊了声“东家”,已是泣不成声。

大东家接过元宝,看了看,淡淡地说:“孩子胖了不上,可你瘦了。”

他把孩子放在摇篮里,来到云锦面前,捋了捋云锦额头上碎发,满眼疼惜。

“东家……”云锦颤抖着,还想说什么。

东家按了按云锦的肩膀,把食指放到嘴上,轻轻“嘘”了一下:“什么都别说,遭土匪了是吧?两位太太一个被掳,一个疯了,那真是苦了她们了。她们一个跟我六年,一个跟我三年,我记得没错吧!”

大东家打开包袱,拿出几串玉石给云锦:“这是西边最名贵的的宝玉,本来是给你们三人分的,既然她们都不在了,便全数归你。她们怎么就没这福分呢?我这次打通西边销路,赚大发了,待到汉中马帮再一通,我们的生意会越来越好的,你们一定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大东家的眼里没有忧伤,也没有愤怒,平静得让人害怕,这个人总是深不可测,云锦只好沉默了。

接下来,德馨染坊的生意确实越来越好,大东家比以前更忙碌了,他的名望也越来越响,百里开外的商户、土豪、官员都来和大东家做朋友,许家大院门庭若市。

云锦也算真正过上了太太的生活,除了负责小元宝的起居外,其他都由下人伺候着。

两年后的初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

丫鬟杏子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告诉云锦:“太太,大东家的拜把兄弟刘团总抓了一群土匪,正在游街呢!说要到菜市口枪毙,还有个女的……”

云锦放下手里正在给元宝纳的鞋底,跑出去,看见五六个土匪被捆绑着押在马车上,围观的人用鸡蛋和烂菜叶丢他们的头,其中唯一的女土匪脸已被毁,身上的旗袍被撕得七零八碎。她赤着小脚,雪白的大腿露在外面,大腿上有铜钱大小一块胎记。

别人不认识这个面目全非、将赴刑场的女土匪,可云锦怎会不认得?那是曾经许家大院最受宠、最貌美的二太太呀!

听到“啪啪”几身抢响!”云锦当街晕了过去。

当她睁开眼睛时,大东家正守在自己床前,他温柔地用毛巾替自己擦着汗。看到她睁开眼睛,大东家说:“夫人,以后遇到这种场合,就别去看热闹了,你若出个事,我会心疼死的!”

云锦瑟瑟发抖,她结结巴巴地说:“东家,让您受惊了,是我不好!”

大东家拉住她的手说:“夫人,不许你再这样怕我,以前的那些日子你受尽了委屈,以后我会好好疼你。真心待我的人,我一定会真心待之,欺我骗我的,自然不得善终!”

大东家把“不得善终”这四个字咬得很重,如果字有形体,恐怕早就粉身碎骨了。

大东家给云锦掖好被角,吩咐下人好生伺候后,就出了门。

走到门口又回头给云锦说:“三太太流落在外两年了,你挺担心的吧?我们已经在汉中府找到了她,无奈她疯得厉害,生拉硬拽不回来,弟兄们一不留神,她居然跳了汉江,唉……可怜啊!不过我们好在也是活见人死见尸了,你这个做大姐的疼她,现在也该死心了!”

云锦闭着眼睛,任凭眼泪注满耳蜗,原以为离开的都会过得很好呢,怪只怪她们都裹着小脚,逃不远……

窗户外的槐花又到了飘落的季节,云锦又回想起二太太问她的那句话:“你看这飘落的槐花像什么?”

她现在依然无法回答,那飘落的花瓣到底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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