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那个夏至日的午后，手拿着一本《单面人》，我走向校园东南侧的河边。

这《单面人》，是一部哲学著作；而我是中文系的学生，十天之后就要离开这校园了。

二十多个小时之前到一家书店闲逛之时，我突发奇想：要说小说散文诗歌之类的文学作品，光是列入教材的“作品选”，由于平时习惯于蜻蜓点水，因此，毕业以后只要有心，也足够我看上三五个月的了；既然是这样，考虑到行李箱容量有限，倒不如淘一本文学之外的书回去看看。此念既起，将这部《单面人》“手到擒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到哲学著作，自然免不了艰深晦涩，有如天书。对此，我倒也淡定：如果总是一目十行，一看就懂，以后的日子，就太漫长了。于是，在当晚草草翻了一遍的基础上，这个夏至午后，我打算要好好伺弄这《单面人》一番了。

不错，从《理想国》《人类理性批判》到《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存在与虚无》，以理性思维著称的哲学著作，有着太多浓厚的书斋气息，一副老学究模样，过于小众。然而，这一部《单面人》，作为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作，尽管依然佶屈聱牙，然而，由于作者马尔库塞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对战前战后的现实，有着太多太多的热情、感慨、关注与批判，因此，我还是能够凝神细读一番的：

能够灭绝人类的原子灾难的威胁，也没有用来保护那些使这一危险永存的力量吗？阻止这种灾难的努力，遮蔽了对这种灾难在当代工业社会中的可能根源之探索。这些根源仍未受到公众的确认、揭露和抨击，因为它们退居到了来自外部——对西方来说是来自东方，对东方来说来自西方——的过于明显的威胁之后。同样明显的是，需要有所准备，需要在绝境的边缘活下去，需要面对挑战......

看着全书“导言”中这样的起句，我一时思如泉涌：马尔库塞先生，你如此的冷静、睿智，一眼看穿了繁荣的工业文明背后的危机与威胁，这“透过现象看本质”，才是古往今来哲学思考一以贯之的精髓与灵魂啊！高屋建瓴方能对症下药，那么，你的“灵丹妙药”，又是什么呢？

有感于此，接下里的阅读，居然也有着某种看金庸小说般风行水上的感觉了。

在整部《单面人》中，马尔库塞大致上表达了这样的观点：由于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原先的政治统治已被技术统治所取代，由于整合、同化趋势日益占据着主导地位，只有肯定面的单面社会正在形成，与此同时，人也变成了只有物质需要的社会管制工具与材料。换句话说，人对既定社会的否定与超越，将不复存在！

科技、机器、机械、工具，原本是人类理性的产物。如今，人却在自身的这些产物中被同化、被异化了，成为只有某些肯定面而无法实现自我超越的“单面人”！面对这样的结论，我一时神思黯然起来。一番感慨之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全书的结束语之上：

社会批判理论不具有任何概念，能把过去和未来沟通起来；它不承诺，也不炫耀成功，它始终是否定性的。因而，它想要继续忠诚于这些人：尽管没有希望，他们已经而且继续在把生命献给那伟大的拒绝。

在法西斯年代之初，沃尔特-本杰明写道：

“只有为着那些没有希望的人，我们才被赐于希望”。

西斜的阳光，透过疏密相间的枝叶，将好几个细碎的光斑，洒在了书上这样几行结束语上。尽管它确切的意思，一时半会之间还琢磨不透；不过，我隐隐地觉得，要说含蓄蕴藉，还真不在这样几行诗之下：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不妨这样说，哲学与文学，未必就是泾渭分明的；相反，在对人类的终极人文关怀上，它们殊途同归，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小梁，你，你在看点什么书呢？”一阵银铃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一本哲学书，《单面人》——”说着，我把书本合上。

“来，我看看，”说着，她伸过手来，“什么书，这么入迷的——”

把书递给她的同时，我这样说道：“也就是，也就是翻翻而已。”

翻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微微一笑：“我们都是学中文的，看点文学名著，不足为奇。嗯，我注意到了，你向来都是左手文学、右手哲学的——”

“其实，两千多年前，庄子就这样做了；而且，效果还不错。”

“庄子喜欢用诗一般的语言来演绎哲学，”她接过我的话语，“哦，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可见，《庄子》一书，无论是在哲学上，还是文学方面，都是双料的经典。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个具体一点的问题，在日常生活中，你刚才所看的《单面人》这样的哲学著作，还有没有现实意义呢？”

略作思忖后，我这样回答道：“或许，也有一点吧？打个比方说，如今这世上拜金主义盛行，物欲横流，一般人看了，只能就某件具体的事情，发几句牢骚，冷嘲热讽一下，或是感慨一番人心不古。至于深层次的、根本意义上的原因，就说不上来，或是语焉不详了。而对于一个看过哲学书的人，理性思维就会更强一些，他就有可能透过事件本身的迷雾，发现其中的庐山真面目了！这，这也就是说——”

“是啊，缺少理性之光的烛照，常常就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至少也说明，看点哲学书，还是有积极的一面的。哦，有时候，你喜欢写点散文什么的，这，这跟哲学有何关联呢？”

“这样说吧，散文主要是靠形象说话，以感性思维为主的。不过，主旨立意的最终确定，甚至是布局谋篇、遣词造句，也离不开理性之光的烛照啊！比如，比如说——”

“比如说，”嫣然一笑之后，她接口道，“千百年来，到过岳阳楼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他们再怎么舞文弄墨，写在纸上的，也只是一些平平淡淡，难言出类拔萃的庸常诗文，哪像范仲淹那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很明显，范仲淹能够独领风骚，恰恰在于他在哲学，主要是儒学方面的修为——”

由于心里想说的话，都已经被她说出来了，微微一笑之后，我将目光转向东南侧的滔滔江水。

微风夕照之下的江流，就像丝丝缕缕的缎带，在轻飏曼舞着。凝视片刻之后，她这样说道：“其实呢，这本《单面人》，以前我也有所了解。在马尔库塞看来，在单面社会里，绝大多数人已经无能为力了，于是，作者把希望寄托在社会底层的某些大老粗、流浪汉身上，从外部打击一下这个日薄西山的社会，以延续一丝渺茫的希望。你，你认同作者的这种观点吗？”

看着那东去不息的河水，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刚才，我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现在，我大致上想清楚了，作者的观点和结论，说到底也只是一家之言，可以供我们参考，却不能照搬照套。在我看来，尽管目前人有着单向的一面，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应该还是能够找到这样的一条路，到了那种时候，人们依然能够克服社会化大生产对自身的束缚和异化，找到一条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共同发展的道路。哦，那，那句词——”

“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吧？”说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流淌在了她的眼际眉梢。

夕阳余晖中，两个长长的身影，慢慢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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