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沓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第一次看到这首诗,是在一个推送号上,不过这个推送号也有点莫名其妙,只展示了这首诗的上半部分,又恰巧碰上了我这个文盲。所以当时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杜甫这个粗犷而豪气的大男子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精致华丽的诗句。
对于一个只在教科书上接触过杜甫诗歌的人来说,当看到杜甫《丽人行》里出现“肌理细腻骨肉匀”的诗句时,不免是有些惊异的。小学中学十几年,一直是以忧国忧民,或者粗犷豪放这样的形象概念来定义杜甫的,然而在这首诗里杜甫却能如此细腻而直接地描写女子的美丽。当如今大部分人都还模模糊糊地描写着女子的外在形象表现女子之美时,杜甫就已经突破衣饰直接描写起肌肤来了。而这种对女色的直接描写,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常见的,在诗经中便已经出现“肤如凝脂”等类似的语句,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文人笔下的文章却变得越来越含蓄与晦涩,这就不免让我去想,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是什么原因,哪些原因导致了这样一个状况的出现?
在这首诗里,杜甫对女子之美的描绘是精工的。“态浓意远淑且真”,这种美不是做作的;“绮罗衣裳暮照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荷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际隐称身”,这又显得十分艳丽。如果对古代的服饰配饰稍微有些了解的话,就很容易想象出这样的景象,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十分精致而华丽的。然而在今天,我们很容易做到华丽,但是精致这个要求,已经很难达到了,或者说,我们已经丧失了去制作与享用精致的耐心。
谈到古代女人的配饰,我突然想到了李清照在《永遇乐 落日溶金》的一句: “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看到它的时候,简直把我美得直开脑洞。铺翠冠儿,是插着翠鸟羽毛的帽子,我不清楚在李清照头上的羽毛是何种颜色,但却能想象出它的松软,是少女的伶俐。捻金雪柳,是用美丽的金线撵成雪柳状,当慢步时,它们在耳旁,两鬓摇晃着,是女子的温柔。
这是李清照一个人的美。那么想象一下,《丽人行》里有那么多的女子,且个个妆容精致,这得美成什么样子。
我好像离这首诗应该有的主题太远了,我先绕一点儿回来。
其实读完上一部分的诗,脑子里莫名想到了毛姆在《在中国屏风上》一书中,对一位内阁部长有这么一段描写:但对我而言,这次见面中最奇妙的事情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恶棍:腐败渎职,寡廉鲜耻,为达目标不择手段。他是个搜刮的高手,通过极其恶劣的手段掠夺了大量财富。他是个虚伪、残忍、报复心强、行贿受赂之徒,中国沦落到他所悲叹的这个地步,他本人也难辞其咎。然而,当他拿起一只天青色小花瓶时,他的手指微曲,带着一种迷人的温情,忧郁的目光仿佛在轻轻地抚摸,他的双唇微微张开,似乎发出一声充满欲望的叹息。
于是我又乱想了一通:《丽人行》里面的丽人们在其实就是官吏手中的精致的花瓶,而这些精致是建立搜刮掠夺百姓的基础上的,在这些华丽精致的背后,是面黄肌瘦的普通老百姓。
是不是主题正直一些了。
其实美这种东西很奇怪,就算你知道它的背后是深厚的污秽,但这种病态的美感反而增强了审美的触感。
而这种病态畸形的美,是我们曾经的封建历史,是我们当前的历史,也是全人类的文明历史。
杜甫写完女子之后,又开始写起了吃的。从吃的工具上来讲,什么翡翠蒸锅啊,水晶圆盘啊,犀角的筷子啊,都是些价值不菲的珍品。从吃的食物上来讲,紫驼峰,白鱼鲜,反正都是普通老百姓吃不到的,可能连听都没听过的山珍海味。如果让现在的吃货去到那个时候的餐桌上,大概吃的逼格能够迅速提高好几级,然后再也瞧不起现在的地沟油美食了。
当然,杜甫终究是杜甫,总免不了对此局势痛心疾首一番的。所以《丽人行》的最后六句,杜甫就开始写杨国忠是如何的煊赫,如何的意气骄纵,势焰熏灼的。而这种叙述方式,按照正常的教学方式,大概的分析就是:在大肆铺排,极写贵族生活的奢侈之后,使诗人对国贼的讥讽更加犀利,入木三分。全诗通过描写杨氏兄妹曲江春游的情景,揭露了统治者荒淫腐朽作威作福的丑态,从一个角度反映了安史之乱前期的社会状况。事实也确实如此。
正如同我第一次见到这首诗的前半部分,被诗里面的人与物而惊艳的时候,却发现诗的最后是对黑暗的嘲讽,于是一切的美都变得畸形变态了,对比才能出绝望。
诗写生活,生活如诗,在精致与美的底下,可能就是吃人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