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现在咱们让小之上讲台来唱一唱。”教音乐的左老师笑着对孩子们说。

他留着时下流行的三七分中长发，浓眉大眼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好，好——”孩子们拼了劲的跟着左老师一起鼓掌。

小之红着脸，埋着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老师，她似乎是从老师坚定的目光里读出了勇气，终于站起来走向讲台。

孩子们的掌声愈加热烈，待小之站定，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小锄头呦手中拿，手呀么手中拿呀，井冈山下种南瓜种呀么种南瓜呀——”音乐声响起，小之的声音也愈来愈大，先前局促不安的僵硬四肢也愈发舒展开来，她的嗓音干净清澈，透着孩子的纯真。

时下已近寒冬，干冷刺骨的西北风时不时呼呼地卷地吹来，窗外操场边那棵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教室里孩子们早忘了天冷风寒，沉浸在小之美妙的歌声中。

“好，真好听！”曲罢，大家不约而同地赞叹道。

左老师弯起眉毛，眼睛眯缝着，像一轮弯弯的月亮，嘴角上扬，激动地说：“同学们，这次参加市里唱歌比赛，咱们就定下小之来唱歌吧。”

小之的脸刷一下又红了，害羞的低下头，心却砰砰砰跳个不停。“参加比赛！”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啊！嘴上不多言语，心里早已激动得想奔回家。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小之一蹦一跳的往家跑，掀开门帘，钻进厨房，小之妈竹英正如往常一样，站在灶台边。红旺旺的炉子上架着一口锅，里面热气蒸腾，一锅水翻滚而起。

竹英生得俊俏，白白的皮肤温润如玉，柳叶弯眉下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熠熠发光，能说会道的嘴巴说出话来总是头头是道，句句在理，黑油油的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平时做饭洗衣这些普通家务，都做得精致而又井井有条。

“妈，我回来了。”小之咕哝了一句。

“行，快去放了书包，洗洗手，准备吃饭。”竹英一手拿着刀，娴熟的把案板上早已擀好的椭圆面片切成一条一条，两手轻轻一搓，撒点面粉，拽住两头用力在空中撑几撑，准备下锅。很快面好了，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出碗，倾斜着倒出碗底的水，捞出面，边浇菜边又叫道：“小之，快来吃饭。”又把小之最爱的豆腐和粉条挑出来多放了点。

“妈，老师今天说让我去比赛唱歌。”小之接过碗，小声说。眼睛悄悄地看着竹英。

“比赛？你去比赛？”竹英继续切面，撑面，一脸疑惑。

“哦，我们音乐老师今天说的。”小之提高了点声音，继续说，“说是市里组织的比赛。”

“哦，那你能不能唱好？咱可是从来没有唱过歌。要是唱不好可不敢瞎唱啊。”竹英把切好的面下了锅，一脸担心地说，“等你爸回来你跟他说说，我也不懂。”

“哦！”小之激动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心里也犯起了嘀咕，甚至开始担心，害怕自己真的唱不好，丢了人可真的不好。

                                                    （二）

竹英的第二锅面马上出锅的时候，小之爸志强进门了。带着门外的寒气，他把手拱在嘴边，呵着气站在灶台边，快速的温暖着自己。

志强长得一表人才，一字剑眉，浓密有型，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挺拔的鼻梁下嵌着一张秀气的嘴巴，他是军人，走起路来挺拔，做事有条不紊，退伍回来安排在列车检查站做检修工。

“快来，趁热吃吧！”竹英依旧麻利的把锅里的面捞好，热腾腾的白色拉面上面堆了小山堆似的菜，笑盈盈的把碗递给志强。

“爸，我们音乐老师说要让我去唱歌，参加比赛。”小之把小脑袋探进厨房，笑嘻嘻的说。声音比刚才要大得多。

“哦，是不是？唱什么歌啊？”志强边吹着滚烫的面，夹着几绺刺溜吸进嘴里，边温柔地问着。

“还不知道，老师就是说让我参加。”小之期待地看着他。

“那我下午回来给你借个录音机，你问问老师要唱什么歌，你平时回来就多听一听。”志强笑着说，隆起的侧脸形成的一条弧线，看起来很迷人。竹英也弯起了嘴角。

录音机！哇——小之激动得快跳起来，一溜烟钻出厨房。一中午激动得竟然没睡着觉，辗转反侧时，心心念着爸爸借回来录音机，脑子里早已勾画了千遍万遍它的模样。

一下午，小之鼓了又鼓勇气仍旧不敢迈进老师办公室一步，大大咧咧的小霞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过来了，她长长的睫毛仿佛两个小帘子。

“小之，你唱的真好听。如果去比赛你一定能拿第一名！”小之慌乱如麻的心仿佛一下汇入一股暖流，脸上又泛起一阵绯红，“小之，你去问问老师什么时候比赛，唱什么歌？你也好提前准备准备。”小霞的一番话正中了她的下怀，可是自小腼腆内向的小之恰恰没有胆量去问老师。

“我跟你一起去？”小霞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凑到她的耳朵边悄悄说。

小之的心一下子像有了保证似的，有力无比。俩女孩子手挽着手，蹦蹦跳跳地进了老师办公室，一眼就看到帅气的音乐老师正坐在桌前看谱子。

“老师，我跟小之来问问什么时候比赛啊？唱什么歌？”小霞歪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笑着问老师。

“哦，小之啊，我正要找你，比赛还有一个月时间，曲目就定成《井冈山下种南瓜》吧，这首歌咱们教过，你唱的很好听，到时候还会加入舞蹈。你可以提前听一听，多练习练习。”左老师温柔的笑着说。

“老师，有没有磁带能借给我听听？”小之咕哝着。

“哦，有，有。你拿去好好听听。”左老师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磁带递给她。

这个方方的小盒子，封面上写着“少儿歌曲”四个红色大字，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行行歌名，小之紧紧攥在手里，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坐在教室里熬到放学，满心期待着爸爸回来。竹英看着守在家门口的小之，嘴上也扬起微笑，这孩子，邻居们都说“人小鬼大”，从不多说话，但心眼儿多。只有竹英知道，小之不是个有坏心眼儿的孩子，她太胆小，太内向了，可能也跟自己对她太过严厉有关。每每想到这里，竹英总是背过头，叹口气，也许严厉并非她的本意。

还没等到爸爸，只老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蹦跳着过来，“小之，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进屋啊？”说话的是小梅，小之唯一的亲姐姐。

小梅生的也格外漂亮。瓜子脸上嵌着浓密的眉毛，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总能透出一股异域风情。小巧的鼻子下同样一张樱桃小口，让人看了就心生怜爱。小之从小就总被人开玩笑说她不是亲生闺女，哪有亲闺女长着那么圆的脑袋，小眼睛，单眼皮，还有一个突兀的大鼻子？就连小梅都总是拿她的蒜头鼻打趣。

“哦，你见咱爸了吗？”小之关切的问。

“没看见，估计快回来了吧，天快黑了，咱们进屋吧！”小梅边说边拥着小之往屋里走，小之不时回头看着远处，却只看到满眼的空旷。

（三）

天擦黑了，空气好像冻僵了一般。小之坐在窗前使劲儿抻着脖子往外看，寒冷的夜早已在窗玻璃上结出美丽的冰花儿。

吱——门开了，小之蹭一下站起来，健步跑向门口，志强穿着一身深蓝色粗布衣服，红色毛衣和白衬衣的领子露出来，他一边把手里掂着的盒子放下，一边搓搓手，放到嘴边呵呵气，手冻得通红，有点僵硬，脸和耳朵也红彤彤的，只有眼睛透着光芒。

“小之，快来，你看我借了个录音机！你来试试。”小之早盯着这个黑色盒子看半天了，小梅也好奇的围在他身边。志强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子，取出录音机，小之和小梅俩人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个小家伙，一刻都不敢离开眼。

通上电的瞬间，正中间的红色按钮变成红色，小之麻溜儿地递上左老师交给她的磁带，迫不及待的等着。志强更是小心翼翼的研究着这小家伙身上每一个键的功能，管声音的，管播放的，管暂停的，甚至还有录音的……功能还不少呢！

志强先把音量键调到很小，一切妥当，按下弹出键，这个小家伙咔嚓一下张开了小嘴巴，磁带看了又看，确定方向正确后放进去，盒好，按下播放键，“咚咚咚”两边的小喇叭已经放出声音，而且调音区的几个塑料小点点竟然会随着音乐的高低起伏变化，颜色各异，像灌进去了很多色彩水，小之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喜滋滋的看着志强，小梅笑着用手轻轻摸着此起彼伏的不同色彩条，父女仨目光交错，会心一笑，心随着喇叭里放出来的美妙音乐飘飞。

“快来吃饭，饿了吧？”竹英看着三个兴致勃勃的人，无奈的摇摇头，脸上洋溢着笑，“小之，这下能多听听，咱要好好唱啊。”听到竹英难得的温柔话语，小之用劲点点头，心里甭提多美了。

每天放学回来，小之都要小心翼翼地在录音机面前摆弄一阵，时不时还要摆摆手，偶尔跟着哼唱几句，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专注。竹英也从不打扰，一如既往的把做饭，洗衣的家务活做的精细无比。小梅也只是仰着头在一旁边无所事事的翻看着“闲书”，一边侧着耳朵听着，却偶尔也能告诉她加这个手势好看不好看。其实小之很容易脸红，哪怕是在小梅面前，也极不好意思。

冬风刮得更紧俏了，几场大雪过后，只剩下残冬。离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小之早已把歌词背得滚瓜烂熟。可她总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每天都很紧张，很害怕上音乐课。甚至很害怕去学校。

“小之，再来配着音乐唱一遍吧。”左老师依旧温柔的笑着说。小之头埋得更低了，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儿，耳朵也烧的厉害。不能临阵脱逃啊，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拖着好似灌了铅的双腿，艰难的走过每一个孩子，站在讲台边。

小之低着头，看到脚上那双红色的大棉鞋，套在自己的小脚上，歪歪扭扭的变了形状，前面还张开了个不小的口子，小之蹙着眉头，心里揪作一团，真想找个地缝把自己的丑陋不堪的鞋子藏进去。这个口子早已成了小之心里的伤疤，歌声再美妙，也抵不过一双丑陋的鞋子。小之心里有点恨，愤愤地抬起头，却看到同学们期待的眼神，扭头又看到老师期许赞赏的目光，便放声高歌起来。

其实她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唠叨“家里没钱，要节俭”之类。满心都是看着同学们穿漂亮的裙子，自己想要却从来不敢与父母说，看着同学吃火腿喝健力宝，口水咽了又咽，却也从不多说一句，小小的心，默默地关注着周围的人，在意着他人的话，从来都不敢多说一句。

再看到这双张着嘴巴的丑八怪，心里恨恨不平。

                                                    （四）

一曲唱罢，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孩子们个个伸着脖子，高呼着“好听好听”，用着劲儿鼓着掌。小之脸上飞起一朵红霞，很羞涩而又兴奋地跑回到座位，心砰砰砰跳个不停。

同桌小强侧着脸欣赏着小之通红的脸蛋，他那双朦胧绵绵充满深情的黑色眼睛格外闪亮，他的心里美滋滋的。

小之激动不已，低着头，刚刚弯起的嘴角，因着又看到了那个张着嘴巴的丑八怪，脸色旋即沉了下来，再也挤不出一丝笑意。

回到家，小之一头钻进屋子，狠狠地把那双丑八怪甩在一边，再没有翻弄每天爱不释手的录音机，躺在床上胡乱翻看着放在枕边的散文，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厌恶地瞪着天花板。竹英依旧穿梭在灶台边忙活着即将出锅的伙食，今天要吃饺子。

志强风尘仆仆的回来，纳闷着今天没听到熟悉的喇叭响，进屋就看到躺在床上闷闷不乐的小之。

“小之，练得怎么样了？”志强一脸关切地问道。

“嗯，还行。”小之咕哝了一句。没多说一句话，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志强满心疑惑，却也没有再问什么。走进厨房，跟竹英交换了眼神，却也没明白缘由，“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也正常。”竹英边捞着饺子边说。“嗯，女孩就是心细。”志强接过满满一碗饺子，嘴上笑着说，心里却总觉得放心不下。

下午上班时，志强走到门口，看到了甩在一边的红色大棉鞋，歪歪扭扭的，胖嘟嘟的，还张开了大大的口，旁边的另一双鞋也好不到哪去，他心里顿时明白了很多，小梅性格大大咧咧的，从来不关注穿着打扮，小之则不同，她心思细腻，自小就敏感多心。

天黑漆漆的，月亮正从云朵里露出来，照亮了街道。志强还没有回来。竹英急匆匆地站在门口翘首观望，心里七上八下担心不已。不多会儿，看着远处拎着一个大袋子的熟悉身影渐渐靠近，“怎么这么晚？真让人担心！”竹英一边接过黑色袋子，一边埋怨。黑暗里，志强嗅到了她的头发上熟悉的油烟味，又仿佛望到了她含情脉脉的眼睛。

“我给小梅，小之买了双鞋，我看她们的鞋都张口了。”志强依旧搓着手，不停地呵着气，“天真冷，一会让孩试试，看看大小怎么样。”

“本来想着去补鞋那修补一下，应该还能穿。”竹英一脸不好意思，竟也羞红了脸。志强明白竹英的心思，“家里困难，孩子们也大了，咱们再省省就出来了。”竹英眼里闪着泪光，星星点点，在灯光下竟也熠熠发光。家里只有一个人挣钱，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吃穿日常开销都得节俭。

“小之今天不高兴估计就是因为怕别人笑话她穿一双破口的鞋吧。孩子大了，也要面子了。”竹英一脸无奈，“他们都不知道你一年四季就这一双军用鞋，袜子也是缝缝补补都是为了供她们上学啊。”边说边抹眼泪。志强拍拍竹英的肩，安慰道：“咱还年轻，都能过去。”

孩子们早已入梦，灯影下看到挑灯缝缝补补的背影，还有摆在门口的崭新的棉鞋——这是一双系带的红色鞋子，修长的脚型，一定要比原来的胖娃娃鞋好看得多。

料想着，小之的梦里一定有一双一模一样的漂亮的鞋子罢。

（五）

起了床，小之打着哈欠忙活完洗涮，利索地收拾好行装，似乎一下忘了昨日的悲伤。走到门口，看到了她——“哇！好漂亮的棉鞋！”小之两眼放光，眉眼弯弯变成一条缝，好像一弯美丽的月牙儿，嘴角上扬，兴奋不已。

竹英走过来，边笑边摇着头说：“快试试看看，你爸昨天给你们买的。”小之来不及坐下，就站在门口，单腿支撑地面，急匆匆地把脚塞进去，抽紧鞋带，“哇——真好看，脚瘦了一圈呢。再也不是胖娃娃啦。”小之心里想着，左右看看，美极了。又一蹦一跳地出门了。

看天空，那般湛蓝，就像小之的眼睛一样明澈。晨风温柔的吹着，吹动了小之外衣的领襟，吹动她那乌黑的头发。

排练时小之表现得异常出色，活泼的表情，可爱的动作，跟舞蹈演员们配合的完美至极，左老师不住地点头赞叹。

一切准备就绪。终于到了表演那天，辗转汽车，到了会场，小之明白只要正常发挥就没有太大的问题。那些平时练得滚瓜烂熟，几乎连做梦都会唱的歌词，现在也让她不觉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周围很吵闹，小之瞟着休息室墙上挂着的时钟，正在一丝不苟永无休止地准确走着。紧张！手心出了很多汗。脸上虽画了厚厚的妆，却依旧掩盖不住有些僵硬的面庞。

左老师到了后台，依旧温柔的笑着说：“咱们都不要紧张，平时怎么来，今天就怎么跳。不要害怕。”小之睁着黑亮的眼睛，用劲点点头，看到镜子里着一身红色连衣裙，穿着漆皮红皮鞋白袜子的自己，不觉惊讶：穿裙子的自己还挺好看的。

虽然裙子和鞋都是借来的，但那一刻自己仿佛是穿了水晶鞋的灰姑娘，那是最美好的时光。

舞台上灯火辉煌，当聚焦灯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小之习惯性地露出了大大的甜美的微笑，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一个人，只觉得偌大的舞台只有自己，一切都围在自己身边，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很神奇，飘飘欲仙。

一开唱，小之清脆悦耳毫无杂音的声音，穿越整个会场，赢来了雷鸣般的掌声。歌曲和舞蹈完美的结合，诠释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表演结束后，左老师笑盈盈的走过来说：“太好了！你们真棒！”小之依旧把头埋得很低，但笑容很灿烂，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借来的漆皮小红皮鞋，多想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一双。

“特等奖，歌伴舞《井冈山下种南瓜》。”比赛结果一出，孩子们高兴得欢呼雀跃，一路欢歌笑语，回到熟悉的校园。

那以后，小之的好嗓子一下子成了孩子们的谈资，每每有人看到小之，总会投去羡慕的眼光，小之脸上的笑容也愈加迷人，同桌小强也一次又一次地频频侧目观赏着这个安静的女子，有几次温暖的太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美丽极了。

特等奖的奖品是一个铝制饭盒，还有50元钱。

大地早已不知不觉地被白雪覆盖，树木也都披上了棉絮，雪花缓缓落下，飘落在脸上，凉凉的，立刻就化作了小水珠。

奖品拿回家的那天，小之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挥之不去的愉悦。当她把50元钱交到竹英手里时，眼神里分明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小之，你想要什么咱们用这个钱给你买？”竹英关切地看着她。

“不用，我也没什么想买的。”小之咕哝着。其实心里早已心心念着那双借来的漆皮小皮鞋了。

“上次给你借的小皮鞋穿着挺好看的，等天暖和了，给你买一双吧？”竹英笑着说。

小之睁圆了眼睛，心里激动的都要一蹦三尺高了，她蹦跳着走进屋里，躺在床上。

那一夜，竟真的看到了那双漂亮的红色小皮鞋了。

（六）

温柔的风儿拂面，春姑娘迈着轻盈的脚步走来。小草拼着劲儿拱破土壤，冒出小脑袋好奇地东瞅西看。

埋在土地里的种子生根发芽，埋在小之心里的小小心愿也蠢蠢欲动。

“小之，这个星期咱们去给你买一双皮鞋吧。”竹英看着小之收拾书包，弯着眉眼说。

“红色小皮鞋！”小之听到了心心念的字眼，脑子里浮现了自己穿着那双红色小皮鞋的光彩熠熠，心里早已乐开了花。眼睛弯弯眯缝成一条线，黑亮的眼睛里透出明澈的光芒，嘴角上扬，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又填了一抹绯红，绽放出一朵花来。

“嗯，行！”小之点着头，草草收拾了书包，笑着飞奔出门。

“慢点——”话音未落，早已不见小之的人影儿。

一路上鸟儿唱歌，那般动听美妙，风儿轻抚，那样温柔妩媚，还有路边那些冒出芽儿的小树苗，也都摇着小脑袋，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草芽，个个伸直了脖子感受着春风美好。

小之一路哼着小曲儿，这些每天都会看到的小伙伴们，今天分外美好。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但每每想到那双梦寐以求的美丽的泛着光亮的鞋子，心里便忍了再忍。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值得期待。小之深谙其道。

星期六是个艳阳天。太阳早早地出来凑热闹，团团棉花似的云儿也心情极好，轻盈飘飞。

小之紧紧跟着竹英来到集贸市场。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小之睁着圆圆的眼睛，侧着头，一家店一家店搜寻，一下都不敢多眨眼，生怕跟丢了竹英，更怕错过了心仪的鞋子。

这娘俩都很少上街，从农村来到城里，小之除了去学校，一般不出门。竹英呢，除非要给家里添办东西，才磨尽力气，对比最便宜最划算的，还要磨几番嘴皮才肯从叠的整齐的零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钱。

今天依旧如此。

好几次小之都看中了店铺货架上的发光的红鞋子，但指着让竹英看，她问问价钱后便又拉着小之继续往前走。

力气将尽，小之有点垂头丧气。沮丧地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磨着鞋底慢吞吞地被拽着走。

“之，咱们多看看，说不定有更便宜更漂亮的！”竹英紧紧拉着小之的手，扭头说着。

太阳狠毒，她的脸颊通红，遮在眉前的刘海早就被汗水结成一绺一绺，晶莹的汗滴顺着侧脸滑下来，她抬手擦了擦汗，看着小之通红的脸，一下子有点局促不安。

“咱们进这家店看看。”娘俩走进门，老远看货架上摆着一双酒红色的漆皮小皮鞋。圆圆的头，光亮无比，旁边系带处点缀了一朵白色的蝴蝶结，正中间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白色珍珠。

小之一下来了精神，眼睛又睁得老大，嘴里咕哝着“真好看。”拿到手里摸了摸，异常光滑，摩挲着那朵漂亮的蝴蝶结，抚摸着那颗纯美的珍珠，灯光下，她是那般熠熠发光，真舍不得放下。

“老板，拿一双34吧？”竹英笑盈盈地招呼着老板，抬手擦了擦流在脸颊的汗珠，眼里看着身边早已入迷的小之，目光异常温柔。

“好嘞！”老板嗓门很大声，“今年流行漆皮小皮鞋，小闺女真有眼光，穿上肯定好看！”边说边拿出一个盒子，里面躺着一双用白纸包着的宝贝鞋子。

“快试试。”竹英拿着一只鞋递给小之，招呼她坐着穿上。

麻溜的系好鞋带，站起来，低头一看，好美！小之心里早乐开了花。站在镜子前，看着修长的小腿，纤细的脚踝下面配上一双红色的鞋子，再配上一双白袜子，一切显得那么美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浑身上下在她的点缀下，小之竟也觉得自己真的那么美。

梦想着自己穿着这双鞋穿梭在校园里的场景，思绪飘飞。

“老板，多少钱？”竹英笑着问。

小之一下子清醒了，快速收起笑脸，坐回到位置上，悄无声息地脱了心爱的鞋子，换上自己那双灰蒙蒙的布鞋，她把皮鞋捧在手里，放在了柜台上，一个人径直走向门口。

（七）

“50。”老板笑着答道，“你看闺女穿上多好看，今年流行这个。”她只顾看着竹英说，似乎没注意到小之脸上的复杂表情。

竹英眉头一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很快又挤出笑脸，“老板，便宜点吧，我们也没拿多少钱。”竹英说着又抬手擦了擦汗，向门口方向望了小之一眼。

小之当然也听到了老板的报价，遥望着远处，目光里满是失落。

“便宜点吧，老板，孩子想买呢，可是50真的太贵了……再便宜点？”满脸堆笑的竹英感觉自己的脸滚烫不已，脸红直窜到脖子根儿。

闷热的天气，冷漠的小之，不肯松口的老板，口袋里薄薄的整齐的零钱……她一时困窘，不知所措。

老板似乎看出了娘俩的窘迫，“40你拿上，别再搞价了。”一脸坚决。

小之回头看了看竹英，眼神里又一次充满期待。

“35吧，再便宜点我就掏钱了！真的。”竹英紧紧咬住不松口，依旧笑意涟涟。她没看小之，她有点害怕看到那无比期待的眼神。

小之的目光扫视了老板和竹英的脸之后，又扭头望向店门口，这一切看在竹英眼里，她的心五味杂陈，甚至恨恨地想着那50元本就是自己赚来的奖金……

“好吧！大姐，你真会搞价，我真的不赚钱啊！就当给你捎了一双，下次带朋友过来啊，你看闺女穿上多好看。”老板终于执拗不过，边打包边笑着说。

小之听着话音便往里走，看着那个漂亮的小皮鞋安静的躺在盒子里，多想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啊！不自觉的扬起了微笑，眉心也舒展开来。

竹英小心翼翼地掏出叠在一起的零钱，一张一张点的仔细，临交钱又一张一张搓了搓，生怕出半点差错。

小之高兴得拎着袋子，顿时觉得走路轻快多了，早顾不得饿的咕咕叫的肚子，更顾不得快磨破嘴皮，磨烂鞋底的竹英，一路蹦跳着去往家的方向。

竹英望着她快活的模样，抬手捋了捋头发，擦了擦汗，嘴角扬起得意的微笑。

进了家门，小之就迫不及待的穿上新皮鞋，左看看，右转转，家里没有穿衣镜，她就一手拿着小圆镜，倾斜大于90度，斜着眼睛死命往下瞄，却往往是看到了鞋却看不到腿，看到了整体却又看不到局部。即便这样，仍乐此不疲。这双鞋，太好看了！

小梅一早知道妈要去给小之买鞋，因着小之自己挣了50块钱，就没犟着也要去买，现在看着她脚上闪闪发光的酒红色小皮鞋，看着那镶嵌着白色蝴蝶结和晶莹珍珠的带子，她脸色有点迟滞，心中羡慕不已。

到了学校，小霞一眼就看见她的新皮鞋，眼睛瞪得老圆，嘴巴夸张地张得老大，目光里满是羡慕：“小之，你的皮鞋真好看！”小之总是埋着头，红着脸，她的太阳穴怦怦地跳动。

“小之，小强说要叫咱们几个放了学去断桥玩，你去吗？”

断桥——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一座不远处的桥，每天路过也总觉得这座桥永远是黑黑的，远远望去，有三个桥拱，还有半个据说是以前打仗的时候炸断了。唯一觉得美好，也许就是从名字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白娘子和许仙的相会桥罢。

“我回去问问我妈吧？”小之咕哝着，心里却有点小小激动。

“好，那我们明天约吧！”

（八）

连续几天恼人的雨珠儿，就在快要浇灭孩子们“探险”念头的时候戛然而止，天终于放晴了，太阳也很有眼色，热闹闹的朗照大地。

小霞和小之的断桥之行终于提上日程。因为提前跟竹英商量过，所以也玩得大胆。小之还特意穿上了心仪的红皮鞋，满心欢喜。

放了学，小强招呼小之，小霞，还有一个小胖子一起，三五成群地出了校门。一路上小强有模有样地描述着学校的新鲜事。

别说，他可是小能人。不高的个子，一头自来卷盘曲在脑袋上，圆溜溜的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还能放出异样的光芒，挺拔的鼻梁像高速公路一样笔直，同样能说会道的嘴巴总是像机关枪一样噼噼啪啪扫射。听小霞说过，小强是四川人，爸爸妈妈都是做小生意的，总之眼前的小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一路听他们叽叽喳喳吵闹，小之竟也觉得很高兴，只是从来不插话，静静地听着，不时被逗得咧嘴笑一下，难得能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煞是好看。

不知不觉拐进一条小路，周围很开阔，是一片麦子地，远望着断桥就要到了。落日余晖，洒在桥洞上，仿若一幅淡彩画，也觉得很美。小强一路走在最前面，他指着断桥说，你们不知道，上面能找到好多“宝贝”呢！

大家被他睁大的眼睛吸引，都憧憬着各自心里最美好的“宝贝”。终于走近了，这桥突兀的矗立在麦地中间，显得格格不入，来不及想人们为什么不把桥拆掉再种庄稼，孩子们早已顺着一个小斜坡，走到桥背上。

小之很快发现不妙！到处都是泥，一定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自己早已陷在了泥土里。红色的土死死粘在她的鞋子上，脚抬不起来，娇小的脚变得肥厚不堪，白色的蝴蝶结早被红土染了色。

小之欲哭无泪，前后为难。她抬头看着早已经走上去的伙伴们，一个个也是忸怩颠簸样，可他们丝毫不顾脚下，依旧高兴得比赛着，甚至拿起一团泥砸到对方身上。欢笑声充斥在耳朵，小之寸步难行，更心疼着脚上的鞋子，不敢再走一步。

终于小之还是放弃了，她根本都来不及去欣赏美景，来不及跟其他人嬉戏玩耍，甚至来不及看看桥背上的风景……双手提着裤脚，用力一步一步拔出来又陷进去，深一脚浅一出地转回来，背后是孩子们爽朗的笑声，仿佛留给她的背影一段大大的讽刺。鞋底粘的泥越来越厚，她走起来也愈加困难，每走一步，似乎都要使出浑身的力量，她也愈加感觉到自己的鞋子在这样的深入浅出中，变了模样……可是自己早已无路可逃……

夕阳洒在她汗涔涔的脸上，照得她满脸红光，一滴冰冷的眼泪，从小之的脸上淌下来，她急忙擦掉，没有人发现。

小之艰难的走到麦子地，爽快地甩掉厚重的鞋子，原本熠熠发光的皮鞋早就千疮百孔，她来不及多想，用手一块一块把死死粘在鞋底的泥抠下来，又把路边能用的小树枝拿来帮忙。

就在大块的泥掉下来的瞬间，小之看到一个大口子，一下子好像看到了以前的那双丑八怪，惊叫出声。

她的心，滴下血来。

春天的风带着些许残冬的寒意，初春的湿润和泥土的霉味不断的吹拂着小之。落日余晖洒在断桥上，一片金黄，小之看着金色的夕阳，它夸张的大嘴巴，好像跟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她神情忧伤地说：“回家吧。”

后来的后来，竹英给小之在修鞋铺补好了鞋子，但总像一条蜈蚣一样的粗线趴在它光亮的皮肤上。

从那以后，小之心里，便也有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