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憋不住啦

1.

小朱穿着皱皱的开裆裤,坐在火热的炕头,含混不清的叫嚷着:“我憋不住啦!”

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长凳上的一头肥猪身上。

小朱又拍了拍窗子,布满冰霜的玻璃上瞬间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手印——宛如垂死挣扎的猪蹄。

老朱叼着烟——狂乱的烟雾和纷繁的飞雪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紧了紧棉裤腰,松了松棉袄扣子,提起尖刀,汹涌而浪漫的刺穿了肥猪脖子下的动脉。

“我憋不住啦!”

小朱又绝望的叫一声,仿佛自己的膀胱,也要被刀尖扎爆了。

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诸如“啊呀呀”、“哇哦哦”之类的惊叫欢呼,激昂的声浪压过了小朱的叫嚷,以及,肥猪濒死的哀嚎。

猪血开始喷涌,老朱猫着腰拽过一口铁盆放在长凳下,众人瞅着盆中哗啦啦逐渐上涨的血水,纷纷毫不掩饰的咽了一大口唾沫——应是不止一个人闻到了血肠儿的香气。

小朱的膀胱也开始喷涌,他的鸟儿喷出了尿,由点到面,从炕头流到炕梢;由平面到空间,宛如温吞的瀑布,顺着炕沿飞流而下,直至地面。

“我憋不住啦。”

小朱哭咧咧的絮叨着,他的鸟儿犹如一把失控的大容量气压水枪,每个哽咽都会带起一缕漂亮的弧线,那清澈的尿液淹没了炕席,打湿了墙壁,浸透了年画上的大美人儿,当然,也沾到了拎着尖刀、喜气洋洋踏进房间的,老朱的脸上。

“你是要造反了。”老朱把刀洗干净,放到了柜子里。

“我憋不住啦。”小朱红着眼睛,盯着老朱。

“以后,撒尿,去那里。”老朱睫毛上挂着霜,指了指墙角的尿壶。

“可我憋不住啦。”小朱拽了拽湿漉漉的开裆裤,横竖不舒服。

“别说了憋不住了,”老朱一边用抹布擦着炕沿儿,一边撸起袖子道,“再说憋不住,我可就真他娘的憋不住要揍你这个小王八蛋了。”

小朱嚎啕大哭。

“这老朱咋还跑屋儿里去杀猪了呢?”

有人问。

“听这声儿,还他娘是个猪崽子。”

有人答。


2.

几天后。

小朱穿着干爽的开裆裤,站在火热的炕头,尖厉的叫嚷着:

“我憋不住啦!”

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长凳上的另一头肥猪身上。

那天没有雪,院落中刮着凛冽而呼啸的寒风。

小朱透过窗子,看到老朱身披一件藏蓝色的棉袄,握着尖刀,孤傲的站在小院的正中,与肥猪对视,顺便,用余光瞟了小朱一眼。

小朱膀胱一紧,转头便朝墙角爬去。

那天,尿壶换了位置,墙角摆了一张矮桌儿,上面放着外公的搪瓷大茶缸。

院子里响起了“啊呀呀”、“哇哦哦”的聒噪,小朱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境地。

于是他颤颤巍巍的拿起茶缸,犹如野马脱缰般痛快释放弹力十足的膀胱,搪瓷茶缸里翻滚起动人的泡沫,不多时便满满当当,甚至,溢了出来。

小朱的膀胱终于平静了。他心满意足的摆弄了下开裆裤,俯身用棉袄的袖子擦干茶缸周围满溢的尿。一切妥当后,他平躺在炕头,企图用火炕烘干潮湿的衣袖。

不多时,老朱叼着烟卷儿,提着杀猪刀进了屋。

他看了看炕头那犹如死猪般的小朱,又警惕的扫视了炕席,墙壁,以及年画上的美人儿。

温暖而干爽。

老朱这才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觉着,生活真美好。


3.

那天是小年儿。

午饭的时候,老朱激昂的端起酒杯,越过着滚烫的杀猪菜对岳父说:

“爸!我敬你一杯。”

小朱顺势拿起饮料,也奶声奶气的嚷着:

“外公,我也敬你。”

老朱挥起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小朱的脑袋,表示赞许。

外公十分兴奋,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四处搜寻他的酒杯,外婆从碗架上拿下一个透明玻璃杯,外公摆了摆手,意气风发的喊道:

“这个太小啦!”

随后,外公发现了墙角矮桌儿上的搪瓷大茶缸,老朱举着酒杯,笨拙的夸赞着外公酒量英勇,而小朱的饮料开始摇晃哆嗦,甚至,洒进了杀猪菜中。

“啤,啤酒?”老朱瞄了一眼茶缸,没头没脑的叨咕了一句。

外公疑惑不解的抿了一口,咂了咂嘴,看了看小朱,道,“不是。”

空气停顿了一下,老朱看了看墙角的矮桌和小朱的开裆裤,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

“我憋不住啦。”小朱攥着饮料瓶儿,哭咧咧的说。

“我也憋不住了。”老朱放下酒杯,解开了棉袄的扣子,顺势撸起了衣袖——他布满青筋的胳膊,凛冽的闪现在杀猪菜蒸腾的雾气中。

“不是啤酒,”外公用筷子点了点老朱的胳膊,“是药酒,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

说罢,外公举起茶缸,一饮而尽。

“好酒。”外公抹了抹嘴,佯装打了一个酒嗝儿,尽管他忘了——

喝药酒,是不会打嗝儿。

“我当时,真憋不住了啦。”小朱还在絮絮叨叨。

老朱很想为外公做点儿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做什么;老朱又很想在小朱身上做点儿什么,可是他看了看外公,却又不敢做什么。

“我他娘的告诉过你,憋不住,去墙角……”

“当时,茶缸就在墙角。”

“你他娘……”

“倒酒。”外公沉着脸对老朱说。

“倒酒啊。”老朱沉着脸看着小朱的开裆裤——仿佛在命令裆中之鸡儿。

“倒……倒不出来。”

小朱噙着泪水,咬着牙——那一刻,他觉着自己的后背上扛着五大洲的陆地,膀胱里,容得下四大洋的海水。


4.

小年儿过后,来找老朱杀猪的人更多了。

老朱仍旧每天穿着他那件藏蓝色的棉袄,扣子系的板板正正;但凡有人递上一支烟,无论是红梅还是红塔山,他都来者不拒。逮着空闲,他便要扣上狗皮帽子端着锋利的尖刀,在寒风中吞云吐雾,那袅袅的烟雾和哈气在零下几十度的空气中四处飞扬,引得周遭的男女老少不停嚷嚷:

“老朱,你这出儿,真他娘的像个大侠!”

“啊呀呀,好肥的猪!”

“哇哦哦,老朱这下刀!”

“嚯!这咋还扎着马步咧?”

老朱咧着嘴笑着,可心思并不完全在这儿。

他时而吼着要进屋磨刀,时而要进屋找盒儿点烟的火柴,时而叨叨自己想进屋换双大棉鞋,时而寻摸着进屋喝口热水。

总之,老朱总想进屋。

老朱怕是被小朱的膀胱和外公的茶缸惊出了后遗症。他每次进屋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炕头扫视——火炕的中间突兀的摆放着一口硕大的尿壶,宛如荒凉戈壁上无端耸立的精致水井,小朱穿着花棉袄,在水井周围愉快的爬动翻滚。这时老朱便会放低声音,令自己的语调和这情境尽量融合,小心翼翼的问道:

“能憋得住不?”

“能!”小朱小脸热的通红,额头泛起一层薄汗。

“那就好那就好。”老朱听到回答,似乎恢复了大侠的气力,不多时,院子里便会传来众人的赞叹和肥猪的悲鸣。

有人说,老朱一定是在屋子里供奉了什么神明。

杀猪一头,进屋一拜——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拜个鸟儿。”老朱一边下刀一边暗想,

“不过是个憋不住的尿脬罢了。”


5.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老朱煞有介事的穿着一套皱皱的中山装,端着茶缸和岳父对饮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

那是绝对货真价实的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

二人推杯换盏,大茶缸撞的当当乱响,摇晃的药酒洒满了中山装,老朱挥起衣袖胡乱的蹭了蹭,中山装硬生生被他穿出了破棉袄的风采。

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黑白电视机里闪烁的光影,远没有老朱和岳父通红的脸颊来的精彩。借着酒劲儿,老朱忽然想起了小朱的那杯窝心的“啤酒”,于是他歪斜身子,夹出了一个闷屁,顺势把睡眼朦胧卧在炕头的小朱拍了起来。小朱目光迷离的端详着屋檐下的红灯笼和炕头上的红脸蛋,听着电视机里蔡国庆的歌声,有些蒙圈。

“磕……头,”老朱尽量抑制着酒精的躁动说道,“给……外公。”

“外公过年好!”小朱撅着腚,稀里糊涂的磕了一个头。

外公大笑,从屁股底下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红油纸包儿,硬生生塞到小朱的棉袄里,然后兴奋的冲着堂屋嚷嚷:“老婆子,小崽子给我磕头啦!”

小朱的外婆和母亲笑了起来,饺子皮儿擀出了西北风。

老朱满意的点了点头,脱掉中山装,松了松腰带,摇摇晃晃的穿上棉鞋,嘴里絮叨着:“上个茅厕,他娘的憋不住啦。”

外公理解的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顺势躺在了热乎乎的炕头。

老朱回来时,小朱正躺在外公的身边,吃吃的傻笑着。

“傻笑啥。”老朱问。

“哈哈,外公也憋不住啦。”小朱答。

“啥?”老朱酒醒了一半。

“看!”小朱指了指外公的棉裤,湿漉漉的一片。

老朱一跃跳上炕,摸了摸岳父的身体。

有温度。

只不过,那只是火炕温度。

老朱的酒,全醒了。


6.

镇上的大夫反套着毛衣、蹬着一只布鞋赶了过来——他的门牙上还沾着新鲜翠绿的韭菜叶。

“人不行了。”

在辞旧迎新的隆隆鞭炮声中,老朱的岳父以这样的方式,同家人不辞而别。

电视机的屏幕、迎风摇曳的火红灯笼,以及小朱外公的照片,亦如此这般的变成了黑色。

消息不胫而走,镇上的鞭炮声越来越小,接着,电视机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最后,连推杯换盏的聒噪隐了去——吃着韭菜猪肉水饺的人们纷纷放下了碗筷,踏着厚厚的积雪跑到了老朱家,搭个手,出把力,鞠个躬,磕个头。

小朱褪去了花棉袄。他披了一件旧旧的黑褂子,头靠窗,扑闪着眼睛望着小院和堂屋中忙碌的人群,不知所措。他对“年”的概念开始模糊,似乎那短暂而天真的记忆尚不能理解这错位的光景儿里的,生命之厚重。

“外公怎么了?”小朱站在堂屋的中间,奶声奶气的问。

小朱的外婆和母亲哭出了声,小朱哆嗦了一下,莫名慌张起来。

“我……憋不住了。”小朱嘀咕了一句。

“来。”老朱挥了挥手,把小朱叫到了身旁,说道,“磕头。”

“刚才磕过了,”小朱满脸通红,“我……真憋不住了。”

“……”老朱撸起了袖子,也要憋不住动粗了。


7.

零点过后,便是正月初一了。

老朱和小朱跪在外公的身旁,不断的向火盆中添着枯黄的烧纸。

“爸你哭了。”小朱拽了拽老朱的衣襟,怯怯的问。

“嗯。”老朱用黑乎乎的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皮和眼角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黑线——宛如在没有镜子的黑夜,兀自胡乱涂抹了镇上供销社出售的过期眼影儿。

“爸啊。”老朱叹了一声,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外公是你的爸爸。”小朱道。

“嗯。”老朱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

“你和妈妈是兄妹。”小朱的眸子明亮起来。

那一刻老朱发自内心的想把这小崽子一脚踹回胚胎里。

“外公怎么了?”小朱絮絮叨叨。

“西去了。”老朱声音有些颤抖,他挥起粗糙的手,向火盆中添了几张烧纸,堂屋霎时明亮起来。

“西去?”小朱重复了一遍。

“嗯。”

“是上西天么?”小朱又问。

老朱憋不住想要撸袖子,可是思忖少顷,又觉着小朱说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形容的有些草率和鲁莽。

“算是吧。”老朱揉了揉眼睛。

“那……”小朱咬着手指头想了想,煞有介事的向火盆中加了一叠黄纸,火苗瞬间跃动起来。

“是和孙悟空一起么?”

老朱起身——他彻彻底底的憋不住了,他觉着此时若不动手,不仅是枉为人子,更是枉为人父。

小朱看着老朱,清清澈澈。

老朱敛了敛心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大体似乎理解了尚对生死无知且无畏的小朱,却不知这小家伙何年何月方能洞察西天与西游记的区别。于是老朱走到内屋,在搪瓷茶缸中斟满了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弯腰恭恭敬敬的放到小朱外公身前的供桌中间,然后挪到小朱身边,扑通跪下。

“外公的的大茶缸。”小朱见状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

老朱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尽管这可能是一个粗糙甚至忤逆至极的比喻:一头被下了巴豆的猪跑出了猪圈,随后在镇子里潇洒的拉满了猪粪,人们举着粪叉义愤填膺的骂闲街,那么到底是应该骂猪,还是应该骂下巴豆的人?

老朱在寒风中开始了一场极不理性甚至略显傻逼的头脑风暴——一切的错误,都是从小朱的那茶缸“啤酒”开始的。

他瞄了一眼小朱,发现小朱正静静的盯着搪瓷大茶缸。

老朱倏的又难过了起来——也许,茶缸里的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也是巴豆的化身。

于是,老朱俯身,在雪地中对着照片咣咣咣咣咣咣咣磕了七个响头,起身时,他的额头沾满了无暇的白雪。

“爸,”小朱怅然的说,“等你死了,我也这么给你磕头。”

“我憋不住了!”老朱大吼一声,扬起大手。

“咣咣咣咣咣咣咣。”

小朱没有理会老朱——他只是学着老朱的样子,对着照片用力的磕了起来。抬头时,满脸的积雪,随即,泪水在稚嫩的脸颊上融出了两道蜿蜒的河流。

“我憋不住啦!”

老朱大吼一声,紧紧得抱住小朱,哭出了声。


8.

正月十五那天,老朱带着小朱去了镇上。

老朱紧紧领着小朱,大步流星;小朱拽着老朱,踉踉跄跄,街市两边的人时而摸摸小朱的头,夸赞一二;时而给老朱点上一支烟,寒暄二三。

老朱先是让熟识的磨刀匠为他磨了杀猪刀——没要钱;他又去供销社给小朱的外婆和母亲买了雪花膏——没要钱;随后他逛到了小摊前给小朱买了一支糖葫芦——还是没要钱。

小朱咬着糖葫芦,呛了一口西北风,随即含混不清的问老朱:“为什么他们不要钱?”

“他们受过外公的恩惠。”老朱有些后悔用了“恩惠”一词,他觉着小朱无法消化着文绉绉的字眼儿。

“恩惠?”小朱不解。

“外公以前宰了自己家的猪,给他们吃。”老朱似乎答非所问。

“外公也会杀猪?”小朱举着糖葫芦,一边寻找下嘴的角度,一边接话。

“会?”老朱弹了弹烟灰,快意说道,“岂止是会,那叫牛逼哄哄。”

说罢,老朱觉着自己这样对小朱说话有些不妥,于是便假装干咳了几声,掩饰尴尬。

小朱倒没有觉着不妥,因为他根本没听。那一刻,糖葫芦就是他的世界。

“这些没要咱们钱的人,要记住。”老朱夺过小朱手里的糖葫芦,正色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们对咱们的恩惠。”

“可是……他们受过外公的恩惠。”

“那咱们也不能亏欠别人的恩惠,我是老爷们儿,你是小老爷们儿。”

“哦,”小朱点了点头,老朱很是欣慰——他觉着自己虽是个粗鄙之人,但对于孩子的说教,还是很成功的。

“那,”小朱满怀期待的接着说道,

“爸你能把糖葫芦还给我了么?”


9.

出了正月,老朱从隔壁镇上抱回了一头猪崽儿。

小朱和猪仔玩的不亦乐乎,小朱的母亲和外婆一边在堂屋做着饭,一边高声嘱咐着小朱不要玩儿的太疯。老朱站在院门口,听着猪崽儿兴奋的哼哧,看着小朱飞奔的身影,嗅着炖菜的香浓气息,内心深处似乎被不知名的家伙用痒痒挠柔柔的撩了一下——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起来。

生活,还得继续。

“哈!”老朱微笑着、底气十足的胡乱喊了一声,小朱的母亲问老朱瞎嚷嚷干啥,老朱迈着隐秘的八字步,笑嘻嘻的答道:

“我也不知道要干啥。”

那天中午大家吃的很饱,有说有笑,房间里似乎洋溢起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的香气。

饭后,外婆和母亲啜着热茶,好奇的问老朱小猪崽是怎么回事。

“圈它一年,等到了年根儿,把它宰了,算是咱家过年的猪肉。”老朱坐在炕梢,头靠着墙,满怀憧憬的傻笑着,仿佛在冰霜即将消融的时节,他隐约又看到了风雪的下一次悄然降临。

外婆和母亲笑了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不能杀它。”小朱跳下炕,一边生硬的将脚后跟塞进鞋子里一边义正言辞的对老朱说道。

“你要干啥?”在美好的风雪降临之前,老朱的笑容却率先消逝。

“他是外公。”小朱面色坚定。

“放你娘个姥姥的狗臭屁!”老朱的屁股里似乎被塞了一捆二踢脚——他瞬间从炕上弹射起来,抓住小朱的衣领,双眼通红。

然后,老朱看了看媳妇儿和岳母,猛地发觉刚才那句话说的实在是太过粗鄙。

“那是猪。”老朱强憋着憋不住的火气,“不是外公。”

“是外公。”小朱低下了头,“以前外公陪我玩儿,现在猪崽陪我玩儿,他就是外公。”

窒息。

“好吧。”老朱松开了小朱的衣领,柔声说道,“去玩儿吧。”

“不行,”小朱朝猪圈瞄了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睡着啦。”

“为什么?”老朱迅速紧张起来,在屁股里的两根儿二踢脚被尽情点燃后,其又重新装填了一串十万响的大地红挂鞭,而且,就差点火了。

“外公喜欢喝酒,”小朱揩着鼻涕说,“我把酒,都给他喝啦。”

老朱夺门而出,在确定猪圈中那只醉醺醺的猪崽,只是因为喝了鹿茸人参松茸枸杞酒而迷醉昏睡过去之后,又跑回了屋子。

“我憋不住了。”老朱想着醉猪、瞪着小朱,义无反顾的撸起了袖子,袖口在胳膊上箍了又箍,紧紧的,手背上的血管暴起,宛如绑了止血带。

“同意。”外婆和母亲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顺手,还关上了门。


10.

开春后,来找老朱杀猪的人,少了。

镇上新开了间农贸市场,里面的猪肉按照不同的部位与价位被分门别类的安放,最为重要的是,这些猪肉的肉皮上都盖着紫色的印章。

人们都说,这肉,吃着放心。

于是,养猪的人少了,进而,猪便少了;猪少了,来找老朱杀猪的人,便更少了。老朱只好每天蹲在院门前的土路边失落的抽着烟,但凡有人经过,他便立即向其致以灼热的眼神和诚挚的问候,直到对方尴尬的挥动装着猪肉的塑料袋,老朱方才作罢。

每当老朱在漫长黑夜中凝视那把锋利的杀猪刀时,他都会伤感的流连在往日的刀光剑影、人吼猪叫的美好光景儿里,难以自拔。

“唉,真是憋不住啦。”老朱透过玻璃窗看着猪圈,将自己无法按捺的冲动,彻彻底底寄托在那头日渐长大的猪崽儿身上。

夏秋飞逝,转瞬入冬。

老朱开始对墙上的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但凡有空,他必会盘着腿坐在日历的对面,死死的盯着上面的日期。一旦日头落了山,他便要精神抖擞的撕下一页,在将其整整齐齐叠好后,顺手扔进灶膛深处,再瞪着眼睛看着它烧成灰——大概,老朱是想万无一失的消灭可以让时光倒流的所有可能。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拎着杀猪刀去猪圈周围转悠,同时在心中默默的倒数日子,有时数错了,他还要破马张飞的奔回房内,望着皱皱巴巴的日历喃喃自语,以此加深印象。

小朱始终不同意老朱对那头猪下刀,他说就算它不能和外公画上等号儿,它起码也是他的朋友。

老朱盯着日历,用鹿皮擦着刀,没吱声。

小朱重申了一遍,不能下刀。

老朱说,不下刀,拿什么下酒,用什么下饭?

小朱说,为什么非要下酒,没肉就不能下饭?

老朱惊诧于小朱的成长和思路,于是他挺了挺腰杆,严肃的对小朱说道,

再下这下那的,我他娘的就先让你下炕。

小朱睁着眼睛,不再作声。


11.

天空扬起雪粒儿时,老朱觉着气氛对了。

老朱掂了掂包着红布的杀猪刀,觉着手感对了。

老朱仔细回忆了一下年初时他在镇上所受的“恩惠”,觉着时机,也对了。

肘子一定要送给磨刀匠,里脊得给供销社的售货员留着,猪蹄儿必须让卖糖葫芦的拿去,猪尿脬可以灌个小肚儿,猪耳朵能用来下酒,五花肉给岳母炖酸菜,猪皮给媳妇儿做个皮冻,后鞧儿给小朱包饺子,至于猪口条——可以送给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长舌妇。

老朱越想越美,笑的比墙上贴的美人儿还要风骚妩媚。他回头看了一眼倚靠在炕柜边上的小朱,发现小朱正生无可恋的看着他。

“你这家伙,怎么一脸丧气。”老朱屁股一转,蹭到了小朱跟前。

“你要对它下手了,是么?”小朱耷拉着眼角,有气无力。

“对!”老朱斩钉截铁,“是时候了。”

“可它是……”小朱眼角稍微翘起了一些。

“它什么都不是,它是一头猪。”老朱下了结论。

“哦。”小朱哭了。

“堂堂男子汉,我真怀疑你脑袋里塞着个猪尿脬。”老朱有些厌了,“给我把泪珠子憋回去。”

“我憋不住。”

“那你就哭,”老朱噼里扑通的穿上棉袄蹬上棉鞋,临出门还不忘补上一句,“哭,好好哭,你就像个娘们儿似的,撒泼儿的哭。”


12.

然而一周后,老朱却趴在猪圈旁,哇哇大哭。

他的眼泪鼻涕划过脸蛋胡茬,腮帮唇角,一股脑儿的泻满了前襟和衣袖。

小朱站在老朱的身后,踮着脚轻拍他的后背,装模作样的说着动情的话:“爸,你别哭。”

“说什么骚话,我他娘的憋不住!”老朱似乎哭的听觉功能都减退了,不管小朱说什么,他都蹲在那里含混不清的叨咕着:“憋不住,憋不住!”

“爸,堂堂男子汉,你一定能把眼泪憋回去。”

老朱听了,“哇”的一声哭的更加断肠。

小朱只见过老朱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外公去世的那晚,仁义铁骨;第二次,则是今天对着一头肥猪,莫名其妙。

一周前,老朱觉着一切都对了。

一周后,老朱发现,猪不对了。

那猪应是染上了猪瘟,卧在猪圈里不吃不喝,任凭老朱如何挑逗驱赶、软硬兼施,都不能让这家伙的精神有半分起色。而得了猪瘟的猪肉,是要不得的,老朱蹲在猪圈前,呆呆的望着那肥硕而虚弱的身躯,想起了自己的刀,想起了被一页页撕下的日历,想起了那些温暖而动人的“恩惠”,甚至,莫名的想起了曾经快乐追赶猪崽儿的小朱,除夕紧握茶缸豪饮的岳父。

老朱有些怅然,甚至,有些混乱,但至少,他还冷静。

他忽然觉着小朱当年说的那句“这猪崽儿是外公”,或许有些道理,甚至,隐含着宿命轮回的意味。

看着这只垂死的猪,老朱不想杀它了。

但是,染了猪瘟的猪,必须要杀掉。

想到这儿,老朱没有撒泼儿,鼻子却又抽嗒起来。


13.

一天后。

小朱戴着棉帽,站在皑皑的白雪中,透过人缝,一动不动的看着老朱。

老朱紧紧攥着他那把沉甸甸的杀猪刀,眉头紧皱的望着前方——他有些不忍甚至不敢去看猪圈。冷风卷积着雪花飘过,老朱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他解开了一颗衣服扣子,小朱这才发现老朱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薄棉袄。

围观的人群自是没有察觉到老朱的异样,毕竟,大家已有好些时日没有领略老朱的刀法了。

老朱红着眼扫视了一圈,终于在一条条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的棉裤之间,发现了小朱的身影。

小朱红着眼望着老朱,仿佛待宰的并不是猪圈中的猪。

老朱朝小朱摆摆手,示意他进屋去,小朱则摇摇头,用通红的手搓了搓通红的脸蛋儿,然后俯身蹲下,轻轻靠到了砖墙的墙根,目之所及只留给老朱一顶随风摇曳的狗皮帽子。

老朱叹了口气,仿佛此生的气力都被镇卫生所儿里最大最粗的注射器抽尽。众人还在聒噪着议论老朱往日的英勇,而老朱却觉着那英勇的往日早已远逝。

是的,远逝。远到出了院门、穿行土路,飞越小河,翻过山脉,得有十万八千里了罢,最后大抵是上了西天。

老朱苦笑了一下,顺带又解开一颗扣子。他挥起了刀,示意帮忙的伙计把瘟猪抬了出来,棉裤们纷纷后撤,把自己控制在一个精妙的、既不影响观赏、又不至于惊悚的安全距离内。

那头猪早就没有了精神,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和挣扎,便被架到了长凳上。

大家发出了一声略显失望的“哦”,纷纷上前。

安全距离,也缩小了些。

“这是头瘟猪,肉,是吃不得;”老朱揉了揉眼睛,停顿少顷,接着道,“但杀,还得杀。”

听到“瘟猪”,众人的安全距离瞬间扩大;又闻“还得杀”,安全距离又渐渐缩小,人们的步调开始混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棉鞋和积雪摩擦发出宛如黑灯下饺子般“噼里啪啦”的混乱响动,滑稽而热闹。

小朱咬着嘴唇,轻拂着棉鞋上的薄雪,没有动。他固执的坐在墙根,犹如一枚被冰封的绿叶——看似能轻易被微风吹走,却又坚硬而沉重。

老朱解开了第三颗扣子,握紧了刀,作出半蹲的姿势。

“啊呀呀!扎马步了!”

“呦呵!要下刀啦!”

“嚯!像个大侠!”

气氛瞬间爆炸,所有游离的神经也一下子复了位。

“哈!”老朱大吼一声,挥刀。

“哼哧!”那头猪猛得睁开了眼睛,死死盯住老朱。

接着它跳下长凳,穿过老朱的裤裆,撞散聒噪的人群,趟开滞重的积雪,一路飞奔,夺门而出。

老朱解开最后一颗衣扣,红着眼,仰天长啸。


14.

听先窜出去追猪的人说,猪跑到了镇子里的那条冰封的小河上。

大家站在岸边起着哄,发出各种怪异的音节呼喊嘲弄。

猪似乎听懂了那些响动——它笨拙的调转自己的身体,颤抖着身子,和众人对视,极其严肃。

有人说,它是在等人。

那个人,应该就是老朱。

或者,还有小朱。

然而最后,它谁都没有等到。

当老朱左手提着刀,右手抱着小朱,坦胸露乳的狂奔到河边之时,冰面上只剩下一个窟窿。

河边的观众手舞足蹈的向老朱和小朱表演,那头猪是如何笨拙而滑稽的掉进冰窟窿里的,还有人声情并茂的还原猪是如何在最后的关头被绝望的湮没——那人撅着鼻子“哼哧哼哧哼哧”,哪怕哼哧到鼻涕泡儿炸裂、鼻涕流进嘴里,也丝毫不忍终止其拙劣的模仿。

老朱和小朱只是呆呆的望着冰窟窿,仿佛那洁白冰面上的空洞,吸走了这对父子的魂魄。

众人又聒噪了一会儿,略感无趣,随即鸟兽作散。

老朱搂着小朱,静静坐在了河边的雪堆中。

“我没杀它。”老朱说。

“我知道。”小朱答。

二人不再说话,小朱笨拙的帮老朱系紧了衣扣。

“你等我。”许久,老朱拍了拍小朱的狗皮帽子,起身,向冰面走去。

“好!”小朱点点头,起身,屁股上沾满了剔透的霜雪。

老朱站在河边,缓缓举起了那把他此生最为中意的杀猪刀,那系着纽扣的衣服令他手臂不能完全的伸直,但他始终也没有将它们解开——他只是佝偻着身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将那寒光凛凛的杀猪刀,准确而坚定的,掷进了冰窟窿。

然后,他扑通跪在岸边,朝着冰洞的方向咣咣咣咣咣咣咣磕了七个头。

“小子!”老朱朝小朱大喊,“等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一定要像这样给我磕头!”

“好!”小朱张着手臂向老朱踉踉跄跄的跑去,扑进了他的怀中。

“爸你咋把刀扔了?”

小朱靠在老朱的肩头,问道。

“不杀猪了。”老朱疲惫却响亮的回答着,顺带呼出一大团热气。

“你能憋住?”小朱怀疑。

“老子又不是你的尿脬,”老朱毫不迟疑的笑道,“肯定,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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