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时钟分毫不差地跳至19点正时,高业应又听见了门外乱哄哄的人声。通过套顾焦扬的话,高大都督知道现在门外堵着两拨记者,一拨为顾氏集团而来,一拨则是为虞默谷,也就是现在的自己的东家——弘天国际而来。这两家公司本就凭借雄厚的资金实力和强大的背景靠山成为业内翘楚,而双方又为暮山风景区的开发权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惹社会各界关注,爆炸案一出更是惊起舆论一片。
不过唯一让高大都督稍微开心点的是那个跟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鸟窝头向卿受养父遗赠,在两边都拿着不多不少的股份,属于那种不管事也跑不了好处的清闲二世祖:有套大房子有个车、美妆大V、造型大咖(虽然高大都督不晓得那都是些什么职业),总之吃穿不愁、潇洒自由。哎!等等!高大都督突然想起顾焦扬说向卿最爱给年轻貌美的男明星做造型,简直到了见色忘友的程度,这无名业火就蹭蹭蹭往上冒:年轻貌美的男明星那不就是戏子小白脸吗?养小白脸?!夫人怎么能养小白脸?!反了天了!
“别碰着我!离远点!”高业应正怒火中烧着,外头传来了吵架声,高大都督透过床帘缝往外看,向卿跟一年轻男子纠缠着闹进屋来,那年轻男子一身泥污,也抱着个大盒子,只不过盒子里是堆得乱七八糟的纸。年轻男子将盒子往桌上一放,看众护士围着向卿谈价钱,便挤上去凑热闹,遭到姑娘们一致白眼,转身抹了把脸,愤愤道,“你们这群女人真是!小爷我不过就一身泥不似平日英俊帅气了,至于这么嫌弃吗?人家文保局在暮山挖着东西了,人民警察嘛,接了警刀山火海都得下,不然你以为我愿意!”
“你、你说哪儿?!”听着钱进账的清脆声,向卿倒很快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忙着收钱拿货,可才招呼了没几个人,蓦地听顾淮扬嚷嚷,整个人又不好了。
“暮山高业应墓啊,文保局摸着棺材了,说尸骨也还算完整。哎先等等,我洗干净了再跟你们细讲。给小爷去楼下食堂打份饭,红烧肉,肥瘦适中,记顾焦扬账上!哎,老三你这儿有干净衣服没有?”顾淮扬在锃亮的地砖上踩出一串泥脚印,乍乍呼呼地掀开高业应床边的帘子。两厢照面,高业应见是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冲他呵呵一笑,满是污泥的脸上只露出一口白亮白亮的牙,“哟,虞美人醒了?”
高业应听得心慌慌,那年墓园被毁得一干二净,怎么还可能被找着棺材?离开这烟火人间太久,天下早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天下,高大都督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最大的警觉,本就紧张得头疼耳鸣,哪知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几乎贯穿耳膜,震得他忍不住捂耳朵。循声望去,高业应只见那向卿碰翻了年轻男子的盒子,不晓得看见了什么,极度惊恐地尖叫着转身就逃,不慎与突然被人推开的病房门重重相撞。
沈天白接到虞默谷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时,人正在韩国洽谈引进选秀培训生的项目,扔下手头工作即刻飞回国内。对于这位是公司台柱的女装大佬,沈总觉得自己快操够当妈的心了,一边要伺候摇钱树,一边又要讨某些人欢心。对,沈天白指的某些人就是弘天国际幕后的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富豪章弘。听弘天国际的名字就能知道,沈天白虽是沈总,公司却实际在章弘的掌控中,而章大老板不仅喜欢美女,也爱男色,虞美人便是他看上的人。可虞默谷非但经常不给章大老板面子,还擅做主张参加顾氏集团活动,实在给他惹足了麻烦。
“阿卿!”沈天白在电梯里与顾准扬狭路相逢,针锋相对一番后怒气腾腾地来找虞默谷,哪知一推门就失手先把向卿撞了,见向卿捂着头面色苍白,沈天白将人打横抱起,急吼着就往医生办公室冲。这一吼让高大都督火都直掀天灵盖了:阿青是夫人的闺名,普天之下只有他能这么喊,别人怎么可以叫这么亲密还当众搂搂抱抱,当他死的吗?!
“那小爷先来讲讲高业应何许人也?据文保局的科普,这位高大都督是前朝上海滩上一人五人六的都督,以风流著称。这人吧,基本就那么回事:逛妓院干革命两手都抓两手都硬,春风得意地睡遍上海滩,然后咣叽叫人崩了,完了破四旧时给挖出来一把火烧了……”高业应企图跳下床去追,被顾焦扬喝骂着推回床里。那边厢,顾淮扬收拾停当,就了汤狼吞虎咽完米饭,拿筷子充作醒木,煞有介事地开讲,但还没显摆到自己如何英勇打捞沉棺就被一声赶一声急的手机铃声打断。顾警官尴尬地微笑,接起电话,脸色一变,撂下向他投来八卦而期待的眼神的一众护士,抱起资料盒就跑,“什么?!好好好,我马上来!”
高大都督躺床里头痛欲裂,听着顾淮扬言简意赅地概括他自诩俯仰无愧天人的豪迈一生,气得差点没忍住再跳起来。枉他呕心沥血、费尽心思地为国筹谋效力,怎么留史册里的尽是风月花边?!高业应费好大力气将记忆深处的十七八个外室小妾翻出来咂摸个遍,一个背着他跟副官勾搭、一个为再嫁扔掉儿子、一个回长三堂子挂牌“都督夫人”重操旧业、一群人争家产连棺材钱都不给他留……难怪同是借烟花柳巷巧避政敌,大名鼎鼎的蔡松坡跟小凤仙能成佳话,轮到他却是千夫所指,人家的是红颜知己,他的叫(婊)子无情,能一样么?
“真没事?还疼不疼?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那么差。”高业应咬牙切齿间,沈天白小心翼翼地扶向卿回来了,在高大都督眼里,向卿的鸟窝头包扎过后让绷带压平了,倒显得人更有几分夫人软软糯糯的样子。沈天白鞍前马后地照顾,此间心思高大都督这种活一百多年的老司机一目了然,因而登时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向卿在顾淮扬的资料盒里看见暮山湖现场拍回来的照片,棺椁朽烂不堪、缠满水草,地上三三两两散落着有明显灼烧痕迹的白骨。墓被毁掉后他怎么样了?这问题向卿一直在逃避,这辈子她是向卿不是高夫人姚青,她要过自己的日子,要找自己的幸福,再不想跟任何姓高的人有什么联系了!可当触目惊心的一切毫不留情地闯入眼前,她还是觉得要命的难过:那是个顶顶鲜活热闹的人啊,惊雷般的三枪让嬉笑怒骂成了冰冷的死寂,他们告诉她他会与他为之献出生命的山河同在,但她为他念经超度了一世,也没挡住锉骨扬灰的浩劫。
“阿青!”
“阿卿。”
“你慢点喝,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向卿拼了命想忘掉照片中的惨象,但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记忆怎么可能忘得掉?突然她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喊她,语气里满是气愤和怨恨,叫她背后发凉地一激灵,如惊弓之鸟般环视四周。沈天白温情脉脉地唤她,递来杯水,一如既往连水温都调到了不烫嘴的温度。沈天白真是巨细心巨体贴,不愧是Hold住虞美人这种别扭傲娇受的温柔攻。不对啊,沈天白不是才出国谈项目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嗯,一定是听说虞美人受伤项目都不要了赶回来的,嘤嘤嘤,好甜好宠!向卿就着沈天白的手将杯中水喝尽,心道果然美男跟美男间暗潮汹涌的火花是忘情仙水,给她一丁点就能原地满血复活,更别说天降那么大一颗糖,简直乐得她眼睛都发亮了。
“哎!虞……”顾焦扬正仔细查看美人脸上的伤口,琢磨着会不会留疤,谁想高业应猛得甩开她下床来,直窜到向卿跟前,抢下沈天白伸过去要替向卿捡去睫毛上粘着灰尘,二话不说对着沈天白那张邪魅狷狂的霸道总裁脸一拳打过去。顾焦扬吓傻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当莫名其妙炸毛的虞默谷的面喊他虞美人,毕竟据她所知,虞默谷对这称呼并不是很喜欢。
高业应揍人是本能反应,谁能见着别的男人对自己夫人动手动脚?!但他忘了这虞什么的美人体格似乎比他当年还弱,哪经得起抡拳头打人,一拳打出去,整个人也站不稳地歪着扑出去,没等他反应过来,下身就挨了一脚,疼得他眼前黑一阵白一阵。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纯属本能反应。”向卿看虞美人居然会动拳头,一瞬间心头滑过一万个不可置信,但本着打人不护脸的原则,她决定先冲出去帮沈天白:沈大美男要是被毁了脸,她还怎么磕这对CP?!然而美人出拳居然比她一个摔打了十多年的练家子还快,她冲过去扑开沈天白,转身就见拳头朝自己脸上落下来,想都不想抬腿就将人踹开,但直到看眼前人疼得倒在地上呲牙咧嘴,她才想起来好像力用得大了些,而且踢得也不是地方,着急地蹲下去拉人,“那什么,我平时跟陪练都是真打,所以这力道……”
满眼金星、涕泗横流间高业应转过脑子来,向卿也许只是跟夫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根本没有关系。这个居然会用脚踢他、毫无女德女容的蛮妇比当年那群为求男女同权而吵到会场、扬言要揪他胡须扇他耳光的激进女学生还要可怕,怎么可能是他温柔贤惠的阿青?这一撞疼得他恨不得立刻灵魂出壳,弃这身体而去。非但疼,更恼火,高大都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好容易重生一次,没走下地就被女人踹了命根子,这耻辱岂是他能忍下的。因而憋红了脸翻身起来咬牙切齿地跟向卿怒目而对,一边飞快寻思着怎样开骂才显得既彰显大男子尊严又不会被抓住破绽,不想咕噜噜一长串饥肠辘辘的动静打破了紧张的对峙。
“册那……”这一咕噜把高业应打好的腹稿连同铆足了的气势全咕噜没了,没刹住的半句骂一被打断也不知是在骂谁了。高大都督很尴尬,他算算时间该有一百多年不知道饿为何物了,但现在一让他想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事,便是真饿,饿得前胸贴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