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三的寒假,我从读书的南方城市回到北京。行李箱还没放稳,就被父母“指派”到了爷爷家。
崇文门附近的老式居民楼里,大大小小的蛐蛐罐摆满了房间的角落,爷爷窝在沙发上,见我来了,一脸委屈:“宝贝孙女可回来了,看看你爷爷,被囚禁喽!”
他不知道,原本打算在广州实习的我千里迢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奶奶和保姆看不住这个倔老头,只能让他最喜欢的孙女亲自上阵。
“您呐,就好好歇上一阵子,等身体好了,孙女陪您一块儿玩虫。”我坐到他身边,拉起那双斗了几十年蛐蛐的手,患病后枯瘦了许多,一阵心疼扑面而来。
爷爷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人,胡同里长大的孩子,没有谁不喜爱撅着屁股斗蛐蛐,一斗几十年,上了瘾,就停不下来。家里人全当是他茶余饭后的消遣,很少干涉,但不久前,他在蛐蛐场上突发脑血栓,亲戚朋友,全都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控制住了病情,疗养一段时间后,除了走路不如从前利落,其他部位尚无大碍。家人看爷爷渐渐恢复了精气神,这才松了一口气,哪料老头心里不肯安分,一颗老顽童的心,动辄蠢蠢欲动——想去找老友聊蛐蛐、斗蛐蛐。今天偷着去了趟花鸟鱼虫市场,明天跑去通州斗两局白虫,要么就抱着蛐蛐罐溜公园,逢虫友便是几个小时的谈天……
彼时的我,正忙于奔波在校园向社会过渡的歧路,家人本打算对我瞒住爷爷的病情,奈何后来说不过也看不住,只得唤我回家,陪爷爷完成病后康复。
2.
爷爷总说,我是全家唯一懂他的人。
其实,与其说是懂他,不如说是因为他,略微懂蛐蛐;又因为懂蛐蛐,可以更好地陪伴他。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爱蛐蛐,爱选,爱养,爱斗,也爱说。潜移默化地,小小的我也对小小的虫产生了兴趣,每天缠着爷爷给我讲和蛐蛐有关的往事。
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北京,全是我难以想象的图景:四合院,老胡同,没有立交桥也没有摩天楼,路不拥堵,车不摇号,一群小孩踩着黄昏逮蛐蛐,挥霍着最纯粹最美好的岁月……
慢慢的,春风拂地,这座古老的城市早早地踏上了快车道,以天安门为原点的二环三环四环蔓延开去,国贸一期开门纳客,王府大饭店、天龙王朝、凯宾斯基相继建成……从前的四九城,渐渐成了先锋的代言,批量地生产着繁华与梦想、欲望与挣扎,当高楼拔地而起,小小的蛐蛐,则无处遁形……
玩家们开始“下山东”,寻找更多、更大、更好的蛐蛐。当我长大些,每逢七八月虫季,便吵着和爷爷一起去齐鲁大地抓蛐蛐,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我蹦蹦跳跳,吓跑了蛐蛐,爷爷也不恼,站在一旁看我笑,夜风划过,背后是我爱极了的星空。
从山东回来,人要黑上一圈。顾不得休息,便提着小板凳和爷爷上“野场子”。所谓的“野场子”,打得都是“友谊赛”,一般没有赌注,但一只小小的蛐蛐,还是可以轻易撩拨起北京人的秉性,用爷爷的话说:辛苦一回,到头来都为那一口“气”,嘴上说的是传习下来的礼儿,心里暗自较劲——
“您今天肯定没拿好蛐蛐儿斗,差半口儿我就输给您了,让我捡便宜了!”
“哟,您谦虚了,您这虫儿体格、牙口儿样样顶针儿,实至名归!”
事实上,输的人咬碎了牙往肚里子咽,立志来年下山东选好虫再斗。
我呢,往往在一旁替爷爷的蛐蛐紧张,赢了,被他高高地举起来;输了,就和他一起长长地叹气。当夕阳斜斜地撒下来,祖孙二人就踩着古城墙的影子回家,余辉把野草照得很亮,那是我少年时代最好的时光。
3.
一晃十几年,北京的地铁越跑越快,房价也扶摇直上,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变成了温婉妥帖的大姑娘,爷爷,曾经那年轻气盛的小伙儿,也变成了身体孱弱的老头。
春节过后,拜年的亲友散去,家里又恢复了平静。最好的时日,我和爷爷在阳台上晒太阳,他卧在摇椅上,我坐着小小的板凳,和记忆中的午后那么像。
身旁的收音机里,主播正机械地读着新闻,我漫不经心地刷微博,却突然被一条短消息撞击了耳膜:为实施功能疏解,加快推进人口调控与产业转型升级,十里河天娇文化城在今年3月进行腾退……
龙潭湖到十里河,文玩市场沿袭着北京城的古老气质,也装下了一代老北京人的情怀和记忆。爷爷常常感慨,如今,真正玩蛐蛐的人越来越少,把蛐蛐当成赌场上一掷千金的工具却层出不穷。如今十里河的腾退,不知又会带走什么。
我偷偷转头,看到爷爷微微眯着双眼,呼吸平缓,像是睡着了。我伸手关掉了收音机,像偷偷藏起了一个秘密。
没想到的是,事实上,爷爷把一切都听在了耳中。当天下午,当奶奶和保姆出门买菜,爷爷小孩子一般看向我:“小既,陪爷爷去趟十里河吧。”
我知道爷爷身体尚未康复不便行走太远,那目光却是不容拒绝的,苍老幽深的眸子里,是岁月留下来的浑浊,却泛着熠熠的星光。
搀扶着爷爷走出了家门。
冬春的北京,乍暖还寒,十里河也冷冷清清。市场已经着手腾退了,大大小小的摊位,曾经挤满了虫客,打草看牙,蛐蛐捧在手心,如珍似宝。而如今,七零八落,像残兵败将铩羽而逃。
“走就走吧,反正现在的年轻人有电脑,谁还玩蛐蛐呀。文化?谁管你文化,咱们这些老家伙,自娱自乐吧,自艾自怜喽……”爷爷的老友,拉长声音慨叹着。
站在一旁的爷爷一言未发,却突然伸手扶额,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4.
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我焦躁地逡巡在医院的走廊,直到爷爷缓缓地醒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眼泪大排大排地摔在地板上。
医生会诊时我才知晓,对脑血栓病人来说,情绪也很重要,忧郁会导致血管神经调节失常或者脑血管收缩,严重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苏醒之后的爷爷,久久地沉默着,眼睛盯着天花板,隔一会儿,便泛上一层泪。
家人猜测着,这是病症。只有我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爷爷在想什么,那感觉就像电影《百鸟朝凤》,当所有的繁华褪去,唢呐里吹的,是泣血的挣扎。
“把爷爷从前的虫友叫来,陪他聊聊天吧。”我小心翼翼地提出。
毫不意外,全是反对的声音,声声刺耳:“虫虫虫,若不是去十里河看虫,何至于又住进医院。”
我不忍心看爷爷的目光,笃定地走出医院,花了足足两天,四下奔波,找来了爷爷的老友,顶着家人的反对,办了一场“虫友会”。把爷爷最喜爱的虫的照片统统打印下来,贴满病房;把爷爷最珍爱的蛐蛐罐放在床头,曾经用最上乘的工艺烧制的;然后一群老头儿围坐床边,说起了曾经的光辉岁月——
年纪最大的那位兴致最高:“老陆呀你赶紧好,等你走道儿利落了,咱再去趟黑风口,我去年在那儿,花30收了条虫,赢了他许局长3万的,你说说,如果不是在虫场,咱老百姓啥时候可以赢他?”
“想当年,我那可是条难得漂亮的青衣白麻,小寿星头,黑面骨头大白牙,青翅包身,有几个能比的?”耄耋之年的老徐,讲起自己的得意大将,两眼放光。
“你那算得了啥,”一旁的老马眯着眼睛,手搭在耳朵上,摇头晃脑,“嘿,我那虫儿叫起来更厉害,跟打雷一样,哐啷啷哐啷啷……”
病床上的爷爷,蓦然露出了笑意,眼角依然闪烁着泪光,却如星火可燎原。
我知道,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
5.
爷爷出院后,我的假期也临近了尾声。大三下学期,是学院统一要求的实习,为了陪爷爷,我临时把实习单位从广州换成了北京,这样便有大把的时间,留在最好的城,陪最亲爱的人。
那段时间,正值内心的兵荒马乱,读研还是就业,安稳还是漂泊,诸多不确定。听爷爷说蛐蛐,也常常心不在焉。
那一日,爷爷如数家珍地打理自己的蛐蛐罐,我在一旁,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出神,感到自己便站在雾霾的街头,隐约中看红灯变绿,绿灯变红,却不知道自己要通往何方。
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不紧不慢,意味深长:“这斗蛐蛐呀,不能光想着输赢,只要你是好蛐蛐,就能有自己的光荣。”
我空茫着目光回头,像在寻找某种力量。
爷爷告诉我,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赌性,玩蛐蛐,实际上也是赌,也要看运气。“但是斗蛐蛐的乐趣远远大于麻将、纸牌。你知道为什么吗?”爷爷眉眼含笑,“因为蛐蛐啊,从选到养,从养到斗,倾注了你太多的心血啦,这样的收获,有分量。”
叛逆的年纪,最反感说教和大道理,爷爷的话,却被我一字一句地,存放到心里去。
浮躁许久的心竟然难得地平静了下来,一只通体强健的蛐蛐,战绩总归不会太差。
北京的实习尚未结束,意外地接到了南方一家心仪已久的媒体offer,我站在阳台上,回看了一眼走路依旧有些蹒跚的爷爷,低声回复对方:“不好意思,时间安排临时有变。”
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颤巍巍地卧在摇椅上。“年轻人就要闯天涯,总陪爷爷玩蛐蛐哪成啊。”他孩子气地拍了拍胸脯,“放心吧,爷爷身体棒着呢。”
犹豫许久,我最终还是决定了南下,不愿意放弃更好的机会,跃跃欲试地,想要成为一只好蛐蛐。野心挤满脑袋,以至于感觉不到爷爷声音中的异常。
6.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年的夏天,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并面对从未有过的严重病情。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这一次,家人没有瞒我。
电话里,妈妈说,爷爷要和我讲话。老人声音微弱地清点着:“蛐蛐罐儿,水槽儿,标本……这些宝贝呀,爷爷全留给你。”
我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颤抖着手,颤抖着声音:“我不要!我一个也不要!您自己留着,等病好了,咱还一块儿下山东呢!”
“百日虫有百日,爷爷恐怕撑不住那么久啦。”声音越来越小,“咱啊,不哭……”
电话被仓促挂断。
我订了当天的机票,飞奔着穿过首都国际机场的人潮,这座城市依旧典雅厚重,带着皇城的傲气,却突然间,千里冰封。
终究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整个人麻木着送走了爷爷,从殡仪馆出来的一刹那,仿佛认不清整个世界了。失去你,整个北京城变得那么冷,醒也冷,梦也冷,晴也冷,雨也冷。
我学着你的模样,挺直脊梁,目不斜视地走路。我去了你曾斗蛐蛐的公园,也到了你最爱散步的北海,酒吧里传出少年清朗的歌声,我想,你一定不喜欢这样的低沉。还是回家吧。
老旧的居民楼,标注着岁月走过的痕迹,穿越时空的长梦没有隐匿,房间里,那些精致的蛐蛐罐,被码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