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我对于爷爷的去世负有责任。

这一次归家，我同许多次归家时一样，满心欢喜。旧房子，老熟人，都会一如既往迎候归人。若是下上一场大雪，那真是莫大的喜悦。

每一年的雪，都是爷爷生日那几天开始下的，开始零零星星，不多会儿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顷刻间漫山遍野被白雪覆盖。

门前是大片光秃秃的稻田，那条越来越小的河到冬天也不唱歌，只是汩汩地淌着。小时候，爷爷去忙了，我就在河边打着赤脚，卷起裤管，蹲在河边捡起一颗颗五颜六色的石头，在一块稍大些的石板上涂涂画画，再看着五颜六色的泥浆被清澈透凉的河水冲走。

爷爷总说我，女孩子不要三下五野地疯跑，我却乐此不疲。有一年不知是中了什么虫毒还是过敏，全身长疙瘩，连脸上都是。晚上哭闹不止，爷爷用土办法让我抹了一身的牙膏，天亮时背着面团一样的我走了一两个小时去看医生。

记忆中，从家到那个老中医那里的路真的很漫长。

小时候常常临近天黑才往屋里赶，这种时候多半要“走脚”，夜晚惊醒啼哭，发热头痛。爷爷就去柴火灶底摸一把煤灰，抹在我脑门上，让我趴在他的肩头，去找阴阳先生画符。

一路上他让我不要睁开眼睛看，他一路叫着我的名字，黑漆漆的夜晚，他把手电筒挂在脖子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着，我在他肩头睡了又醒，终于求得先生在我脸上用香火隔空画了一道符。喝下一碗同样画过符的清水，爷爷给对方三块钱毛钱，严重些的时候要九块九毛钱，再踩着黑不隆咚的路回家去。

起床的时候，不能打开窗户，不能看屋子外面，清水洗把脸，用洗脸水煮个鸡蛋后才可以。煮熟的鸡蛋黄上会有个黑点，把这个鸡蛋吃下，就去了邪。饭剩下半碗，加半碗刚打来的清水，放在屋角，精气神立马回来。

长大以后，我再也没用过那些土方子，西药倒是吃了很多把。

小时候一头长头发，自己扎各种辫子，常常要用上个把小时。爷爷五点左右就起床，烧好炉子火就叫我起床，他去灶屋里生火做饭，我就开始梳洗，直到天色渐白，日复一日。

后来有一回，大概是小学二三年级，我编了个复杂的发型，上学迟了到，爷爷知道后十分生气，当天下午给我十块钱，叫我立马去把头发剪短。“去剪个包包菜头，好看又规矩。”

我人生头一次拿那么多钱为自己做点事，手心里紧紧攥着十块钱，哪怕它变得潮湿皱巴巴。一路上我磨磨蹭蹭，想编个借口不去剪头发，说钱丢了还是什么都好，但是回家可能会挨打，还会被揪去剪头发，那也太没面子了。思来想去，就到了理发店门口。坐在圆圆的塑料凳子上，我支支吾吾地说，剪个妹妹头。

谁知回家爷爷一看，气得胡子都歪了，说让我剪个齐耳的包包头，我剪个妹妹头短不短长不长，钱都给了，要剪就剪断一些，非要我去找人家重新剪。那一路我真是哭着去的，没面子，更心疼我的头发，本以为开了春又可以扎辫子。

那时候的十块钱还是不少的。有一回，院子里的小孩都去水库上玩耍，天快黑的时候，山上下来个修铁塔的工人，说是天太晚回不了他自己的家，问我们有没有谁家可以让他住一晚。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我和哥哥对看了一眼，说去我们家吧。

到家了才发现爷爷老毛病犯了在床上躺着，但是听说我们带了客人要留宿，愣是爬了起来生火煮饭。我至今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熏腊肉炖土豆，爷爷招待客人才做的菜，连土豆都香得绵软，更别说正宗腊肉了。爷爷说，出门在外不容易，他是这么跑江湖跑过来的，如今他儿子也满江湖跑，那个工人喝了点小酒和爷爷聊得甚至落下泪来。

我们不懂那么多，只知道有客人来，他有地方住，爷爷也欢喜，我们还得了肉吃。第二天早上，他走的时候硬塞给爷爷二十块钱。我们再没见过他，我和哥哥的枕头下也各有两块钱。

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他肯定是老天爷派下来的，所以他不会老，更不会死。哪怕他换了几头老牛，哪怕他时而卧床，但他耳聪目明，待人和气厚道，是天使在人间，小时候我一直这样想。

没多久爸爸回来，爷爷就退居生活二线。每天在我们睡后，帮我们把鞋子袜子烤暖和，早上起来生火烧洗脸水。他会殷勤到连洗脸水都想帮我们倒，刷牙的水要亲自兑热，我们有同学来家里，他也同样对待。

爷爷总是笑眯眯地坐在火炉旁，戴着一顶旧帽子，穿好几件衣，他的眼睛小得像两粒豌豆，牙齿也掉光了，脸瘦削，气色却很好。他的腰上一直帮着件自己做的皮料围裙，做什么事都方便，又好洗。他驼着背，走路很快，做事却很慢很细心。

夏天的傍晚，爷爷总是会拿出他的听歌机，大声放凤凰传奇的歌。凤凰传奇是爷爷认为唱歌最厉害的人，也认为他们骑马跑得飞快，很了不起。那时候回老家，各自坐着一把木椅子，看着夕阳掉到山那边去，真是温暖惬意到什么也不去想。

爷爷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当成兵，每次说起他都痛心疾首。祖祖怕他一去不回来，村里干部做了多次思想工作还是不同意，爷爷说那时候去当兵的人，不如他的都飞黄腾达了。他守了祖祖一辈子，守了家一辈子，守了村子一辈子。

听说奶奶在的时候他脾气暴躁，我出生那年奶奶去世，据说爷爷就是那年起变了个人一样。他学着做饭做家务，给奶奶摆碗筷摆了很多年。奶奶的坟就在旁边菜园子边上，逢年过节他都烧伤一大堆纸钱，和奶奶说话。他在奶奶坟上和坟前都种了花，细心料理，四时不败。

后来去了城里，读书，生活。只有寒暑假才能去爷爷那里唠唠嗑，终于但我读大学的时候，发了几天传单，在爷爷生日那天送了个老人机给他。大学时每天给爷爷打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吃饭，身体好不好。

有了这个电话跟姑姑伯伯们也有了联系，爷爷的精神比从前更好些。每次我回去他叫我帮他充话费，儿女们给他的钱他用不完，他每次给我一百，我就在网上给他充两百。爷爷一直不知道，他的手机就没停过机。

这一年我只给爷爷打了几次电话，毕业后事情多。其实我就是觉得自己没混出个球名堂，日子也乱七八糟，说出来倒让老人家操心。听说爷爷的手机坏了一段时间，听说又修好了，听说又换了个电池。后来再没人说起。

爷爷卧床已经很久，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半个月不吃东西，吃药就吐，勉强喝点牛奶和水。医生看了摆摆头走了。

又过了个星期，下午时候风刮来一阵小雪，爷爷再喊不答应了。寒冬风雪，带走深爱我的人一个。我曾以为他不会老，不会死，我以为来日方长。他说他一生没做坏事，老天爷为何不要他。他等了很久，很辛苦。

最后一刻，我没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