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烈日炎炎入幻境,芭蕉冉冉破迷梦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故事起自姑苏阊门。阊门虽好,奈何有十里街,街内有仁清巷。十里谐音势利,仁清谐音人情。红尘人物,多是势利眼睛;人情面目,讲究平衡往来。
郑板桥有言:难得糊涂,却是从这炎凉世态间活出的一腔真性情!凉薄的世界里,不惮于深情地活这一世。
于是有那葫芦庙,隐糊涂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真看破了红尘,便只有出家一途。既在这世间,何妨先糊涂些个!
开篇人物即是甄费,字士隐,真情废去,事迹隐匿之意。作者处处着意,殚精竭虑写成此书,确乎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这甄士隐既在开篇出现,自然是贯串首尾的人物。且不说由他引出的贾雨村(假语村言),且不说他的三岁女儿甄英莲(真应怜惜),单说这日“炎夏永昼”,这位整日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的人物,抛书伏几,入得幻境。
一僧一道,远远走来,闲话那木石前盟,点明那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前世今生,一个灌溉留情,一个痴心还泪,男主女主虽未出场,却隐隐是万艳同悲、千红一醉的悲情故事。
这甄士隐本就“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确乎是“神仙一流人品”,不仅有缘入梦,听得一番痴话,更有缘亲见那“通灵宝玉”、“太虚幻境”。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处处点醒世人。奈何庄生晓梦迷蝴蝶,众生颠倒,只要那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谁又识得真假有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
世态炎炎,有如暑夏烈日,令人举步维艰、愁眉不展。幸有芭蕉冉冉,可清凉心性,略可破愁解闷,让人有了心力在这尘世行走。作者不写他物,独写这芭蕉,确乎是心头大爱!
二、潇湘红妆夜未眠,怡红绿蜡春犹卷
面前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出去就是后园,有大株梨花,阔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贾政听闻代儒称赞宝玉专能对对,特命他随往题匾。进得园门,过“曲径通幽”,经“沁芳”之亭,迎面便是一个绝好所在——潇湘馆,宝玉当时便题写了四字——“有凤来仪”。
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在宝玉心中,最是魂牵梦萦的女主可不就是潇湘馆的未来主人——林黛玉么?
众人多数记得潇湘馆内翠竹森森、龙吟细细,却少有人记得后院的梨花和芭蕉。这芭蕉,端的就是怡红公子的化身。不信,请移步同往怡红院。
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这怡红院中,几本芭蕉和一树海棠最是打眼。客人有偏好芭蕉和仙鹤的,题曰“蕉鹤”。客人有偏好东坡海棠诗句的,题曰“崇光泛彩”。这宝玉爱这“崇光泛彩”四字,却不肯舍下芭蕉,定要题写“红香绿玉”,方觉得“两全其美”。
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借贾芸的眼睛,“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钗眼中,夏日午时,鸦雀无闻的怡红院内,“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可见,这怡红院的芭蕉,长势极好,再加上仙鹤徜徉其间,颇为引人注目。事实上,除了十七回中提到的芭蕉坞,大观园内还有一处也长了芭蕉。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
表面来看,是探春爱这芭蕉,自称“蕉下客”。细心揣度,分明是借这秋爽斋主人的声口,道出宝玉内心对这芭蕉的喜爱。
三、怡红公子空挂牵,奈何元妃憎绿玉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怡红快绿》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宝玉心心念念,将那芭蕉写在诗中。只是,此芭蕉非彼芭蕉,非其本意,而是宝钗代拟的两字。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二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 ‘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
宝玉爱的是“绿玉”,元妃却并不喜欢。作者借这宝钗之口点破其中的奥妙,当真颇有深意。“绿玉”,不仅是芭蕉的代称,也是竹子的代称。
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第二十三回
两个小儿女,青梅竹马,情趣相投,又兼郎才女貌,本是天造地设的良配,自然巴望着就近住下。
辛弃疾有一阙《踏莎行》,词中有云:“萱草斋阶,芭蕉弄叶。乱红点点团香蝶。过墙一阵海棠风,隔帘几处梨花雪。”
这怡红院既与潇湘馆相邻,自有海棠香风透帘而入,更兼后院芭蕉弄叶、梨花飞雪,景色如画,似在目前。或者,这作者便是由词造景而出的,否则,如何这般妥贴传神。
再说这元妃,并非不爱芭蕉,而是不爱“绿玉”的另一层寓意——竹子,不爱那个隐在竹子后面的林妹妹,因此才有年节赐物的分别以及高鹗本中的指婚一说。
只是宝玉愚痴,并不相信,只在年节赐礼时纳罕,笑着说:“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宝玉这梦中人,不知这满府里传遍的金玉良缘之说,注定要倾覆他的木石前盟。他端出所有恩赏之物,一心让黛玉挑拣。
黛玉却回说:“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
黛玉早就动了疑心,虽是气话,却也是真话。这宝玉赌咒发誓,自称“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然而,到第三十六回,便是懵懂如宝玉,也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二十六回里,借晴雯的口,我们明白了宝钗的苦心,“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在宝钗心中,皇宫选妃无望,这宝玉便是门当户对的佳婿。虽眼见得宝黛情深,在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她料定自己是最后的赢家。
宝玉衔玉而生,她便有金锁去配他。宝玉玉上镌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锁上便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也不知是那癞头和尚造的孽,还是势利长辈布的局,故意把那一对有情人两下里拆。到头来,“茜纱窗下,公子无缘。黄土垅中,卿何薄命。”怎不令人伤感悲叹。
风刀霜剑严相逼,鸡鸣暮暮与朝朝。
芭蕉难展黛眉愁,春风不解西子娇。
肩披孤月竹影动,叶落苍苔红颜老。
伤心枕上薄衫冷,漏迟帘外雨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