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影子的诅咒
——有时候,人活着就已经成了鬼
从前,有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影子。她忘记了花开花落,忘记了日转星移,忘记了沧海桑田,忘记了——甚至自己的名字……她日夜沉迷于湖中的倒影,倾注着自己的爱慕,灌注着自己的精气,乐于其中……直至一天,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青丝成霜、花容不在。她变成了一个白发枯槁、满脸皱纹、面容丑陋的老太婆。然而,她的影子被锁在了湖里,依旧那么年轻,那么美丽……
阿菊
[if !supportLists](一)[endif]让道
阿菊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岩手因长得似贺心将军的夫人安寿的一位故人,被召进将军府当小公子贺川的乳母。
贺川是安寿在塞外的深秋时节生下的,贺心也于那时接到朝廷调回的旨意。妻子贤淑美丽,儿子可爱俊美,贺心将军自是洋洋得意,意气风发。
安寿是安居王爷的女儿,将军的仪队于一个雪天抵达安居王郡内。
“这冬的雪真大呀!”穿着素花淡紫袄裙的岩手倚在车窗边看了看车外被深夜的灯火映照得闪着淡淡光泽的雪地轻轻地说着。身袭凤纹红绸袄裙,外搭米色轻衫的安夫人坐在一把镂空漆金红木椅上正专注地看着镜中摆弄着一支羊脂玉簪的自己。身穿小缨袄的贺川躺在摇篮里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对着摇篮边偎依在熊皮毛毯上的阿菊发出“咯咯”的笑声。十一岁的阿菊手里拿着拨浪鼓在逗小贺川,岩手又在火中添了几块贡炭。
贺心系着貂皮斗篷,骑着他的枣红马在车队的前面。夜空中飘下的雪花在马儿呼出的热气中变得雾蒙蒙的。巷道已被王爷府里的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雪的青石板此时似乎已经耗尽了撒在它们身上的青盐,薄薄的一层冰在车轮和马蹄的踏压声中碎裂出似乎只有雪花才可以听到的“咔嚓”声。
冬天的深夜很安静,只剩下灯照着雪,雪映着灯。车轮的吱呀声、马儿的喘息声此时倒扯着人心中的无聊、寂寞在时光的轮迹上奔出好远、好远。
再转两条巷道就到王府正门了,安寿依旧痴痴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不会放过脸上任何一条疏露掉得足以让母亲泪叹岁月沧桑的皱纹。
这时,前面探路的仆人提着灯盏一路小跑回来。贺心两眼有神地注视着前方,马儿缓缓地在雪中移动。
“将军,贞夫人的辇队正从前面过来了。”仆人在旁边躬着腰移动着低声下气地说。贺心没有理睬,马儿依旧在向前走。
牵马的侍从看了看贺心的脸色,给探路的仆人说:“前去告知贞夫人的人,将军的车队要前往王府。”
听此,探路的仆人又提着灯盏一路小跑前去。
远远地,仆人就看见一个坐辇飘在空中,身穿黑色长袍、手持法杖的贞夫人端庄从容地倚在辇榻上,一只黑猫蹲在旁边仰头“喵喵”地叫着。
贞夫人是十分有名的女巫,仆人咽了几口唾液停了停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那只黑猫转头面向仆人露出尖牙叫着从辇榻上一跃而下向仆人奔来。
仆人吓得停在了原地,腿直打哆嗦。一个红脸红发尖耳朵的小人坐在猫背上绕仆人转了几圈后,双眼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情,径直向远处跑去。
贞夫人的坐辇停在了空中,旁边一个背着长鞭的女子厉声说道:“你家将军不知道我师父要回道堂吗?”
边上一个背着一叠黄铜碗、穿着一件破旧袍子的年轻男子转动着手指,在原地晃来晃去地扫视着女子和不远处的仆人,嬉皮笑脸地用滑稽的腔调戏谑道:“那个马背上长大的家伙根本不信什么神神鬼鬼!”
正说话的当儿,贺心骑着马从贞夫人的辇榻旁经过,探路的仆人也匆忙跟去了。在安寿所乘的车子外转了好久的黑猫又蹲在了贞夫人旁边,贞夫人淡笑着看着一脸严肃的贺心。女子有些生气地看着旁边经过的车队,年轻男子欣喜地注视着安寿她们乘坐的马车,黄铜碗在他晃动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多么美丽的女子!”年轻男子有些神情恍惚地说道。
女子白了男子一眼,恶狠狠地说道:“庞生,你就知道美丽的女子!我倒看到那个无礼的家伙的儿子命不久矣!”
贞夫人坐在辇榻上继续前行,眼睛中流露出迷离不定的神情。坐在红木椅上痴痴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安寿久久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心里默念道:“那个女人长生不老。”
夜很静,贞夫人的辇榻继续前行。只听得女子依稀问道:“师父,恶鬼就这样跑了?”
贞夫人注视着前方的点点灯光,淡笑着说:“它从来就没有逃掉过。”一旁的黑猫仰头尖叫着,它注视贞夫人的双眼多么像那个怪异的小妖精的眼睛,充满了痛苦和怨恨。
贺心将军的车队已经走在了前往王府的正街上,王府的仆人、丫环早在府前撑满了灯盏准备接驾。夜很静,雪悄悄地压在青石、巷道里,又融在灯火、人心上。
安寿依旧倚在车中望着镜中的自己,岩手半挑开车帘眺望着外面。
夜很静,掩起了很多秘密。一位皮肤白若凝脂,樱口蛾眉,身袭暗红绒袍,头戴玫瑰金簪的年轻女子倚在一条巷口的阴影里,痴迷地注视着安寿所驾的车辆,口中轻声说道:“我的孩子……”微微前伸的左手逐渐冒起蓝雾,纤细的手指慢慢变成藤蔓向前绕去。她慢慢合起的朱唇就如刚从似玫瑰花一样艳丽的绒袍中飘出的一片花瓣,眼中的柔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当她准备跃起时,一根法杖从其后狠狠砸了下来。顿时,阵阵黑雾从她跌倒的躯体中冒了出来。她尖叫着,肢体在痛苦地扭动。回头的一瞬间,她由美艳年轻的姑娘变成了身袭黑衣、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在尖叫声传出之前,她整个人就已经在法杖下化成股股黑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犹如玫瑰花香一样清淡的一句:“她害怕失去……”
贞夫人手握法杖站在巷口默默注视着从面前经过的安寿的车子,一片玫瑰花瓣从半掩的窗口悄悄地落在了安寿正换穿的米色长袍的肩头。
[if !supportLists](二)[endif]玫瑰花精
天亮时,雪停了。西北风滑过屋顶的雪场,径自向城外去了。贺心早早地坐着马车进宫去见圣上了。听说,塞外的胡人又来进侵了。
安寿她们离开安郡王府邸已有多日了,这将军府虽比不上王爷府的阔绰富丽,倒也显得精致典雅,不失贵族应有的气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哀雅清扬的歌声随着轻妙婉扬的琵琶声从将军府的内苑中飘出。
这大雪天,一朵玫瑰竟在安寿衾室的窗前开得如腊梅般鲜红欲滴。留着齐耳垂髫,身着粉红和淡紫花纹相间的袄裙的阿菊手捧一个金编精致鸟笼从安寿衾室跑到了走廊上,形容憨厚可爱。她轻巧地拨开鸟笼,笼中的彩雀在她身旁飞了几圈,叫着径直冲向天空去了。鸟儿从廊沿绕动下来的雪末在从朝霞后溢出的阳光的照耀下似撒下的股股金粉。
侍女琉璃手持安寿送给岩手的那支琵琶背对开着的檀木雕花阁窗,坐在左边的烛台旁娴熟优雅地弹奏着这支忧伤淡雅的曲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身着炭烧花纹装点的靛色袄裙,外搭无色轻衫的岩手依旧哀婉地唱着,披在肩头的乌发就如上过浓妆的丽人被这哀歌催下的股股哀思的泪。
是安寿要听这首古歌的。她坐在妆台前,一脸凝重地久久凝视着手中半展的画轴。岩手倚在旁边,边唱着边用梳子蘸着身旁盆中淡绿色的水给安寿梳着头。
小贺川似乎也沉浸在这曲声和歌声中了,躺在置于阁窗右侧不远处的摇篮中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时不时舞动两下手,微闭的嘴里发出几丝若有若无的“呀呀”声。
悠扬的曲声和歌声传出衾室,在庭院中皑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哀雅动人。窗前那株玫瑰随着晨风轻轻摇曳,似乎下一刻就会因这凄婉的歌声变成一位舞姿妙曼的少女。岩手边唱着歌,边给安寿盘着发髻,无数的浓雾慢慢地从那株玫瑰中飘散出来。待整株玫瑰刚刚湮没在浓雾中时,一位寸袍遮身的妙龄少女渐渐出现在雾中。她的双手似枝蔓一样在头顶慢慢地伸展,脖项扭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注视着室内的双眼闪烁着诡异的神情。
她的双腿光滑白皙,右腿慢慢从没过小腿的白雪中踏了出来,绕动的双手随着躯干的扭动慢慢向前伸去。瞬间,腕部慢慢抽出几枝嫩绿的枝条,白皙的手指也慢慢地延长化为缠绕在一起的枝蔓。
琉璃依旧在专注地弹着琵琶,岩手正把头簪插进安寿的发髻中。安寿轻轻叹了口气,将卷起的画轴放进木屉里,拿起妆台旁的一把古镜。她专注地看着镜中美丽的容颜,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年轻的脸庞。
突然,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双唇微微张起。她猛地回头,只见几枝嫩绿的藤蔓正越过阁窗向不远处的贺川伸去。一旁的岩手随安寿看去,不禁惊叫着打翻了身旁的水盆。安寿抓起不远处的一把短剑,站起快速向窗外正贪婪地望着被藤蔓缠起的摇篮的玫瑰花精扔去。
琉璃惊叫着向后仰身,琴弦依旧颤动着的琵琶滑落在一旁。飞出的短剑擦过摇篮向窗外的玫瑰花精刺去,意识过来的玫瑰花精注视着飞驰而来的短剑尖叫着一半的面容快速衰老,浓烈的雾气迅速腾起。在短剑刺进玫瑰花精体内的那一刻,她尖叫着化成股股烟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缠起摇篮的枝蔓也化成了雾气,摇篮从空中坠落下来。安寿快速向前扑去接住了摇篮。
岩手和琉璃依旧僵在原地,看着阁窗旁的安寿,显得惊魂未定。安寿倚在窗旁,哀伤地看着怀中的摇篮。她的左手轻轻抚摸着篮沿,紧闭的嘴角轻轻地抽动,眼泪轻轻地滑过脸庞。
她抽搐着结巴地说:“快、快通知将军,贺川丢了……去请贞夫人。”
听此,岩手和琉璃答应着慌乱地向室外走去。岩手站在走廊上,望着空中,吹了一个口哨,那只彩雀啼叫着从不远处飞来。
(三)盲鬼
云道山二天门前的狮子被雪没得只剩下铜铃似的双眼和露出獠牙的大嘴。衣着破旧的庞生肩上背着短鞭、黄铜碗,腰上挂着小葫芦,叉在袖袍中的双手将破旧的布幡牢牢地抱在了怀里。他站在二天门下,微躬着腰回头看了看,样子实在像江湖上靠卖假药为生的混子。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紧抿的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真等到他准备说些什么时,二天门顶上稀里哗啦落了一通的积雪,打破了云道山上夜的宁静,也冰冻了他酝酿了好一会儿的思绪。
他似遇到妖怪一样闭着眼,低着头胡乱舞动一气。待发现只是些积雪后,又瞬间静止在了原地,微微转头向身后看了看,嘴角抽动着发出几声僵硬的笑声。他伸在空中的左手微动了几下,声音低哑地说了声:“嗯,我走了……”
罢了,他右手拄着布幡,半低着头顺着下山的路疾走而去。他两眼时不时扫视着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他越想越怕,越怕走得越快,全然顾不上雪天路滑了。心里不停犯嘀咕:“再待一晚都不行吗?谁没有个害怕的东西,师姐就欺负我怕天黑!”
心里越犯嘀咕,他就越觉得有东西在这漆黑的夜晚跟了他一路。到最后,他竟紧闭着气一路小跑起来。四周的林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害怕,径自都摇动着发出唰唰的杂乱声。
他跑得更快了,但是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块青石后似乎早就藏匿着什么在等他。待他走近些,一个东西突然尖叫着从青石后窜了出来。顿时,庞生被吓得滑倒在地,脸色煞白,胆似乎也一块击碎在地上。
待他定眼看去,却见是贞夫人那只黑猫站在青石上。他舒了口气,有点不解气地看着那只猫还有些后怕地说:“猫呀!你也出来吓我!”说罢就准备爬起来。
那只黑猫舔了舔前爪,立在青石上看着庞生说:“哎!难怪你师姐趁你师父不在,把你赶出了师门。”
听此,正在爬起的庞生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忙乱拔着腰间葫芦的盖子,没拔开又赶紧抽出背上的短鞭,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庞生用短鞭指向青石上的黑猫大叫道:“你会说话!你是妖!”
黑猫理都没理,又舔了舔前爪蹲在青石上,看着庞生说:“年轻人,以后准备干什么?”
庞生见黑猫对他的震惊无动于衷,也就不再说话开始收拾东西。
“咱们做个交易怎么样?”黑猫的眼睛透出股股绿光。放回短鞭的庞生瞥了一眼眼前这只会说话的猫,猫附加道:“把你那叠黄铜碗给我,我让你富甲天下。”
拍了拍身上的雪,拾起布幡的庞生吸了口气,义正言辞地对黑猫说:“我是除妖师,我不会遗弃自己的法器的。”
黑猫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看着准备离开的庞生戏谑道:“除妖师?哼,你会连不远处的那片乱坟岗都过得担惊受怕。”
黑猫注视着远去的庞生,两只小手慢慢从猫耳中伸出,一个红脸红发尖耳朵的妖精从黑猫身中爬出。它两手抓着猫耳,露出獠牙自言道:“傻小子,我会让你自己毁了这囚禁我的法器!”
正待那个小妖说罢,只听不远处一阵尖叫。不久,又恢复了平静。猫背上的妖精诡笑着从青石上跳下,瞬间化成了股股青烟。
庞生尖叫着从云道山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谷间。他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像玻璃一样摔碎了。他侧脸看着不远处的一片冻得晶莹剔透的湖泊,抱怨道:“怎么这么倒霉……”然而,他的倒霉似乎才刚刚开始。在他不远处,一个身穿藏青袍的老妇人倚在雪地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被冻僵了。
他艰难地爬起,注意到了前面不远处的老妇人。只见老妇人身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躬着的身子也渐渐舒展开来。见此,庞生悄悄抽出短鞭,时刻准备着应付眼前这诡异的妇人。
老妇人咳嗽了几声,枯瘦的手支撑着地面准备站起。庞生看着正站起的老妇人嘴里念念有词。然而,老妇人在站起转身的瞬间变成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苍白蓬乱的枯发刹那变得乌黑浓密,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两汪清澈的泉眼,长而黑的眼睫毛眨动起来似蝴蝶的翼,高高的鼻梁使眉宇间看起来如雾如岚。
“神仙……”庞生立在原地看痴了眼,口里不自觉地说道。
女子头披轻纱,笑魇如花地看着庞生,纤细的双臂在头顶缓缓地绕动,娇柔的腰支随着妙曼的步姿轻轻地舞动。她迈着妖艳的舞步慢慢向庞生移来,飞舞的轻纱轻轻滑过庞生的脸庞。庞生痴迷地注视着女子,拿着短鞭的右手慢慢垂在了身旁。
女子舞动着向湖面走去,缕缕雾气绕动着向庞生飘去,庞生跟着向湖面走去。女子柔情地看着跟来的庞生,投在湖面的影子渐渐伸长向庞生身后移去。一团浓雾在庞生身后升起,一个白发苍苍,手持短匕的老太婆突然显现在雾气中怒吼着快速向空中腾起。被惊醒的庞生看着湖面上的倒影,举起短鞭快速转身。老妇人扑下匕首直向庞生刺去,滑倒的庞生横起短鞭挡住飞来的匕首。老妇人狂叫着怒视着庞生,庞生快速挥动短鞭在冰面上滑开。
滑向另一边的老妇人全身散发出浓烈的雾气,她舞动着匕首像一条隐藏在雾中只露出上身的黑曼巴蛇一样快速向庞生移来。见此,庞生赶紧在原地盘坐,双手端起短鞭,闭起双眼快速念咒,那叠黄铜小碗在他的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就在老妇人高举起匕首向不远处的庞生扔去时,那九只黄铜小碗从庞生背后飞出快速转动,在庞生面前形成一个小圈,泛出淡淡的金光。只见飞来的匕首在黄铜小碗形成的金圈前瞬间化成了浓雾,一圈金光快速向老妇人击去。老妇人见此一个后空翻,金光击在湖面上震碎了冰层,老妇人扎进水里化成阵阵烟雾消失了。
黄铜小碗落在了地上,庞生见那老妇人和女子都消失不见了,赶紧收拾起法器,扫视着四周匆匆向远处跑去。
弥浸在水上的烟雾渐渐散开,那个花一样娇美,水一样柔情的女子慢慢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走了出来。她注视着湖面,诡异地笑着,湖水从没有了冰层的地方飘出消失在女子的周围。
“看我怎样剥下你的皮。”女子空洞的双眼注视着远方,诡异地笑道。
[if !supportLists](四)[endif]琉璃
天微亮,屋檐上的冰凌子还未从寒夜中醒来,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好不可爱。琉璃走在前往将军府侧门的巷子里,为嘴里念着咒语的庞生引着路。她刚到云道山就碰到了急冲冲奔出来的庞生,得知贞夫人不在后只好带着这个号称云道山二弟子的十七八岁的毛小子回来了。
这侧门的巷子还算安静,偶尔有一两个小贩吆着长长的调子走过。琉璃来到侧门前敲了敲门,庞生停止叽咕整了整衣服并把法器都恰到好处地遮隐起来。留着垂髫,身着印有淡蓝花纹的米色袄裙的阿菊有些吃力地拉开侧门,见是琉璃刚准备笑着问好,又一见旁边一脸严肃的庞生竟一溜烟儿躲到门后去了。
庞生跟着琉璃进去了,待他们走了好远,阿菊才慢慢从门后出来。她正准备关门,见一只可爱的黑猫蹲在门外舔着爪子,轻声地叫着看着她。她见这小猫可爱,就说:“小猫呀,小猫。你是不是想进府里躲过难熬的冬天?”猫儿似通人性般喵喵叫了几声。见此,阿菊边吃力地关起一扇门边说:“要听话哦……”还不待她继续说,猫儿就从她脚边溜进去了。
安寿穿着黄蓝相间的螺纹薄裙,半搭着熊毯躺在软榻上。她右手撑着头,浓密的秀发从耳际垂了下来。倚在榻边的岩手正在用布巾擦拭安寿的左手。自打贺川在她们眼皮下丢了,将军又被派往边塞战场后,安寿整日都是这么随随意意,无精打采。看到夫人如此消沉,岩手暗暗地责怪自己没有尽职尽责。
这时,琉璃进来了。她看了看意志消沉的夫人后说道:“夫人,人请来了。”
榻上的安寿微睁开眼睛说:“让进来吧。”说罢,慢慢从榻上坐起。将洗漱用品放在一旁的岩手从旁边的檀香木架上取下一件纹有红白花纹的黑色绸裙。
庞生进来了,有点紧张。但看到消沉慵散的安寿后,似乎更多了些同情。然而,安寿难以形容的美依旧使他心跳加快。
安寿淡淡地向庞生瞥了一眼,见是个毛小子,边向穿衣镜前走边说道:“贞夫人呢?”岩手把绸裙递给了安寿。
琉璃有些不屑地瞧了瞧边上在不停晃动着的庞生答道:“贞夫人不在道堂。”
见此,庞生赶紧补充:“我是云道山上的二弟子。”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信。
还未等他说完,安寿说道:“那你就给瞧瞧吧!”
安寿态度如此冷淡,其在庞生心中的完美形象似乎也骤然消失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琉璃,又看了看岩手,然后咳嗽了几下说道:“麻烦你们先布置下祠堂,并送盆清水过来。”
岩手和琉璃对视了一下,向室外走去。安寿在镜前自顾自穿着衣服。
见此,庞生闭起眼睛默默地念起咒语,霎时背上的九只小铜碗依次飞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小圆圈快速旋转。只见缕缕烟雾从窗前向小铜碗飞来。庞生从圈中看到贺川当时丢失的情形。
“是她!”庞生眼睛越睁越大,他发现在云道山遇到的就是这玫瑰花精,就是他和师父一直在抓的玫瑰花精。
“是玫瑰花精偷走了小少爷。”庞生见此顺口说出。
正准备系绸带的安寿听此,将绸裙披在身上,转身问道:“能找到吗?”
盯着圈内的雾像的庞生停了停,说:“她在找某样东西……在等待……”
这时,琉璃盛着一盆水进来了。庞生手指向空中旋转的黄铜碗念着咒语。转动着的黄铜碗慢慢向盆中飘去。
庞生念着咒语在盆边转了几圈,将四道符咒贴在盆边上,然后刺破手指将几滴血滴入圈内,又把一把小匕首插在圆圈中央。最后,他双手狠狠击在一起,贴在盆上的符咒瞬间着火燃尽,匕首渐渐沉入水中消失了。随着黄铜碗的转动,圈内的雾气慢慢消失变成了一面镜子。
安寿看着这一切慢慢向跟前走来,一旁的琉璃似乎开始对庞生另眼相看了。
庞生看着盆子中央,依旧念着咒语。走近的安寿看到盆中模糊的影像瞪大了双眼。
他们看到贺川躺在一辆由两只健壮的猞猁拉着的小车里飞快地在树林中穿行,飘起的蒲公英种子刹时变成骑着蜻蜓的小水妖伴随在左右。庞生看到贞夫人那只黑猫蹲在贺川旁边,沼泽边有几株芦苇化成几个少女趴在岸边看着飞驰过的木车兴奋地说着什么,尚未完全变形的野草精一只脚还在泥土里。车子停在一个四周绕满枝蔓的铺满绒絮的硕大鸟巢边,熟睡的贺川被野草精抱起放在了巢中,周围的枝蔓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安寿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微微摇头。一旁的琉璃看着这些怪异的影像,害怕地捂起了嘴。庞生继续念动咒语,只见一圈金光从铜碗中向中心聚去。他们看到影像中的贺川突然散出一圈金光,那些小妖们害怕地向四处躲去。
“我不能让它们夺走我生命的一部分。”安寿看着映像渐渐在眼前消失,那面镜子又化成了清水。
庞生看了看旁边伤感的安夫人,说道:“看来小少爷已经被另一波小妖给偷去了。”
安寿冷冷地叹了口气,左手捂在脸上转身向边上走去。
“但是,别担心!我刚才施了法,小少爷暂时不会有危险。”庞生说道。
庞生见安寿停在了原地附加道:“相信我,我会帮你救回你的儿子!”听此,安寿双眼轻轻颤动着,嘴角露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她想起了远在塞外杀敌的夫君。
“不过,你们得好斯将这九叠黄铜法器供在祠堂里。只有确保它的完好,符咒才会起作用。”庞生此时依然不太确信自己的能力。
安寿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谢,琉璃有点局促地端起盛有旋转着的黄铜碗的小瓷盆小心翼翼地向室外走去。等候在门口的岩手进来将庞生带去领取预付的部分猎金。
离开前,庞生又附加道:“府上如果有猫的话,要留意。”
待众人离去,披散着秀发的安寿在窗前展开一幅画轴凝视了好久好久,只见画轴上穿着紫色袍衣的美人像极了岩手。许久,她抬头注视着远方,那只彩雀啼叫着在空中飞舞。
(五)阿菊
阿菊很喜欢和那只彩雀玩,因为它很听话。现在,她似乎又将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只进将军府还不到一个时辰的黑猫身上了。话说大人世界的忙碌永远无关乎一个小孩子的天真,但是小孩子的天真似乎又只是大人们的一厢情愿。
有着充满灵性的大眼睛的阿菊正站在一片树丛边望着枝上的黑猫百般引诱想让它下来。黑猫站在纤细的树枝上用明亮的眸子看着阿菊,喵喵地叫着,显得百般可怜。红色的楸树叶和金黄色的银杏叶纷纷洒洒地飘下,在冻得有些剔透的白雪的映衬下倒流露出几丝清爽与新鲜。
再说,琉璃端着小瓷盆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一滑把少爷的命系子给送了。另外,她似乎总害怕有什么再从这盆里给爬出来,一层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远远地,她就看见俏皮可爱的阿菊在庭院里玩耍,此刻她只希望阿菊别打扰了她。
似乎鼓起了勇气,黑猫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刚着地就被阿菊一把给抓住了。阿菊把黑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挠着黑猫的头。
她在庭院中的那口井边遇到了似乎正在“上刀山,下火海”的琉璃。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看着走来的琉璃说道:“琉璃麽麽,您看这猫多可爱呀!”说罢,她似乎在求证一下,低头看着怀里的猫,亲密地挠着猫头。
皱着眉头的琉璃瞥了眼阿菊,僵硬地笑了笑,示意“我忙着”。
阿菊看着怀里的黑猫,说道:“小调皮,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才抓到你的。”还不待她说完,那只黑猫叫着竟自从她怀里跳了出去。
琉璃见黑猫向她扑来,躲闪不及,脚下一滑竟倒了下去。她本能地赶紧把小瓷盆抱在怀里,盆中的小铜碗随着水向外泼去。阿菊看到这景象,瞪大了眼睛和嘴巴,知道自己惹麻烦了。
那只黑猫在快撞到琉璃时,又巧妙地避开向远处跑去了。
倚偎在井边的琉璃双手紧紧抓住怀中的小瓷盆,惊恐而急切地扫视着四处和盆中散落的小黄铜碗。
见琉璃如此惊恐失措,一旁的阿菊倒觉得没了意思。“不就几只破碗掉了嘛,至于!”她看了看正手足无措地拾着黄铜碗的琉璃,又看了看消失在亭子后面的黑猫想道。
她见母亲从亭子那边走来,为了不被训斥,她略表歉意地看了看正在细数小瓷盆中的黄铜碗的琉璃,就径自向廊道跑去了。
“一个,两个,三个……”琉璃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泪珠似断了线的珠子哗哗从脸庞滚下。她数了好几遍都只是八个黄铜碗,在周围仔细找了也不见其它的。
“六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她的身子有些颤抖。
“琉璃,你在那里干什么?”走到不远处的岩手大声问道。
被吓得打了个寒颤的琉璃顿时慌乱起来,她赶紧擦了擦眼泪,理了理盆中的八只黄铜碗,回头微笑着说:“没事,刚才脚扭了一下。”
听此,正在查看手中账簿的岩手抬头看着井边的琉璃说道:“什么!法器还好吧!”
琉璃看了眼浮在盆中的黄铜碗,赶紧用裙褶遮住倒在地上的水,说道:“我先把法器放在地上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走到跟前的岩手皱着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法器。琉璃倚在地上手颤抖地捏着脚踝,微笑着看着岩手,强忍着泪水。她嘴动了动,想说:“我马上就把法器放回祠堂。”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岩手微微摇着头走了,走了几步回头道:“最好赶紧供起来,它可系着少爷的命。”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琉璃在井边掩面啜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穿着浴袍的岩手倚在汤池次台的水里,为趴在沿边的安寿梳理着飘散在水中的浓密的秀发。汩汩热水从池底涌上,穿过小阁池的两条窄缝在水面上聚起层层波纹。在四周宫灯柔和的光芒的照耀下,水面闪着层层星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今夜岩手的歌声更显得凄婉哀伤,水面上漂浮的热气看起来像笼绕在月边的淡淡愁云。安寿趴在水边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早些时眉宇间的愁云此刻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半天都不见琉璃了,这会儿让她来弹琴怎么还不见。”安寿左手慢慢移动着铜镜,声音平雅地问道。
听此,边上的岩手停止了歌唱,她眼睛中充满了愧疚与惶恐,看着旁边的主人,梳子在手中微微颤抖。突然,她跪在旁边,声音急切而害怕地说:“请夫人原谅,我真不想一直瞒着夫人。琉璃……琉璃早些时候投井自尽了,她把一只黄铜碗弄丢了!”乌黑的秀发从岩手的耳际滑过垂入水中,晶莹的泪珠终于从充满内疚和惶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一旁的安寿愣在了水中,她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微张的双唇久久没有合上。她似丢了魂般慢慢从池中站起,铜镜从垂下的左手中坠入池中。她拿起旁边叠放的由鱼皮做的黄白纹相间的浴袍披在身上,慢慢地从池中走了出来。
“死了……”她傻傻地看着前方,水珠从浴袍上滑下瞬间消失在池水中。
“请夫人原谅,是我该死!”流着泪的岩手愧疚地望着夫人孤寂的身影痛心的说着。
“死了……”安寿走了几步就跌倒在地,她紧紧地揪住胸口的锦缎,眼眶微颤着注视着前方,神情痛苦地自言道:“我的心好痛好痛……”
夜朦胧,灯光透过升起的雾气像黄昏时抹进云层的太阳。岩手撑着油纸伞慢慢地走在通往厨房的小径上,淅淅沥沥的小雨绕着雾气击在冰凉的油纸伞上听起来像笼罩在岩手脸上那久久难以散去的阴云。将军在塞外的战场上,失去孩子的夫人更是伤心欲绝。作为乳母的岩手更觉得内疚和惭愧,她一直为琉璃的死和贺川的失踪而深深责备着自己。
不远处传来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岩手回过神来望了望那边。“谁在那里?”
“呜呜……一个,两个,三个……”听此,岩手眼睛越睁越大,双手紧紧地抓住伞柄,手中挂的几包中药在伞下晃来晃去。她微张着嘴,后退了几步,正准备沿路返回,突然一个白影从她身边晃过。她尖叫了一声,跌倒在地,身体颤抖着目光游移在发出声音的地方,声音害怕而颤抖地求饶:“琉璃放过我们吧!都怪我,我说得有些严重……”
那个声音依旧在凄厉地数着:“六个,七个,八个……七个,八个……八个……”
跌倒在地的岩手害怕极了,这时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九个!”岩手害怕地向后看去。
“嗯,九个……黄铜碗没丢!”岩手听到那个声音欣喜地说道,然后就消匿在迷蒙的烟雨雾气中。
岩手站起看到不远处一个黑影在雾雨中隐隐显显。“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要想救你那会因心情郁结而死的的女主人和她丢失的孩子你就得独身前往中川取得一孕妇腹中婴孩的心肝回来祭祀木神。”说罢,那个黑影化为雾气消失了。
岩手慢慢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要听她的!”岩手闻声见全身湿漉漉,脸色苍白的琉璃出现在她面前。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鬼见岩手露出惊恐的表情赶紧说。
“离开贺府,她很美,但她在诅咒着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她会害了所有人的!”鬼有点悲痛地说道,罢了化成一阵风划过掉在地上的油纸伞的伞沿消失在雨雾中。
[if !supportLists](六)[endif]惜别
安寿倚在榻上,身上搭着雪貂毛毯,本来就已经很憔悴的容颜在近旁熏炉里的香烟的熏绕下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她将目光从手中展开的画轴移向近旁心事凝重的岩手,看了眼同样有些憔悴的岩手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进府吗?”岩手沉默着把一把匕首放进旁边的包袱中,安寿又低头看着画卷紧抿着嘴吸了吸鼻翼说:“因为她曾经救了我的命。”说罢,她抬头看着岩手,脸上强显出丝丝自豪。
岩手接过画轴,第一次看着画中穿着紫衣的优雅的美人。
安寿故作轻快地继续说道:“她很像你……都付出太多太多……”
“遇到她之前,我是一个活在面具后面的人……然后我从面具后走了出来……”安寿有些愧疚地看着岩手,拉住了岩手的手。“而现在,我却要活在自己的影子里……”安寿的声音有些呜咽。
岩手放下画轴,握住安寿冰冷的手,同情地看着安寿。
“你懂我的心吗?”安寿笑着看着岩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不,你不会懂的!”许久,安寿用手捂着脸痛苦地说道。
待她平静些后,她看着那副画轴说:“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保佑你一路平安……中川很远,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人看待。”
岩手看着安寿说:“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取回我们需要的东西。”
安寿握着岩手的手,眼泪浸湿了脸庞。“请你原谅曾经的报应!”
醉红色的蜡梅同金黄色的杏树叶子随着风纷纷扬扬的撒在碧波无痕的湖面上向远处漂去,远处金黄色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摆着发出“哗哗”的声音。
穿着米色短袄,红色绸裤,外搭印有紫色、蓝色和青绿色碎花的褐色袍衣,阿菊站在船边看着一脸忧愁的母亲嘤嘤地哭着,长长的睫毛浸湿在斗大的泪珠中。
身着灰色衣服的岩手跪在女儿面前,纤白的双手抹去女儿脸颊上的泪水说:“阿菊乖,娘很快就会回来的。要听夫人和紫姨的话。”阿菊依旧在哭着。
岩手解开身旁的包袱,拿出那副画轴,看了看画上的美人后,把画轴给女儿,淡笑道:“想娘时就看这幅画,母亲就在这画上。”
罢了,她又拿起旁边那把琵琶,慢慢褪下布包,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琴弦。她看了看女儿,笑着跪坐在原地,慢慢拨动琴弦,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情此景,在场者无不潸然泪下。
弹罢,岩手略显忧伤地用匕首在琴头上刻下阿菊的名字,看着阿菊说:“阿菊,以后如果来找母亲,唱着这支歌,拿着琴和画。”说毕,她拿起包袱快步向湖边的停船走去。
女仆紫儿流着泪上前抓住痛哭着要跟母亲的阿菊,目送着岩手划着船渐行渐远。
岩手
[if !supportLists](一)[endif]中川的等待
中川是个很模糊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去过,也没有人知道在哪里。老一辈人总是说,一直走,走到荒无人烟你不想再走的地方就到了。据说,中川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怪石乱生,黄沙漫天,不见天日,夜里鬼叫狼嚎,阴森恐怖。
装扮成尼僧的岩手独自渡过夹在芦苇海中的险流,穿行在湿雾弥漫的空翠山谷,游荡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茂密丛林,走过荒原,绕过沼泽,翻过雪山……直到一天早晨,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片矮树丛边。树丛外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盐碱滩,怪石丛生,就连白天鬼哭狼嚎的声音也夹杂在肆虐的黄风中笼罩在整片地域的上空。
岩手抬头看了看消弭在黄风中的模模糊糊的太阳,自己的心告诉她这里就是中川。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而孤寂的等待。
她整日游荡在荒凉的戈壁上,见不到阳光,见不到生命。夜里,她就继续开凿自己的住所,“霍霍”地磨着柴刀。她在戈壁上发现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河,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外,她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了呜咽的风声。
每天醒来时,总是怀满希望,希望今天会有所收获,这种希望一直延续到她在夜幕中闭上双眼,希望也就化成油灯上的星星光点随着夜里的北风去了。
她时而害怕地呜咽,时而愧疚地低吟,时而痛苦地啜泣。对她来说,她死在了时间的海洋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单调,那么的缓慢,那么的死寂。
渐渐地,她熟悉了周边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她的心死了,将永恒的等待化注成了对石窟的开凿、月牙湾的修建以及无休止的游荡。每天,都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在模模糊糊、混混噩噩中度过,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如何熬过每一天的。而每天也就只有那几个小时她的心是活的,因为那时她的心浸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之中。
似乎,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了她一直在这里等待着什么。等待,等待,一种似乎并没有结尾的等待已然化成了一把枷锁,牢牢地将她锁在了这个她俨然忘记如何来到这里的地方。这种等待控制了她,让她每日都目露凶光、精力集中地“霍霍”磨着那些柴刀。
已经有四五把柴刀被她给磨没了,似乎这几把柴刀的精魄都注入在了岁月之中,一刀,又一刀地摧残着她的肉体,摧残着她的灵魂。曾经的优雅、高贵以及美丽似乎随着她死去的心长久地沉眠在了时间的长河之中。她俨然已经成为这荒原上的一部分,像那山,像那水,像那石,像那风,像那夜里驽驾着整片荒原的鬼叫狼嚎。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直到七年后的一个晚上才慢慢终止,然而似乎一切都注定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注定要来得更加猛烈。
她的石窟在一块巨石之下,可以称作为门的入口一半没在了地下。那日,肆虐的风沙早早地将白昼拉下了地平线,黑夜隐藏起了一切。天边时暗时亮,沙子似乎为逃脱即将降临的冷雨的冲刷在夜幕中一窜就是好几米。
似乎又没有收获的岩手又无意识地迎来了自己每天的那段无意识。她跪在布满兽皮和枯草的石窟内,枯瘦的身子在破旧的灰袍子中似死尸一样机械性地前后摇晃着,躬起的背似一个小小的土丘。一把被磨得锃亮的柴刀在她的手中发出“兹兹”的声音,似乎磨刀石刚刚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一个盛着动物心脏的瓶子放在她的旁边,那些肝脏看起来已经很久了。
“兹兹”的声音在她手中越来越小,最终干脆化为“哐当”一声就消匿在了死寂的时间洪流中。她摇晃着身子,慢慢躬起身子,最终蜷缩在一起。她刚缩成一团,就打了个寒颤,似刚入眠的孩子在梦境中碰上了魔鬼。她揪着自己的胸口,身子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但在低沉的雷声和呜呜的风声的衬托下总显得有那么点不合氛围。待她哭了一会儿后,又似梦游般慢慢跪直了身子,枯瘦粗糙的右手慢慢摸索到旁边那个放有动物心肝的瓶子,将一块沾有凝固的血迹的肝脏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她时不时发出痴痴的笑声,似乎有人一直在她旁边给她讲着有趣的事。旁边的瓶子倒在了地上,倒出的肝脏显现出一副正疯狂腐烂的样子。
突然,从石缝挤进来的风声似乎夹杂来阵阵时隐时现的歌声,似乎有人在这漆黑的夜晚游荡在这片死寂的戈壁上唱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瞬间,死在自己世界中的岩手似乎突然从时间的坟墓中爬了出来。她猛地回头,看着石门的方向。只见她露出凶光和异样神情,目光没有了焦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灰白干燥的长发蓬乱不堪,似乱坟岗随处可见的枯死的野草。干裂苍白的嘴唇在岁月的刻蚀下,似乎早就消失在了肌黄瘦俏的脸庞上,化成松弛皮肤的一部分。她注视着石门的方向,倾听着传来的歌声,露出狰狞的笑容,轻轻地说道:“心肝……”那把紧握在右手中的柴刀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寒光。
[if !supportLists](二)[endif]阿菊之死
她弓着背,上身都快贴在地上,枯瘦的右手提着一盏马灯发出“咯咯”的笑声向石门外爬去。她刚把石门推开,股股阴风就携沙带土地涌了进来,她的枯发被风吹得更加凌乱了。
她倾听着时断时续的歌声,眼睛渐渐成为凶光的天堂。“我的蝴蝶……”她注视着鬼蜮般的戈壁,痴痴地自语。天边的雷电时而将她骇人的面容呈现给戈壁上的一切,似乎在为恶劣的环境和可怖的氛围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借口。罢了,她提着马灯径自向最里面的一个洞窟奔去。
她将悬在空中的一头死去的血液浸在毛皮上并已凝固的野狼放了下来,又将巨石吃力地拉到空中,然后生起一口铜锅下的柴草。她刚拿起石门边的一把匕首,就听到有人在外面使劲敲着她的石门。她将匕首又放在了原地,关起内窟的石门,提着马灯向石门飘去。
石门刚被推开,天边一个惊雷响起,一个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宝刀的男子明晃晃的显现在她眼前。她畏惧地跌倒在地,用破旧的袖袍遮起面容,惊恐地叫着,似乎男子那灼人的目光烧伤了她的皮肤。
这时,一位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子从男子背后走上前,看着跌在地上的岩手声音温和地说:“老人家,别怕。我们迷路了,想在您这借宿一宿。”
听此,岩手慢慢地将眼睛从袖袍后探了出来,她的目光从女子头部慢慢下移,遮在袖袍后的面容越来越狰狞,似乎眼睛里前一刻被扑灭的欲火瞬间又燃了起来,并且越燃越旺。她注视着女子隆起的腹部,双眼放光,目光没有了焦点,神情有些恍惚痴痴地说道:“美丽的蝴蝶,欢迎来到石窟之家。”
男子扶着女子进入了石窟,岩手那枯瘦的右手抓住身旁的石壁,眼中流露出兴奋的神色,微微张开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似影子一样跟在女子身后。
她痴迷地凝视着女子的身影,这时那个提着腰刀的男子回过头来看她。有点害怕的她顺势接过男子手中的包裹似一个影子般顺着微弱的灯火向内窟移去,诡笑着关起内窟的石门。男子看了看消失在内壁门旁的老太婆,又看了看依偎在地上一脸疲惫的年轻的妻子。
踏进内窟的岩手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身开始颤抖,眼白慢慢翻起,倒在了地上。几秒后,她咳嗽了几声,慢慢从地上坐起,哭哭笑笑。她爬向一块燃着一盏油灯的石台,慢慢拿起石台上的一把匕首,横在眼前,缓缓地扭动着脖子,指尖轻轻滑过刀刃,神志恍恍惚惚,幸福地笑着低声说道:“我将得到解脱……”既而,她将匕首抱在怀里,痴迷地望着石台上那面铜镜中的自己。慢慢的,她眼角流下几滴混浊的泪水,垢蓬的白发似扎在头顶的无精打采的银丝。她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嘤嘤地哭着,嘴唇颤抖着,含糊不清地说道:“阿菊我对不起你……”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铜镜中那个面容衰老、白发苍苍、眼角挂着几滴忏悔的泪珠的老太婆瞬间变成一个目露凶光、面容狰狞,似随时准备捕捉撞在自己网子上的猎物的怪物。她将匕首藏在袖中,快速起身向外走去,那盏油灯被撞翻在地。
女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叫着。一旁的男子神色着急地看着女子,不停地擦拭女子额头的汗水。身子佝偻的岩手爬到了女子身边,昏暗中看到有鲜血从女子裙下渗出。她看着男子声音急切地说道:“快去外面找些止痛的药草回来!”不知所措的男子看了看身边这个面容丑陋的老太婆,拿起自己的腰刀神色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岩手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微笑。她吃力地挽起疼痛难耐的女子,慢慢向内窟走去。一串血滴从女子裙角滴下,向内窟延伸去。
刚进入内窟,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就迎面扑来。小腹阵痛的女子皱紧了眉头,正准备询问时,突然双脚被什么套住,整个人被拉倒在地,瞬间被吊到了空中。还不待她喊出声音,岩手就已经塞上了她的嘴巴,用绳索反绑了她的双手。
她喘着粗气,心脏快速地跳着,瞪大的双眼颤动着来适应瞬间发生的一切。她感到有些眩晕,小腹疼得快令她窒息。她看着那个披着灰色破旧袍子的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似一只老狐狸一样在洞里慢慢移动,点亮石壁上的几支灯盏。借着灯光,她依稀看到洞内堆满了白骨和正疯狂腐烂的动物的尸体。她更加害怕了,用力地在空中挣扎着,想喊出声来,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汇聚起来从瞪大的双眼边滑下。
瘦得像一副骨架的岩手在女子的下方燃起了一堆火,她坐在边上磨着从袖中取出的匕首,时不时回头望着空中的孕妇,发出咯咯的笑声。
女子已经费尽了力气,她绝望地闭起双眼,忍受着小腹的疼痛和面临的恐惧,股股鲜血从腿根流出,全身打着冷颤。
“美丽的蝴蝶,我们都将会得到解脱!”磨好匕首的岩手回头露出狰狞的笑容看着双眼充满恐惧的女子说道。
说罢,她快乐地唱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把匕首从水中取出,慢慢站起。从女子发间滴下的血滴滴落在水中,瞬间绽开美丽的血花。
被吊在空中快被疼痛和恐惧吞噬的女子在绝望之际,听到这熟悉的歌声,顿时僵住了,双眼几乎从眼睑中迸出,脑子一片空白。
她看着正向自己走来的面容恐怖的老太婆,脑中浮现出小时和母亲分别的画面。她又一次努力地挣扎,瞪大的双眼哀求地看着老太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极力地摇头。门外传来时高时低的雷声,风刮的更急了。
岩手看着奋力挣扎的女子,手指轻轻滑过女子染有血迹的脸庞,笑着轻声说道:“美丽的蝴蝶,就像做了一个美梦……”
话音刚落,岩手一刀就划开了女子的腹部。天边炸开一个响雷,大雨侵蚀着大地。女子瞪大了双眼,鲜血顺着脸庞流下。岩手诡异地笑着合起女子的双眼,取下女子口中的布团。几滴泪珠从女子眼角流出,消融在血液之中。她嘴角微微颤动,身子抖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风刮得更猛烈了,雨下得更急了,仿佛石窟在风雨中就快塌了。
岩手见女子不动了,瘫坐在地上,女子身上滴下的血滴染透了她的衣裳。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的那个包裹,发出咯咯的笑声,眼角涌出几滴热泪。
顷刻,她放下女子的尸体,取出女子腹中婴儿的心肝。她依偎在地上,双手捧着还散着热气的粉嫩的心肝,嘴巴微张着声音颤动地说道:“夫人,我解脱了!”
说罢,发出一阵聒耳的笑声,从地上爬起,双手捧着心肝快步向门外跑去。没走几步,她就被什么东西绊倒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呻吟着,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撑起身子,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女子的包裹被她一脚给踢开了。
她眯着眼睛细细地看了下那个包裹,既而快速向包裹爬去,双手颤抖地解开包袱。她取出包袱中的一把琵琶,全身打抖,双眼瞪得通红,突然仰头张口痛苦地尖叫。那一瞬间,她脸色全青,两眼通红,嘴角长出獠牙,燃起蓝色火焰的头颅上长出两个长角。
(三)再见桥姬
雷声离中川渐远,月亮映照着一切。倒在石窟外的男子瞪大了双眼,雨水冲淡了他周身的血迹,他变得灰蒙蒙的。
她拖着女子的尸体来到月牙湾边,抚摸着女子冰冷的脸庞,看着水中的倒影,痛心地哭着,流着血泪。她神志开始恍惚,哭哭笑笑,剥下了女子的皮,如获至宝般抱紧那张皮。最终,她睡着了,皮披在她身上。日出之时,她变成了那个女子的模样。
戈壁的风无休无止。它抹掉了天空的蓝色,充盈了四野的透明,给一切都涂上了沙的颜色,沙的味道,乃至沙的形状。这里没有时间,因为风就是时间。
岩手更加苍老了,白色的头发所剩无几,背驼得使她看起来像是在地上爬行,两个眼睛也深陷下去几乎只剩下了眼白,干瘪的嘴巴似乎只在骨头上包了一层皮。她如一个幽灵一样,整日游荡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毫无生气。
一日,瘦得如一株枯死的蓬草的岩手无意间爬到了那条不大不小的河边。风沙很大,天边的太阳看起来像一个大大的蛋黄,而岩手就像一只寻蛋时迷路的蚂蚁。她趴在一块巨石后,闭起眼睛,仰头胡乱嗅着。既而,探出头,眯着眼睛使劲向河边眺望,依稀看到一只竹筏。她似看到猎物一般,兴奋地晃动着细瘦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快速在乱石堆里爬行,悄悄地靠近河边的竹筏。
竹筏上没有任何动静,岩手右手持着那把有着血迹的匕首小心地向竹筏移去。她趴在竹筏边上,看着那个穿着有木槿花纹的短袄,右脸上有三道深浅不同的血痕,沉睡着的约摸四五岁的小女孩,嘴角翘起,露出两颗锋利的獠牙,目光灼人地轻轻说道:“我的心肝……”她喉咙响个不停,舒展开的左手露出尖尖的指甲。
她闭起眼睛,凑在女孩脸上深沉地嗅着,右手的匕首横在女孩的脖子下。起风了,河水的味道伴着野花淡淡的清香洗却了空中沙子和夕阳的味道。岩手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着,嘴角慢慢地露出微笑,轻轻地说了声:“阿菊!”
瞬间,她变成了那个被她杀死的女子的模样。她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沉睡的小女孩,右手抚摸着女孩的脸庞。
一只彩雀啼叫着,从一块巨石后冲上天空,向天边的那一抹云彩飞去。
安寿
[if !supportLists](一)[endif]桥姬归来
人们都说春天的雨贵得像油一样,也许是因为春雨里的花哭得更像那梨花带雨的美人。女子,特别是那些花一样美的女子,哭起来总是让男人们魂不守舍的。若想在这塞外蜡黄的秋季里去淋几滴贵得像油一样的雨,赏几朵像那些哭得让男人魂不守舍的女子一样美的花朵,还非得去云庵寺不可了。季节这个东西对于云庵寺来说啊,就像一个喘着粗气在坚持爬山的老爷爷,除了慢,别无姿色。
而这个慢也正好成就了秋日塞外的一抹春姿。一只彩雀从花枝上腾起,弹掉了浸抹在殷红花瓣上的点点秋水,秋雨的寒气倒使这些晚开的花更适合用来做胭脂。花枝下的春泥尝尽了花朵的芬芳,却注定隔一个冬天才能再一次护花。
穿着有木槿花纹饰的短袄,留有齐耳垂髫,约摸三四岁的桥姬安静地躺在毛毡上睡着了。桥姬也是安寿在塞外的一个深秋时节生下的,眉宇间颇有些几年前小贺川的影子。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岁月对于安寿来说似乎没有一丝影响,安寿反而愈发美艳了。她倚在檀香镂空妆台前,久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桥姬一生下来,有算命的就说终究会离父母去了。为了保住桥姬,因小贺川的失踪而伤透了心的贺心就把女儿送到了这塞外离驻守的墨城几里远的云庵寺,安寿陪着一住便住了三年。
这秋,云庵寺的花开得格外香,安寿将带着桥姬回到墨城去。
雨细得如丝,却用自己的冷漠浸透了墨城的一切,使一切看起来也都冷冷清清的。这年夏天,一场瘟疫突袭了墨城,城中近一半的百姓都化成了一抹尘埃。如今的墨城就像个大病了一场,久久不能恢复元气的人,一切都灰蒙蒙的,破败不堪。
贺家街上是整整齐齐的两排百年杨木建造的漆了明漆的大木屋,曾经的繁华如今也只能化为街角偎在一块的乞丐嘴角几声伴着恶臭味的呻吟了。屋角的纸灯笼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被雨水浸湿的青石街道在偶尔燃起的几堆杂物的映照下用雨地里腾起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诉说着自己的过去。贺心穿着靛色花纹绣织的灰色便服,坐在马车内久久地看着窗外细雨中冷清的街道。车轮从坠在青石上的夕颜花上面慢慢碾过,黄色的花蕊镶进白皙的花瓣消浸在冰冷的雨丝中。晋兰穿着蓑衣,骑着枣红大马跟在马车旁边。贺心看了眼路旁墙壁上缀满雨水开得正好的花朵,慢慢地垂下眼帘,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贺川失踪后,安寿整个人都变了许多,对很多事情乃至对他都变得很是冷淡,这让他很是苦恼。虽然自己对于贺川的事情已甚是自责,但他真的很难理解这件事如何会给妻子带来如此大的打击。
这秋的雨下得很均匀,像雾一样,灰蒙蒙的。贺心前往云庵寺的车队静悄悄的,车轮的滚动声和马蹄的哒哒声缠住腾起的丝丝缕缕的雾气肆无忌惮地响彻了整条街道。
一个穿着黑色篷衣,弓着背,干瘪着嘴的老太太推着一个小木车从对面慢慢走来。赶车的人见那个老妪没有让开的意思,就大声喊着:“快让开!快让开!”在雨雾中显得模模糊糊的老妪似乎没有听见,推着小木车继续往前走。
见此,晋兰向赶车的人招了招手,骑着马向前走去。贺心见马车停下来了,皱了皱眉头挑起车帘向前眺望。
老太太放下了木车,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晋兰,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行行好,买点花吧!”老太太翻起的白眼吓了晋兰一跳,车上放满了开得正鲜艳的菊花。
“摘朵看看!”车内的贺心看了看车外阴暗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老太太慢慢弯腰摘了一朵,从马背上下来的晋兰从那双有着长长的藏满污垢的指甲,长得像未展开的蝉翼一样皱的手里接过一朵绿菊向马车走去。
花瓣肥厚鲜艳,质地像涂了蜡的宝石。黄色的花蕊明丽可爱,几滴水珠滴下,点点花粉洒遍了绿色的花瓣。
看着手里的花,贺心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带到府里去,让人把花全种下!”绿得醉心的花朵从贺心手间滑下坠在车窗外的青石街上。
马车缓缓地前行,一旁木车上的花朵在秋雨的浸润下如同那朵绿菊一样开得让人心碎。
“野系安达原,川浮白拍子。妾桥红枫怨桥姬,葛叶尾狸遁篁林。君未归,臣未归,君心安好?劳燕飞。”穿着淡紫色轻衫的紫姬倚在安寿身旁,用檀木梳子给安寿梳着头发,嘴里缓缓地唱着塞外流行的这首新曲。
安寿转头看了看在屋子里爬动着独自玩耍的桥姬,叹了口气,问道:“有阿菊和晋昭的消息吗?”
听紫姬说还是没有,她慢慢地抬头,闭起双眼,仿佛看到了那梦境中出现过的一抹醉心的紫。
火红的枫叶似坠入梦乡的生灵幸福自由地徜徉在梦境的天堂般随着微风洋洋洒洒地向大地飘去,铺满了整个小树林。身穿黄色花纹缀饰的米白色长袍的安寿倚在这自然界造就的红色地毯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肩膀颤抖不已。她瞪大了双眼,嘴巴半张着,不住地摇头。她左手颤抖地抚摸着颌下的皱纹和耳际的白发,喉内发出几声低哑的呜咽声。
几股水流交织在一起从不远处的湖中游出,掠过随风飘下的火红枫叶那黄绿色的叶梗,顺着安寿的身体向上爬行,瞬间化成一位身穿紫色长袍,皮肤白皙的美人。
美人微笑着,斜眼看着镜中那张从额间往下逐渐衰老的容颜,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安寿的脸颊。
惊醒的安寿尖叫一声,慌乱扔掉手中那把铜镜,转身后移了几步,用袖袍遮住自己的面容,声音急切地说:“你是谁!”
美人看了一眼惊恐万分的安寿,淡笑着拾起红色枫叶上的铜镜,举在半空,看着镜中娇美的容颜,声音平淡地说道:“女人只有丑一次,才知道男人是不是真得爱你!”
“我问你,现在贺心爱你吗?”美人站起,垂眼看着倚在地上的安寿,将那把镜子扔在了地上。
安寿慢慢放下袖袍,硕大的鼻子噏动了几下,一串混浊的眼泪从松弛的眼角流下。她慢慢地拿起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不住地流泪。
“我是你的影子,十三年一次的约定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美人倚在地上,慢慢向安寿靠近,“否则,你会失去一切,我的公主!”美人倚在安寿身上,指尖滑过安寿的脸庞。
镜中出现了那个美人的面容,安寿看着镜中那张脸,全身颤抖者,声音低哑地说:“不,我做不到!”
“做不到?那你只能等待皮相破裂,再一次变成狐妖。”美人扭动着腰肢,红润的嘴唇轻轻蠕动着说,“那为什么十三年前,你心甘情愿地去骗你的妹妹!”美人的面容突然狰狞起来,嘴唇变成了蓝色,嘴角滴着鲜血。
“是我的错,饶了我吧!”安寿浑身颤抖地说道。
“哼哼,饶了你?”那厮又变成了美艳的女人,长有长长的指甲的左手慢慢环住了安寿的脖子,“你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我相信你!”美人在安寿耳边悄悄地说道。
美人搂着安寿颤抖得厉害的肩膀,端正安寿手中的镜子,和安寿一块看着镜中自己娇美的容颜,声音甜美地说道:“不用担心,这次我不需要谁的心肝!”她笑着眨动着眼睛,又轻轻地说道:“我偷走了贺川的影子,嘿嘿……”
听此,安寿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微摇着头。
突然,一只枯爪从镜子中伸出向安寿抓去,安寿惊恐地大叫着。
那面铜镜哐当摔在了地上,一旁唱歌的紫姬被吓得连忙后退,趴在地上求饶。安寿眼中噙满泪水,僵直着身子坐在妆台前。
[if !supportLists](二)[endif]墨城外的女人
秋日的朝阳红得冷清,挂在云庵寺的屋檐下。安寿端抱着桥姬走在云庵寺外的柱廊上,贺心的马车在山脚下等待。这五百多米长的柱廊此时对于面色冷淡的安寿来说长得似乎遥不可及,她紧紧地锁着眉头,怀中的桥姬抬头伸着手咿咿呀呀地数着头顶那些漆了红漆的柱子,仆人们紧紧地跟在后面。
前昔,柱廊两旁的石榴花开得很是鲜艳,如今已经变成一个个硕大的饱含水分的果子。安寿抱着桥姬无精打采地走着,晨风吹来,轻软的袖衫舞动了一片梦幻般的云雾。她翘首眯着眼看着远方在碧绿色草甸中迂回绕动的河流,依稀看到一片开得紫得醉心的薰衣草花海。
“娘,娘,姐姐要去哪里?”现在她似乎依旧可以听见那个在花海中渐行渐远的小女孩哭泣的声音。
那时的母亲很憔悴,也很美。师傅拉着她的手,久久地站在亭子外的长廊上。她透过包在脸上的纱布模模糊糊地看到撑着一把纸伞的母亲拉着妹妹逐渐融在那片紫色的花海里。
她求过母亲,求母亲不要让她独自一人留在寺庙。但是,现在她走了,拉着曾经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永远的离开了。
“无论何时,一定要对你姐姐好!无条件的对她好!作为女孩,她这一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离别前的那夜她走在月夜下的走廊中听母亲在厢房里哭泣着说。
几滴眼泪无声地滑过安寿冰冷的脸庞,从马车中走下的贺心微笑着眼中略带几丝忧伤地把手伸向安寿。回过神来的安寿把桥姬递给身旁的紫姬,看着眼前削瘦了很多的贺心,嘴角抽动了几下,露出淡淡的微笑,轻轻地说道:“花很香!”
久久地看着安寿的贺心眼中涌满了泪水,笑着扶夫人进入马车。马车缓缓地走在河边的绿色草原上,二十多个仆人跟在后面,一只彩雀鸣叫着在车队前盘旋飞翔。
裂缝中盛开的格桑花已经失去原有的容颜,仅剩下的轮廓也尽情地融在了岁月的尘埃中。烈日炙烤下的斗兽场腾起浑浊的沙雾,看台上此起彼伏地响起震天的呐喊声和轰隆震耳的鼓声。
两腿叉开半伏着身子,棕色的皮肤被汗水浸湿后显得更有光泽。她全神贯注地巡视着场地的每一个角落,等待着可能从天而降的野兽。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黑如墨迹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两侧迂回的云形图案倒像从那双明眸中溢出的舞动的灵气。
一头硕健的黑熊从一扇门后冲出,低吼着在原地狂躁地跑动,两眼通红,口溢白沫,几只马蝇嗡嗡着在旁边飞来绕去。她慢慢地抽出绑在左腿上的短刀,原地不动地盯着黑熊,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场地外吼叫的男女们几近疯狂。
熊渐渐停止对看台上不值一文的怒吼,慢慢地注意到场地上的她。她使劲地瞪着烦躁的黑熊,随时准备展开攻势。黑熊低吼了一声,用眼角凝有血迹的双眼盯着她,快速向她奔去。她见势转身快速向场边跑去,又黑又粗的长发在沙尘中独添了一份灵动。黝黑发亮的双腿踏在场边的矮墙上,整个身子向空中飞去,紧跟其后的黑熊抬头狠狠地撞在了墙面上,她从黑熊头顶越过,一个打滚单膝跪在场地上。她回头看着从地上爬起惨叫着在原地摆动着流着鲜血的头的黑熊,殷红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头部受伤的黑熊嚎叫着,用通红的眼睛瞪着场地中的她,步子笨重地在原地晃荡。半蹲在地上的她左手紧握短刀,后腿绷紧,肌肉鼓起,下巴聚起的汗水坠到场地上在沙子中腾起一丝丝尘埃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
她突然蹬起后腿,大吼着快速向黑熊飞奔去。黑熊嚎叫着向她扑来,头部的血液浸散在场地里。在不到一尺时,黑熊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后腿立在地上,长有利爪的前爪向身下的她挥来。她快速避开挥来的熊爪,一个侧身,腾起,抓住熊耳,整个贴在熊背上,手中的短刀狠狠地划过黑熊的双眼。
鲜血从黑熊的眼中溅出,它惨叫着,似散了架般两腿顿时塌了下去,整个侧倒在场地中,扬起令人窒息的尘土。滚到一边的她见熊站了起来,正疼痛地摆动着头,张开大口在拼命地咆哮。她盯着胡乱走动的黑熊,步伐缓慢地躬着身子悄悄地靠近。慢慢地,黑熊不知是听到了声音,还是嗅到了气味,立于原地,头扬向她吼着。
她拾起一块砾石使劲朝熊头砸去,借势腾起骑在黑熊背上,左手干净利落地把短刀插进黑熊的头颅中。
黑熊低吼了一声,四肢逐渐变软倒在地上。看台上的鼓声和呐喊声震耳欲聋。女王妇好坐在高台上看着场地里的丁玲开怀大笑,一旁打扮妖艳的男宠跪在地上为妇好斟酒。
几个壮士扛着死了的熊消失在场地里,脸上有云形图案的丁玲捧着切好的熊胆跪在妇好面前,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道:“父王,请享用儿臣的一片孝心!”
面容丰腴的妇好夹起一片熊胆,目光灼人地看着案几前的丁玲,微笑着说道:“我的小女儿啊!你长大了!”
丁玲坐在妇好边上,撒娇道:“父王,这不算什么!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份独特的寿礼。”
妇好听此,笑得合不拢嘴,故作惊讶地说:“呦,到时父王可得看看怎么个独特。”
[if !supportLists](三)[endif]狐变
中秋夜的月,大得压住了大漠边的群山,冷得同银白色的沙海凝结在了一起。墨城的影子在银雾之中就像一个带着面具,烧死后身上泛着点点怒火的勇士。城墙上的旌旗烈不过西风的咆哮,弩枪在士兵手中闪着淡淡的寒光。晋兰替贺心请了塞外有名的巫祀戏班,来为安寿举办禊日。在他看来,安寿对将军一直都很冷淡,莫名其妙的。
长得和岩手像极了,晃动的纱衣似一团薄雾,通体晶莹发亮,微笑着向她游来。贺心双手抱着她,睁开眼睛看着水下颜色柔美的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双唇。安寿瞪大了双眼,双手胡乱舞动着想推开使劲抱着她的贺心,咬开贺心双唇的嘴巴微张着冒出一串气泡。使劲蹬脚,踉跄着钻出水面,浸湿的长发紧紧地贴在背上,几滴水珠从颤动的眼睑上滚落下来。她快速向浴池边移去,扯过浴袍披在身上,快步出了浴池,倚在池边,喘着粗气,两眼无神地游移在池面淡淡的水雾里。贺心立在池中,湿透了的白色轻衫紧紧贴在凹凸有致的小腹上,水珠滚过散着热气的胸膛坠入漂有芬香花瓣的浴汤中。他闭起双眼,仰头两手向后滤掉长发里的水渍,静静地看着台边喘着粗气,有些失神的妻子,握紧的右手狠狠击进水中。
池边的安寿半张着嘴,身子有些发抖。站在身后的贺心抿了抿嘴唇,唇间的血丝消浸在颔间的湿痕里。他动了动嘴巴,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失落地自语般说道:“罢了就到宴阁来,我请了巫祀的戏班。”说罢,就拿着架上的衣物和宝刀径自出庭院去了。
安寿瘫坐在池边,抓着台沿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一串热泪涌出眼睑,她苦笑着看着池中晃动的倒影,心感到很痛,忖思道:“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拨子拨过琴弦,聒耳的声音屏住了所有人的呼吸。泪水滑过纹有迂回云形图案的脸颊,双手颤抖地锁住纤细的脖子,大叫一声,像雪崩般瞬间倒在地上。羌笛惹得人们心醉,定眼看倒在地上的巫女痛苦挣扎。
皱着眉头的安寿看了看正流着泪,专注地盯着那个死后依旧痴痴思念着边疆征战的丈夫的巫女,站起来,径自离开了。一旁的紫姬请示后,抱着桥姬跟去了。贺心握紧了拳头,紧锁着眉头,耳旁的羌笛声更加低沉悲凉。
倚在毛毡上,两眼渐渐瞪大,充满了血丝,展开的画轴在手中抖动得厉害。安寿呜咽了一声,狠狠地将画轴扔在了地上,即而趴在妆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不远处的桥姬在睡梦中翻了翻身,画轴上和岩手相像的美人神秘地笑着。
许久,穿着轻衫的安寿缓慢地向阁窗边移去。她紧皱着眉头看着天空那轮明亮的圆月。风吹过,阵阵花香飘过,瞬间抚平了安寿眉头的褶皱。白皙的双手按在阁窗上,闭起双眼,仰头深深吮吸了一口风中浓郁的花香,嘴角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向窗外看去,看到园中月夜下的花儿在风中摇摆着,泛着淡淡的银白色光芒,竟像一团团飘在空中的雪绒。这些花是贺心在贺家街上买来,特意种下的。此刻,安寿感觉心里舒畅了许多。
这时,一个穿着素服的身影慢慢从对面的亭子中走来。窗边的安寿眯着眼睛,极力辨认这模糊的身影。待走进后,安寿吃惊地叫道:“岩手!”
立在花丛中的岩手披散着浓密的头发,脸色苍白。
“你回来了?”有点激动的安寿前倾着身子,兴奋地问道。
月色下苍白得像一张纸的岩手突然抬头,露出诡异的微笑,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是来接走桥姬的。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突然,岩手指着窗前的安寿,愤怒地大吼道。
安寿看着似乎疯了的岩手,不住地摇头。
突然,岩手又微笑着,轻步向阁窗下走来。她趴在阁窗外,抬头看着窗前的安寿发出咯咯的笑声。
“哈哈,我骗了你。我是那张画上的女人……”她掩面,笑弯了眉毛,用手指了指屋子里的画轴。风吹过,她的头发在花间久久地摇摆。
窗前的安寿牙关紧咬,感觉心脏都快炸了。她冷着脸,一把抓住那个女人的手腕,捏得死死的。
“你到底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安寿吼道。
那个女人妩媚地笑着,摆脱安寿的手,轻快地说道:“我只是想警告你,有人在诅咒你。”
安寿打断女人的话,说道:“是它吗!这些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它终于要来了!”
那个女人在花间走动着,笑道:“你很难与它正面交锋,它会像困猎物一样将你困住,然后在一旁看着你自己一步步走向死路。”
安寿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她静下来,低着头,目光游移在花丛中。
“它的怨气很大,我现在根本不可能和你再合为一体,”那个女人笑道,“我等你自己献上心肝,好取回皮。”
安寿浑身颤抖,说道:“你这个妖,都是你害了我!”
那个女人笑道:“否则,在不久的月蚀之夜,皮会爆裂,你会后悔。”
安寿愤怒地看着花间妩媚的女人,顺手拿起窗边的竹杖,狠狠向妖砸去,大喊:“够了!”
妖化作片片白光逐渐消失在花丛中,安寿双手撑在阁窗上,牙齿吱吱作响,手上暴起青筋。
似乎有人在身后扯她的衣襟,生气的她怒吼着转身。
这时,端着燕窝粥的紫姬从外面进来。她刚一进屋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尖叫着大喊:“妖怪!”碗勺坠在地上摔个粉碎,倚在门上踉跄向外跑去。刚跑出屋子就撞到贺心身上,她惊恐地看着贺心,从地上爬起,大叫着向远处跑去。
见此,贺心抽出腰间的弯刀,径自向屋子里走去。当他走进屋子看到眼前的一切时,他的世界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靠在墙上,瞪大了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到,披散着满头白发,长有兽牙,露出兽尾,半张的嘴露出尖牙的安寿正两眼通红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桥姬。桥姬在地上,瞪着眼前的怪物,大声地哭着,脸上布满了血迹。
贺心紧紧地揪住自己的胸口,闭着双眼,倚在木墙上,身体颤抖地喘着粗气。
这时,一群仆人手持棍棒大吼着冲进了屋子。但进入屋子的一瞬间他们都害怕地叫着本能地后退,当看到边上的将军更是喊得厉害。脸色苍白的紫姬靠在门外,眼睑颤抖地看着屋内。
窗前的安寿好像大梦初醒,她看着手上尖尖的指甲,看着肩头的白发,摸着松弛的脸庞,又看看大哭的桥姬和墙边备受打击的贺心以及满屋子惊恐的面孔,摇着头,揪着白发,痛心地呜咽着,在原地徘徊。
人群中有人结巴地说:“打死……打死这妖怪!”瞬间,人们又一起壮着胆子闹腾起来。有人把手中的棍棒狠狠向安寿砸去。
不知所措的安寿半举着胳膊,挡住砸来的物什,墙边的贺心怒吼着站起,张开双臂将所有人都推出了门外。
安寿呜咽着,一个纵身跳出了窗外,化为一只白狐消失在月夜中。
人们大吼着“打死那妖怪”,纷纷追去。贺心两眼噙着泪水,咽了口唾沫,径自向屋外走去。
屋子内的红烛泛着烛花,桥姬瞪大眼睛,哭得伤心。紫姬从门外爬起,惊恐地看着一切。
[if !supportLists](四)[endif]墨城之战
天上的明月被寒风吹到了大漠的西边,夜里的冷气在屋檐上积下薄薄的冰霜。身着铠甲的晋兰手里握着长枪在城墙上走来寻去,为了使将军和安夫人在一起他注定得在这里冻到天明。
城外的风渐渐升腾起轻轻的烟雾,城头的士兵相互喝了几口酒来暖身。城里将军府的方向升起一阵震耳的绿色烟花。看着绚丽的绿色烟花,倒不如说是信号弹,晋兰甚是诧异。
不多会儿,他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怒吼声,渐渐地越来越大,犹如风中携着十万亡灵咆哮着向墨城刮来。他赶紧拿起腰间的望筒向城外看去,隐约中他看到两三里外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火点伴着怒吼向墨城攻来。见此,他脸色顿时苍白,大喊:“备炮!”
瞬间,城墙急促的号角声、喊叫声、脚步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士兵们从疲困和寒冷中惊醒,像做梦一样手忙脚乱地准备着一切。
第一声炮响撕裂了夜幕,在城外的荒原上炸开了灼人的火海。晋兰弯腰站在一个正放弹药的士兵身旁,大喊着,专注地看着前方。脚下的砖石在炮声中颤动,一枚炮弹反弹瞬间射了出去。突然,一只巨手从城下飞起向他们压下来,一张喷出浓烈臭气的大口显现在城墙外边。士兵见此都迅速趴下,那枚炮弹击在怪物身上在城墙边上炸开,剧烈的推力和灼人的火浪横扫城墙的上空。
晋兰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被炸死的士兵,看向城墙外像狗一样呜咽了一声消失不见的怪物,手握长枪,吼道:“这是什么!”
火炮依旧照亮着夜空和荒原,城外的敌寇大吼着离城门越来越近。“守住城门!”晋兰大喊着,趴在一支火炮前装弹药。
突然,什么东西从城墙外伸出,伴随着咆哮声,像狂风般疯狂地扫倒了城墙上的一切,击在城墙边角的火炮轰的一声炸得城石四处迸窜。倒在城墙上的晋兰被摔得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整个头颅都裂开了,温暖的液体从额间流出浸进了后背。他半张着嘴,心脏嘭嘭地跳着,浸有鲜血的眼睛模模糊糊看到火苗在空中飞舞。耳际的爆炸声,同伴的叫喊声,怪物的嘶吼声,敌人的呐喊声……一切在他脑海中都逐渐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火焰吞噬了城墙上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全身乌黑,两眼通红,似人的身子,狗的头颅,足有城墙那么高的怪物四肢踏在破损的城墙上,张开血盆大口,手中持有刀枪的士兵在它口中喷出的雾气中瞬间化为堆堆白骨。
备受刺激的贺心手持弯刀,失魂落魄地出了屋子,刚走不远,就看到有人在空中放了信号弹。本能告诉他有间谍入侵墨城,正准备向城门外奔去的贺心却被一个从廊檐蹿下的女子拦住。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女子正是宴会上跳舞的巫女。“你!”贺心恼怒地喊道。
面部纹有云形图案的女子手持匕首,斜眼看着贺心笑道:“这还亏了姓晋的!”
听此,贺心心中痛骂晋兰这个叛徒,捏着刀柄的手指慢慢聚红,向女子挥去。
眼里噙满了泪花,满脸惊惧的紫姬抱着昏迷的桥姬错乱地从屋子里跑出。她看到不远处的走廊上有人厮杀,吓乱了脚步,顺着后门向小巷中跑去。桥姬的哭声招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仆人,他们看到前面的紫姬,吵吵嚷嚷地喊着:“抓住她!”
见此,紫姬呜咽着,紧紧抱着哭哑了声音,满脸血迹的桥姬不顾一切地向远处跑去。只听身后有人嘶喊着:“抓住她!杀了妖怪的女儿!”
手持匕首的女子像影子般,飞快地躲闪着贺心手中的弯刀。几里外冲天的火焰使贺心几近崩溃,他拼命地想摆脱女子对他的纠缠。突然,旁边窜出一只恶犬。
全身乌黑,两眼通红,口中溢出白沫和丝丝雾气的恶犬狂吠着在女子身边嗅来嗅去。
“我要活的。”女子抚摸着恶犬,妩媚地笑道。
紫姬躲在一垛烂草后面,捂在桥姬嘴上的手颤抖得厉害,听着那群人喊叫着跑进了另一条巷子。
她艰难地挤过北墙下塌了的水渠,抱起哭哑了声的桥姬磕磕绊绊地向城外的林子里跑去。细小的石子磕破了她的脚,裙摆几次使她摔倒在地。她紧紧地抱住桥姬,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她边跑边不断回头眺望,一不留神,脚底一滑,和桥姬一块从矮坡上滚了下去。来不及任何反应,她狠狠地撞在一棵树干上,脑袋清晰地去描画身上被划的、刺的、撞的、擦的各个部位传达出的使人窒息的疼痛。
她咬着牙从地上趴起,看到桥姬额头流着血,昏了过去。不远处是一条大河,河面在雾气里若隐若现。这时,坡上闪着点点滴滴的火光。紫姬忍受着疼痛,抱起桥姬,呜咽着,一拐一拐地向河边移去。
眼泪从眼睑中溢出,紧闭的嘴唇颤抖个不停,紫姬扫视着暗淡无光的河面和升腾不息的雾气,渴望出现一只船,将她们载过深不可测的河流。
她流着眼泪,哭声伴着流水声在河面上久久回荡,那群人顺着哭声大喊着赶来。
紫姬回头,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逼近的火光,抱着桥姬望着雾霭沉沉的河面,绝望地哭着,长发和衣带在风中轻轻飘荡。她看了眼滑下矮坡的人群,呜咽了一声,抱着桥姬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人们跑到水边,火光照得水面波涛翻滚。有人跺脚叹息:“哎,让跑了!”
有人应和:“是死了!”
“是死了。”有人点头说道。
这时,在火光的照耀下,依稀看到迷雾中有一个身影慢慢升起。
“快看!快看!”人群开始骚动,水面亮暗不定。
只见,水中浮起一支竹筏,浑身湿漉漉,脸色发青的紫姬漂在船头痴痴地发笑。
[if !supportLists](五)[endif]桥姬流亡
狂沙减缓了风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轻。黄绿色的胡杨树成群站在水边,在水中飘摇着柔韧的细枝。几只羽毛油亮的乌鸦立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眨动着眼睛,左右晃着发出“哇哇”声的脑袋。
“黄尘的风,轻轻摇晃,夜的生灵,将在鲜血中重生。”
头发蓬乱,眼光呆滞,嘴唇湮没在松弛而沟壑万千的皱纹中,门牙摇摇晃晃,手指勾曲在一起,衣襟被血染成了黑色。她跪在水边,颤抖着身子,手倚着梳子滑下,嘴里结巴地唱着歌。
水中的面孔一展一折的晃着,落花坠下,溅花了少女苍白脸庞上的暗红血迹。身着木槿花纹短袄的阿菊跪在水边,白皙的双手搭在膝上,冷淡地望着水中自己脸上那三道深浅不一的抓痕,殷红的双唇轻轻启合,哼着曲子。
“夜的生灵……鲜血中重生。”阿菊唱着,看到水中自己脸上的血迹渐渐浸进了皮肤,眉宇渐渐舒展开,少女的稚气慢慢消失,嘴角微微上扬。
“我的女儿,不久你就可以维持我的生命了……”岩手贴在阿菊背上,手勾搂着阿菊纤细的脖子,探着枯草般的蓬发下那张灰青而折皱的面容,望着水中脸庞渐渐成熟的阿菊,声音颤抖而沙哑地说道。
塌了的砖石蒙上深秋的霜气,露水从湿漉漉的石面滴下。狼烟三三五五地从成了一片废墟的城门处升腾起来,衬晃了天边润红的朝阳。
扎在大地各处的尸体渐渐成了灰色,和杂草混为了一体,瞪大的眼珠白的凝成了一块,红的深深镶在其中。蛮人手里挥舞着鞭子,大吼着,一群群苍白的面孔呜咽着,颤抖着经过被炸毁的城墙。一个浑身泛着淡淡金属光泽,看不到一点皮肤的家伙抡下手中的铁锤,被反绑着手的贺心紧咬着牙关踉跄着跪倒在地。
长长的睫毛半卷在风中,红色的胭脂舒展在唇上,明亮的眸子若隐若现着辇前的囚犯。丁玲侧倚在锦貂坐辇上,搭在辇背上的纤手在鲜艳欲滴的指甲红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
她嘴角淡着笑意,注视着在部下手中仍旧挣扎的贺心,长长的指甲在榻上敲个不停。
一个脸色发白,身形文弱的男子点了下头,两手罩在袖袍中,趋步走到前面,细声道:“快说,你的妻子在哪儿?”
脸上挂着血迹和污迹的贺心,两眼发直,瞪着地面,身子抖动着冷笑了几声,那个男子有几分惊讶。
他脸色绷紧,声音更细更尖:“说,在哪儿?”
贺心抬头看了眼辇上的丁玲,扭头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边上的壮汉一锤将他扪倒在地,倒在地上的贺心擦伤的脸庞渐渐渗出血迹。他直眼模糊了眼前的画面,嘴角挂着一副痛心的笑容。
丁玲扬手挡住了部下,前倾着身子,扬着眉毛,皓齿若现,声音温柔地说道:“那个妖,让你失去了一切……”
苔藓抹绿了青石,水雾压弯了花枝。一个梳有双髻头饰,身着彩衣,皮肤白皙的少女,手搭在花枝上,抖落阵阵霜珠。甜美清脆的嗓音传遍了整个山谷,她瞪着眼睛久久望着远方。
林子里的湿气凝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像一个用金属铸造的怪物般的壮汉舞动着手中的铁锤,挡着山路的枝蔓折断在雨丝中无力挣扎。
喘着粗气,眼睛无力翻转着晃花了脚下的路。蓬乱的头发吸饱了水分像水蛭一样紧紧贴在脖颈上,盖住了肩头红肿溃烂的伤口。粗粗的锁链反绑着他的手,哐哐当当地扯绊着脚踝。他一拐一拐地向前踉跄移动,两个士兵手持兵器跟在后面。
青石边的少女望到山下渐行渐近的人群,停止了歌唱,一个纵身滑下小坡,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一只彩雀扑楞着翅膀,在空中鸣叫。
虹中仙
[if !supportLists](一)[endif]被抛弃的女子
我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跌倒在林子里,感觉我的脑子也坠在松蓬的落叶上,微微晃动,昏昏沉沉。很湿,我的衣服沉沉地拖着我,雾气缠绕在皮肤上,变得晶莹清晰。
我的心好痛,整个身子僵在了地上,情愿变成一缕烟尘,忘掉那些扎空了我整个世界的东西,冰天雪地。
我脸上的水珠坠下,吮吸着舞动的秋寒,降生在一朵紫色的花朵上,穿破了薄薄的花瓣,消失在视野中。我的心好像被狠狠击了一拳,双手定格在花丛旁,瞪大的双眼凝视着在呼出的白气的萦绕下渐渐枯萎的花瓣。
一缕风游上脖颈,浸冷了我的后背,这霜雾压得我好累好累。
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我眼前渐渐一片漆黑。我嘴角渐渐泛起笑意,我恨自己,我渴望被雾气吞噬。
我感觉到有东西向我走近,三个,一两米远,都藏在雾中,像幽灵一样。我害怕它们,我时刻在准备被它们吞噬。
“她杀了我。”一个声音甜美地说,我可以感觉到有一只灰白冰冷的手晃动了雾气,指向我。
“她抛弃了我。”一个声音诡笑着像风一样吹过,我感觉到它脸上有东西在雾中混成液体滴在被露水压弯的枯草上。
“呵呵,她爱上了我。”一个声音忧怨地冷笑,我似乎听到它的舌头在唇齿间翻转。
我的手很累,想放下去,却使不上劲,什么东西慢慢滑过指间,像水蛭虫一样。
我感觉到它们在雾气里移动。
“当时,我牵起那只我看不见的手,奔跑在灿烂的阳光下。”第一个声音融在了雾里。我脑海里时不时看到那片紫色的花海。
“你是我的唯一,但我对你来说却无足轻重。”第二个声音愤怒地吼着,一股冷气击在我脸上。我浑身颤抖,觉得身子在慢慢僵硬。
“就像黄昏与黑夜一样,靠得很近却无法融合。”第三个声音冰冷地说道。
眼睛和脑子里似乎有什么流出,暖暖的,粘粘的。我感觉我死了,很舒服。
脸色苍白的安寿偎依在一块青石上,望着水中清晰的影子,自言自语着。皎洁的月光从林子上空丝丝缕缕地垂下,映得湖面星光斑驳。她那纤细的手指轻轻滑过瘦峭的脸庞,嘴角的冷笑似乎又将她带回了那痛不欲生的时刻。
冷雾渐渐化成雨丝湿润了秋日萧瑟的大地,白了一片。她跪在地上,身子蜷成了一团,两手端在身前,一株花儿在她面前谢成一团。墨绿色的粘液从她皮肤下慢慢浸出,覆盖了全身。她瞪大的双眼呆滞无光,绿色的液体衬得脸色更白,嘴角呼出最后一丝气息,在唇边化为乌有。
枯黄的草在冷雾中慢慢变僵,风吹过,咔的一声,折了一半。三个身影慢慢向浑身粘着绿色液体似乎已经开始腐烂的安寿移去。其中一个面部逐渐衰老,腐烂见骨的手臂上静静地绽放着一朵泛着红光的玫瑰花,黑色的雾气半裸着有着裂纹的双脚。另一个五官模糊在褐红色的雾气中,隐约中,蓝色的火焰萦绕在只剩下骨架的躯体上。第三个白皙的肤色在紫色的锦袍中更加鲜明,面容和岩手极为相似,长长的锦带在空中轻轻飘动。
“呵,我们扯平了。”那个五官模糊的咯咯笑着,“她夺走了我的影子。”
“她将我连同名字一块抛弃!”另一个衰老的面部慢慢腾起烟雾浸在水汽中。
和岩手极像的身影冷冷地看着似乎溺死在液体中的安寿说:“人心是暖的,可眼泪是苦的。”
第一个叹了口气道:“哎,我自己注定残缺不齐。”她揭起双手上仅有的一块黑色的皮肤,举在面前,看着滴下的一滴滴粘液在风中燃起火焰。
第二个笑着看了看第一个,说:“如果她变成了我,我就可以自由。”
第三个鄙夷地看了看其他两个,说:“这是一场仪式,我只有等待,才可以永生。”
第二个讥笑着看着第三个:“一切又回到了开始,我们很公平。”
说罢,它们三个逐渐融在雾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仅留下死了般不动的安寿跪在细雨中,任由漫开的液体焦黑了大地。
[if !supportLists](二)[endif]彩雀的故事
冰冷的雪水粘着峭石缓缓地流下,轰轰的水流声中依稀辨别出天边时起时落的雷声。慢慢地启合两颚,眼珠充满血丝渐渐灰白。被死死夹在缝隙中的身子在时光的琢蚀下悄悄地延伸,变了形状。粘满粘液的尾部有气无力地扇动两下,鳍下依稀可见长出的像脚一样的小小脆骨。这条鱼不幸在随断崖表面的瀑布俯冲而下时,一个大浪将它推进了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裂缝中,过了一年又一年。
雷电将漆黑的夜撕成了碎片,搅拌在风雨中像颗颗石粒一样从天上扔了下来。陡峭的山石哐的一声全露在夜空下,光影斑驳,像一个个张牙舞爪,正怒吼着企图从地下爬出的怪物。昏迷的贺心半仰在巨石上,双手被死死镶在石中。雨水像河流一样冲刷着他的身子。锁骨处红肿的伤口被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脚上的伤口在水中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地翻开。他浑身发烫,神情恍惚地不自在地扭动着脖子。
这种昏迷对他来说必死无疑,最后一口气在感受着死神慢慢靠近自己时那种清晰地触手可及却又无能为力的凄美画面。下沉,下沉,感觉自己的灵魂静静地躺在一片空白中无休止的下沉,没有结局,没有情感,没有一丝生命气息。
他的最后一口气让他感觉到他那空白的下沉世界中隐约走来一个身影,渐渐地,无比清晰,那么轻盈,像个仙女一样飘了过来,高贵冷艳,雨水消失在她身上,不留痕迹。她静静地看着他,慢慢靠近,倚在巨石边上,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昏迷不醒的他那冰冷的胸脯。他那最后一口气切切实实感应到了一切,那么真实,那么轻柔,像拂去了他身上所有的疼痛。他恍惚看到那个女子看着昏迷不醒的他嘴角淡笑,问:“你还好吧?”他想使劲地睁开眼睛,但眼睛似愈合的伤口一样紧紧地粘在一起。他看到那个女子会意地笑着看着他。
他依稀看到女子眉头渐渐凝在一起,口气冰冷地说着:“我给你讲个故事!”
随后他的思绪似乎就随着那句“很久很久以前”的开场白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孩,十一岁,杀死了她的姐姐。
大两岁的姐姐自小得了种怪病,面容慢慢衰老。十岁时完全是一个老太太的样子,银色的发丝日渐稀疏,双手像失去水分的灌草逐渐枯萎,脊髓似乎承受不了多余的悲伤早已折成一个尖角。
女孩的母亲很是痛心,日日亲自来服侍这个不幸的人儿。
有天趁母亲不在,妹妹借口打发了下人,送给姐姐一件礼物。
她愣站在原地,灵魂似乎融在了满屋子的奇珍异宝之中。
仰坐在铺着貂毯的的紫玉雕椅上的姐姐双手颤抖地打开木盒,看到盒中的东西,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她抚摸着雕刻有精致花草的一面,慢慢翻转过来。
“这就是你。”妹妹微笑着说。
她在姐姐的尖叫声中身子渐渐失去力气倒在了铺有毛毯的木板上,嘴角挂满了微笑。空中挂的奇珍饰件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摆动的姿态在眼前渐渐变成一抹抹流动的花花绿绿。
母亲很生气,狠狠地抽了她两耳光。
姐姐的脸上缠满了纱布,被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寺庙里。
她拉着母亲冰冷的手穿过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心里想到这花真香。
回去后,她感觉母亲对她比以前要好很多。
她觉得自己成为了姐姐。
几个月过去了,她的生活充满了快乐,像梦一样,随心所欲。
有一天,那样一个已经被自己封印在时光的沙漏中的影子像撕碎了岁月的隔膜般从时间的魔镜中爬回到了她的身边。
姐姐说想她了。
姐姐?我没有姐姐,她反应道。
站在寺庙前,她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母亲的手。
那次见面,什么都记不得了。记忆模糊的只剩下屋檐下的风铃,院中的方井,后院的湖泊,还有天边那团不冷不暖的云彩。
她是被家中的哭声惊醒的。
她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拨开阁窗,看到巷中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和穿着丧服的仆人。嘴角泛起淡淡的笑,目光投向青瓦天边的那一群发出嗡嗡声振翅飞翔的灰鸽。
举起铜镜,看着镜中年轻而貌美的容颜,两腮泛起红晕,眼角露出冷意,自语道:“我的妹妹安寿死了!从此我是安成,是披着安寿皮囊的安成!”
她杀死了她的姐姐,也杀死了她自己。
[if !supportLists](三)[endif]妇好的礼物
太阳照亮了一切。
“你怎么了?”惊醒的贺心瞪着眼前的女子问道,握紧了拳头的双臂死死地镶在巨石中。
女子飘向空中,燃烧着,微笑着,看着贺心:“这里的白天不属于任何人。”
贺心耳畔回响着“她不是妖”,眼前的女子逐渐融在断崖边的云气里。
一架虹从对面的断崖上搭起,瀑布在下方轰轰地响着。
太阳照在贺心身上,浸出的汗水隐约腾着热气,皮肤像尘屑一样飘向空中。他眯着眼睛看着似乎就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团火,感到晕沉沉的,头快要裂开了。
他抿了抿嘴,流出的血凝固在干裂的嘴唇上,身上破烂的衣物冒着烟。
似乎产生了幻觉,虹中嘈嘈杂杂的谈话声传入他耳中。浑身灼痛的他向前看去,只见身着绫罗绸缎,妆扮华美的男男女女置身在虹中的闹市里看着他指指点点。
他觉得自己快蒸发了,浑身无力,衣物燃了起来,他企图挣脱巨石。
恍惚中,他见得一位二十八九,眉目清秀,肤色白皙,衣物飘零的美男子从虹中向他飘来。
只觉得锁住双臂的巨石似乎变成了水,变成了雾,顺着臂流下。男子的手像水,像云一样柔软,载着他,飘飘然,进入了虹中。
他觉得很凉爽,像做梦一样,静静地躺着,闭着双眼。周围一片寂静,像无数双手载着沁凉抚摸着他的脸庞。不知何处,传来嘀嗒嘀嗒的水滴声。
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难以称为世界的世界。
像水一样,像雾一样,五光十色的颜色静止了时光,缓慢流动,旋转,融化。
“叮咚”,一滴浅蓝滴在涌动的色彩空间中,瞬间化成雾腾起,腾起,又缓慢地流动成颜色的洪流。
贺心瞪大了眼睛,扫视着四周。他找不见太阳,找不见月光,一切都在他周围流动着,静止着。
他慢慢地移动,色彩在他脚边腾起,又消失。
“你醒了?”有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他快速回头,却只有那流动的色彩。“你是谁?”
“我是虹中仙。”低沉的声音在色彩间回荡。
“你是神仙?”贺心原地挪动着,问道。
“是,是被人类俘虏的神仙。”一小股浅蓝色的水雾向贺心飘来,声音有气无力。
“谁俘虏了你?”贺心微微后仰,看着面前逐渐流动成人的模样的色彩。
“是你的敌人,夺走你的城池的人,她想奴役我。”人形的色彩在贺心身边绕动。
“又是她!她让我失去了一切!”贺心拳头握了起来,怒气冲天。
“不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贺心紧闭着嘴,鼻翼翕动,眼中充满着怒气看着在空中涌动的人形色彩。
“你的妻子不是妖,但是她会成为妖,会拥有一颗长生不老,奴役他物的心。”
贺心眼中的怒气消失了,肩头松弛了下来,皱着眉头看着涌动的色彩。“会怎样?”他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敌人会杀了她,拥有一颗长生不老的心和一张魅惑世间的皮,然后,奴役更多像我这样的物作。”
“物作?”贺心反问道,这时更多的色彩涌动成了一个个人形。
贺心转身看着四周无数个人形色彩,双手又一次握紧。
“到时,战火绵延,人物不分,天昏地暗。”只见声音从一个个人形中传出,各不相同。
贺心张着的嘴久久没有合上,他扫视着四周一个个似乎生了病般有气无力移动的人形,慢慢后退着。
刚开始的那个人形飘动着又显现在贺心面前,“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我要用什么和你交易?”贺心警惕地看着在自己旁边绕动着的浅蓝色人形,似乎可以想象到那人形后暗藏的诡笑。
“我救你出去,助你夺回一切,包括你的妻子。”人形色彩在贺心边涌动着,显得有些兴奋,“你的心属于我。”
听此,贺心绷紧着脸,握紧的拳头微微上抬,那么一刹那,那只口吐毒气的怪物以及战火延天的墨城闪过他的脑海。他咽了口唾沫,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你我有共同的敌人。”人形说道,其他人形瞬间坍塌,又一次化为涌动的色彩。
见此,贺心紧握的手慢慢松开。
[if !supportLists](四)[endif]晋兰的秘密
半瘪的月亮像一块温玉一样悬在明澈的空中,身上泛有淡淡金属光泽的壮汉扛着面如死灰、浑身冰冷的晋兰走在斑影乱坠的山巅。大大小小的蜘蛛布满了林子,蠢蠢欲动。
不远处的巨石后面蹦出三五只猎狗般大小的蜘蛛,快速向壮汉扑来。壮汉身上慢慢浸出铁水,一股铁流随着他的步伐在地上流动。花草和蜘蛛刚一触碰铁水就变成了金属。
他停在一个洞口,看到无数闪着灼眼的白光的虫子布满了洞口。铁水在他脚下翻滚不止,只见一个双手握着冒着火焰的铁杵的铁人从他脚下的铁水中升起,怒吼着将铁杵插进洞口。那些虫子迅速的向洞内移去,空无一物的洞口迅速显现出白色的固体。
待洞口的东西燃尽,他扛着晋兰的尸体进入了洞内。洞内亮如白昼,一潭碧水占据在洞内。
壮汉走到潭边,看着水里,说道:“我的神灵,愿你赐他新生,这颗心必是你的。”
水面冒着一串串气泡,只见一个个小乌贼大小的渔网在水中游来游去。不多久,小网妖吐出网丝将壮汉肩头的尸体拖入水中。
看着慢慢沉进潭中的晋兰,壮汉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他从战场归来,妻子抚摸他脸庞的手颤抖不已。
那夜,星光明媚,妻子将滚烫的铁水泼在他身上。他感受着那一寸寸的痛,在尖叫声中失去了意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次睁开眼睛,妻子看着醒了的他,热泪盈眶:“我再也不必担心你去战场。”
他原谅了妻子,因为他知道她爱他。
不久,瘟疫夺走了妻子的生命。
他抱着妻子的尸体,狂风,暗云,枯草,大火,以及脚边淡蓝色的小花。
这时,一个小孩从地下爬出,伸着双手,像木偶一样走来。小孩背上的拨浪鼓在风中晃动,“哐当,哐当。”
待小孩走近了,他看清他没有脸,浑身长满了刺。
他从背上摸出一只腐烂折断的手,一团火在旁边跳动。
拨浪鼓“哐当,哐当”的响,小孩脸上长出了刺,变长,弯曲,穿过那只腐烂折断的手。缝合伤口的刺泛着淡光,逐渐消失。一只白皙的手在小孩手中晃动着手指。
小孩骑在壮汉肩上,壮汉游荡在战场上,背上背着捡来的断臂,断腿,躯体,毛发。
拨浪鼓“哐当,哐当”的响,小孩用器官摆成人的模样。脸上长长的刺,穿行在一堆器官间。
年轻貌美的妻子躺在石台上睁开了眼睛,壮汉立在边上久久难以合上嘴巴。
突然,一切似乎都混乱了秩序。小孩抓住妻子的脸撕了下来。
壮汉在妻子的尖叫声中瞪大了眼睛。
他眼角流着炽红的铁泪,双手颤抖着将脸皮轻轻盖在妻子头上。浑身浸出绿色液体的小孩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张破网被浸得油黑发亮。拨浪鼓在台边“哐当,哐当”的响。
潭中的水翻滚不停,回过神来的壮汉看到面色白皙的晋兰从水中浮出来,一张大网像大章鱼一样在潭底翻动。
他将身上还有一丝余温的晋兰放在地上,右手握紧悬在晋兰血流不止的心口,说道:“让她恨他,让她恨他……”滴滴铁水滴进胸口,伤口逐渐消失不见。
他看着睁开眼睛的晋兰,眼角微微上扬,自言:“我需要那张皮。”
[if !supportLists](五)[endif]入侵篁林
“我已经过了自信的年龄,他不会来找我了,再也不会找我了。”头发花白的安寿倚在青石上,抚摸眼角松弛的皱纹,两眼暗淡无光。
“他根本就不爱你,爱得只是你曾经的皮。”一个影子从地下爬起,身上坠落些许花瓣。
“好好爱你那张皮吧!那是你痴情的体现。”一只白狐晃动着尾巴在她身边徘徊。
远处传来一阵鸟叫声,安寿仰头,微张着嘴。她从地上爬起,瞪大眼睛,踉踉跄跄地向远处跑去。一只彩雀在她周边飞动。
她立在一个小坡上,手撑着白桦树,看着对面的山头。渐渐胀大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天空,几声狗吠从山头传来,火光点点晃在林间。
她嘴角上扬,左手紧紧揪住胸口的衣襟,心想:“他来了!他一定会来的。”
彩雀在她头顶不安地飞动,狗吠声越来越近,接着她听到人群叫嚷着向这边涌来。
她的嘴久久难以合上,扫视着一切,摇着头,向后退着。她皱着眉,喘着气,向坡下跑去。
“她就在那边,快!”人群越来越近。
“你不可能回头!”她耳边响起影子和狐的嘲笑。
几只细腰犬紧跟在后面,仰头吠着空中窜来的几十只雀子。
她被裙摆绊倒,狠狠地栽在地上。喊叫声,犬吠声,鸟叫声,脚步声,马蹄声……击碎了夜的宁静,也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望了望不远处的湖面,回头看到晋兰正坐在马背上。
她心里一揪,“你!”
“夫人,我是按照将军的命令前来处死你的。”
她瘫坐在地,眼睛失去了光泽。
一个士兵手握宽刀,向她走来。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安寿原以为眼泪早已流干,没想到如今泪流成河。
士兵举起了宽刀,雀子在空中盘旋鸣叫。
“我要报复!我要报复!”安寿眼中涌上血色。
那只无形的狐扑在她身上,她两眼通红尖叫着,几条狐尾从身后窜出,死死地缠住了那个正抡下宽刀的士兵。
晋兰紧紧勒住嘶叫腾起的马匹,安寿怒视着晋兰,站了起来。
狐尾间的士兵变成沙子露在地上,其他士兵握着武器徘徊着。
“他不配!”安寿吼着,狐尾在身后晃动。
晋兰手握长刀从马上跃下,安寿扑上,窜出的狐尾将晋兰捆在空中。
“你杀不了我的。”晋兰诡笑着,皮肤慢慢金属化。
这时,一个影子在晋兰背后跃起,瞬间穿过正大笑的晋兰的胸口。
晋兰瞪大眼,瞬间变灰变黑,散出一股腐臭,倒在地上。其他人吓得拔腿就跑。
林子里晃出十几个影子,抓住尖叫的人,押进了地下。
影子拿着那颗有着金属质地和岩浆纹理的心脏,发出诡异的笑声。几个影子窜动着,将晋兰的尸体拽下了地面。
林中又恢复了宁静。
“呵呵,我选的,我自己的……”血泪从眼眶里溢出,脸上的皮肤一片片褪下,在空中飘动。
影子和狐跟在她后面。
她倚在青石上,头发渐渐苍白。她看着湖中的倒影,苦笑着,笑着,狂笑着。
脸上的皮肤融在了冰冷的湖里,彩雀在空中飞动。
安寿回头,“只有我们互知暖意。”她的脸没有了五官,比镜子还平整。
桥姬
(一)猎物
“放开我!你这妖怪!”撅着眉头,瞪着眼睛的艾篱对着面前野人般的姑娘大喊。
“妖怪?”姑娘晃动着手中锃亮的匕首,“什么是妖怪?”
“妖怪不是人,长得和你一样丑!”艾篱挣扎着。
听此,姑娘用手摸了摸脸颊上又长又深的疤痕,咬着嘴唇,仰头翻动着眼睛思索。
“快放开我!我师叔会杀了你这妖怪!”艾篱瞪着眼睛,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姑娘看着艾篱:“妖怪可以变得好看吗!”
“你!放开我!”
“我懂了,我和妖住在一起!”姑娘趴在艾篱耳边悄悄说道。
“什么!你不是妖!”艾篱僵住了。
“她每晚都要披上一张皮,吃一颗狼心,很美。”
艾篱看了眼腰间微微发亮的寻妖瓶,满脸错愕,腿微微发抖。
“她说,只要吃颗人心,就不必天天抓狼了。”姑娘看了看角落奄奄一息的狼,回头看着艾篱微笑。
艾篱的心嗵嗵地跳,汗珠子浸湿了脸颊,她用力扭扯着,“不准杀我,我师叔会杀了你的!”
姑娘看着艾篱,笑弯了眼睛:“你!是我的!别人休要动你!”
“我讨厌我的母亲,我要和她一样漂亮。我要变成妖,我要像她一样每夜看着镜中的人。”
艾篱的腿都软了。
[if !supportLists](二)[endif]岩手的交易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胀开的月亮快要压在荒芜的戈壁上了,黄沙如千军万马奔腾在银色的夜空下。冰冷的歌声在风中飘动,偶尔和野狼的叫声融合得天衣无缝。
石窟里是另一番天地,岩顶的水滴滴下,沉沉地冻在冰洼里,腐烂的味道在冷艳的空间里似乎也变得稀薄无力。
头发乌黑,身着桃花纹案袍服的年轻女子倚在草垫上,看着镜中的容颜,纤细的手指跳动在头饰间,轻轻叹息道:“哎,狼心都吃腻了,若有颗人心就好了。”
“杀了你女儿。”
女子快速转身,扫视着窟内,脸颊下似有千只小虫蠕动,干瘪腐烂。“谁!谁在那儿!”
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撑着胳膊从门缝下挤了进去。年轻女子的乌发似乎失去了光泽,哗一下全白了。
一个影子立在女子面前,女子青了脸,嘴角露出獠牙。
“杀了你女儿!杀了你女儿就有人心了!”影子逼近,咕哝着。
“不,我不会杀我女儿的!”
“呵呵,你杀死了你的女儿!”
瞬间,年轻女子原有的所有特征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佝偻着背,衣着破烂,眼睛浑浊,头发苍白,干瘪的脸布满皱纹的生鬼晃动在影子前面。
“我的女儿活得好好的。”生鬼颤抖着身子,声音悲悯地反驳道。
“你的女儿不是你的,是你的仇人安寿的。”
“安寿?”生鬼有些神志不清。
“她是你的仇人,她怂恿你杀死你的女儿,现在又用自己的孩子来欺骗你。”
生鬼蹲着,抓着乱石移动。“安寿?安寿,安寿!安……”她在大哭。
“哈哈,她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从小。她将成为影子的影子,第一个拥有影子的影子!”影子诡笑着。
趴在乱石堆上的生鬼回头,红着眼,露着獠牙,蓝色的舌头绕动着,狂笑着:“我没有杀我的女儿,没有!”
“没有?这是什么?”影子问道,一张失去光泽的人皮和一身纹有木槿花纹的短袄落在地上。
生鬼立在乱石间,挥动着紧握的拳头,口中冒着青烟,目光游移着,说:“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柴刀比我更渴望杀死眼前的孕妇。”她的皱纹间填满了笑意。
“孕妇?呵呵,你已经没有了影子,神在惩罚你。”影子的声音如丝缕般飘荡。
生鬼红着眼,慢慢倚在一堆布满苔藓的大石上,徘徊着,声音有些悲悯地说:“影子?影子不会在阴天出现,它始终在渴望一个晴天。”说罢,一把有了锈迹的柴刀向影子飞去。
“你的女儿会离开你的。”影子逐渐消失。
[if !supportLists](三)[endif]丛林里的美人
“阿菊!你在哪?阿菊!”
蜷缩着身子的姑娘听到洞外的声音醒了过来,她从地上爬起向洞口走去。
刚到洞口,她回头看着依旧在挣扎的艾篱,笑道:“最好别出声,我那母亲来了。”
她走出洞,声音消失了。夕阳穿过胡杨林,光线温和可爱。
这时,一个身着暗红绒袍,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
“你是谁?”姑娘打量着这个美艳的女子,微皱下眉头,问道。
“你想变美吗?”女子撩了下额际的那朵玫瑰花,眼睛扑闪着。
“你有什么法子?”姑娘吸了口气,眼睛微眯,淡笑着,“我又不是妖。”
“非得是妖吗?”女子步履轻盈地向姑娘移近,“曾经有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大,杀了她的妹妹,因为她自己丑。”女子眼中流露出几分厌恶。
“结果呢?”姑娘看了眼近旁女子白皙的脖颈。
“结果?结果她变漂亮了,有只狐狸帮了她。”
“你的意思,是帮我来剥皮的?”
“你有这打算?”女子诡笑着。
“不……不,她是我的,我不杀她。”姑娘思索了片刻。
“哈哈,你倒有这份痴情,”女子左手搭在姑娘胳膊上,“我是来告诉你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那个有狐狸帮助的女人爱上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将会新生。一颗长生不老的心,一张魅惑世间的皮。”
“只需用你的心脏来换。”
“那我会死。”
“不,你会永生。”
“为什么要来告诉我。”
“因为你需要帮助,哎,我替你不值。”
“为什么?”
“你的母亲不是你的母亲,她害怕丑陋,害怕孤独,你只是一个工具。我找她了,她拒绝给你寻来这张皮。”
姑娘漠然了,用手抚摸着自己脸上的疤。
“后天,月亮最圆,最亮。那个女人所有的精力都在恐惧与悲伤中注入到了影子里,影子只等新生。今晚我在这里等你。”
听此,姑娘回头,却见那个女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if !supportLists](四)[endif]桥姬的眼泪
前脚陷入沙中,后脚蹃出;后脚赶过了前脚,前脚陷进了沙中。肩上扛的野狼奄奄一息,皮毛轻微起浮。
阿菊紧抿着嘴,皱着眉头,任凭风中“阿菊,阿菊”的吼声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荡起,又一阵一阵消失。
她埋头向石窟走去,走到洞内将野狼扔在地上,就开始磨手中的匕首。
“阿菊!”石门开了,披了人皮的岩手探出了头,一脸的急切。
她见阿菊在窟内磨刀,声音稍微缓和了些,说:“我的女儿,你去哪里了?”她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丝绸衣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菊停了半刻,冰冷地说:“抓狼去了!”
这时,岩手打断阿菊的话,说:“嘘,别说话!你闻,有人味。”岩手闭着眼,鼻子微微向阿菊靠近,纤细的手指慢慢绕动。
阿菊手中的刀停了下来。
“不会还有其他人吧!”岩手环视了下四周,声调怪异地说道。
阿菊埋头,继续磨着刀说:“只有我一个。”
岩手回头看着阿菊,双手上前握住阿菊的胳膊,面带微笑说:“亲爱的,我多虑了。来来,我有礼物送给你,你以后再也不用这么累了。”说罢,就拉着阿菊向内窟移去。
还拿着匕首的手被拉得紧紧的,阿菊尽力去适应这光线阴暗的内窟。
“去看看,去看看。”岩手把一盏快燃尽的灯递给阿菊,拉着阿菊向前走。
岩顶时不时滴下几滴水,冰冷刺骨。阿菊借着微弱的灯光隐隐约约看到前面吊着一头猎物。慢慢地,近了,近了,阿菊看到了被剥了些皮裸露在外面的鲜红的肉。她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光线慢慢下移,她看到了布满血迹的胸部,接着是一张瞪大了眼睛已成灰白色的脸庞。
油灯在她手中晃动不已,她瞪大了眼,嘴唇不住地发抖。
岩手向前探着头,看着阿菊,微笑道:“怎么样?”
“啊……”阿菊一声尖叫,推开了岩手,油灯摔碎在地上。
(五)画皮
“你怎么了?”黑暗中岩手问道。
“你……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是谁?”
“别过来,他是我的,别过来!”阿菊手持匕首,踉跄着,瞪大眼扫视着前面。
“亲爱的,听我说……啊!”
阿菊听到岩手向前移动,胡乱挥着手中的匕首。她听到岩手的惨叫,身子发抖着向内窟外移动。
额头上浸出了汗珠,她喘着气注视着内窟的门。
一只沾有鲜血的手搭在了石门上,接着岩手探出了头。
阿菊看到岩手像剪纸一样裂开的脸又逐渐合在了一起。岩手左手覆盖过脸颊,半张着嘴发出阵阵呻吟。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慢慢渗进白皙的皮肤里。
岩手满脸痛苦地看着眼前有些惊愕的阿菊,低声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女儿,你不是想变美吗?”
阿菊看着岩手那慢慢充满血色的眼睛,手中的匕首不断抖动。她牙齿发抖着说:“她!她是我的!”
听此,岩手伸开了双手,面露微笑说:“过来,我的女儿,我原谅你。”
“你这个恶魔!我不是你的女儿!去死吧!”说着,阿菊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向岩手扔去。
匕首插在岩手眉宇之间,汩汩鲜血沿着刀刃缓缓流出。岩手僵在了那里,抽泣着:“我的阿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把匕首慢慢按进自己的脑壳里。
她跪在地上,掩面哭泣着,声音越来越大。“我的阿菊,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突然,她仰头嘶吼着,眼中成股成股的血液涌流出来。
阿菊喘着粗气在戈壁滩上跑着,可无论她跑多快,每次回头都看到岩手提着一盏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岩手恐怖的吼叫声缠绕在她耳边。
跑了一刻多,她终于看到有个人提着一盏灯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木屋前给她招手。
她回头看了看穷追不舍的岩手,快步向那个小木屋跑去。
眼睛流着血的岩手喊叫着追在阿菊身后,她看到一个貌美的女子拉着阿菊进入了那个小木屋。
她大喊着阿菊的名字,狂奔而上,用手去敲刚刚关上的木屋的门。
然而,门消失了,木屋也消失了。
她环视了一下空无一物的胡杨树树下,仰头大吼着倒在了地上。
风扫过戈壁,胡杨发出沙沙的响声。快裂开的月亮从丛云后出来,照得大地明一块,暗一块。
一位举止优雅,像极了安寿藏画的美人的女子站在月夜下,回头看着倒在地上已经腐烂的岩手的尸体。
篁林
[if !supportLists](一)[endif]爱上自己影子的女人
从前,有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影子。她忘记了花开花落,忘记了日转星移,忘记了沧海桑田,忘记了——甚至自己的名字……她日夜沉迷于湖中的倒影,倾注着自己的爱慕,灌注着自己的精气,乐于其中……直至一天,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青丝成霜,花容不在。
她深深地爱上了自己的影子,以致忽略了自己的容颜。从此,她的脸就是她的眼睛,照出来的就是整个世界。
泉水汩汩地溢过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沙地,开满蓝色小花的野草在风中微微飘动。
她倒在沙地上的花丛里,蓝色的花瓣落在身上,灰色的头发在水草间微微摆动。她没有了五官,脸像镜子一样平整,一样透明。
她醒了,手撑在水里,沙子在水中腾起,又慢慢地沉下。发间的蓝色花瓣从头上滑下,陷在水面上,盘旋着顺水流去。
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白沙、细流、花甸映在她的脸上。她手足错乱地爬起,扫视着四周,步履没有了方寸。
湿冷的头发贴在背上,衣服赘满了水珠。
她扫视着四周,大步向远处跑去,沙子和溪水乱成一片。
细流注进湖里,天上的月,湖边的树在水中都清晰可见。
她跪在青石上,脸上映着水中那像镜子一样平整,一样透明的脸。体内发出痛苦而颤抖的喊声:“你在哪儿?不要离开我!”伸向湖水的手青筋鼓起。
云在水中飘动,星星闪烁着衬托那轮快胀裂的明月的美。一个黑影从水底游来,接近她,慢慢变得清晰。
乌云般的秀发在水中溶开,似月光般轻盈的纱裙在水中飘动。她慢慢浮出水面,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青石上脸庞像镜子一样平整,一样透明的安寿。
她拥有着安寿曾经的容颜,却比安寿要来得更年轻,妖艳。
安寿脸庞上浮现出了水中的面容,体内发出声音:“亲爱的,不要离开我,你是我的唯一。”
水中物看了看安寿伸来的手,双肩浮出水面,微微回退了些,不近不远。它说:“我只是倒影,你找到心了吗?再过几个时辰,月亮就会溶蚀。你准备好了吗?”它面无表情,声音甜美。
安寿的身子弯了下去,声音祥和地说:“不,我只愿这样一直陪着你。”
“你有时间,但月食过后,我就会被抓走。”水中物面无表情,声音甜美。
这时,四五个黑影从水底窜出,浮在水中物周围,抓住它沉向了水底。
安寿脸庞上映着水中物那逐渐沉入水中的脸,大喊:“不要离开我!”
她扑到了湖中,摔在了湖面上,湖结冰了,很厚,很厚。
[if !supportLists](二)[endif]湖边的约定
一眼秋露缀弯了兰草,风一吹,落到水中,击起一圈圈深浅不一的水纹。
安寿双肩抖动了一下,慢慢地从青石上爬起,扫视着寒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满脸迷茫。
这时,不远处的高坡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风刮过,半黄不黄的槲叶就唰唰地往下落。
听此,头发尽白的安寿从青石上站起,凝视着传来声响的地方,裙摆拖在溪流中,慢慢走着。
隐约中,一个人立在高地上,手中的刀在林间的月光下泛着寒光。林子很静,这个男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安寿悄悄藏在一颗槲树后,静静地看着高坡上那个人影。
那个男人在原地走了几步,对着被月亮映亮的湖泊喊道:“安寿!安寿!”林子里发出几声夜枭的叫声。
安寿搭在树干上的手渐渐扣紧了,她回头靠在树上,右手捂住嘴,低声哭泣。
他来了,她很无助。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躲在树干后的她右手慌乱游动在脸庞和头发间,不知所措。
“安寿!安寿!”声音越来越近,离她只有七八米远。
她捂着嘴,手在不停颤抖。
“安寿!”他看到她从一棵树后跑出,白色的头发融在了银色的月光中。
眼泪滑过他削瘦的脸颊,他一动不动。
她倚在湖边痛哭,蓝色的花瓣随着微风在月光洗涤的湖面飘荡。
他放下了手中的刀,慢慢向湖边走去,感觉脚灌了铅一样沉重。
“不!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青石上的安寿哭着吼道。
贺心翕动了下鼻翼,沉默了一会儿,说:“跟我走吧,回去。”
“回去?”湖边的安寿停止了哭泣,“我再也回不去了。”
贺心慢慢攥紧了拳头,看着倚在青石上看起来瘦弱不堪的身影,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你……告诉我,你杀了你姐姐!”
听此,青石上的安寿似乎凝固在了时间里。几秒后,她发出一阵狂妄的大笑,既而问道:“姐姐?”
此刻,贺心眼眶抖动着,拳头攥得更紧了。
“哈哈,姐姐?”安寿慢慢从青石上站了起来,“我没有姐姐,我杀了我的妹妹。”她的声音像湖面掠过的一丝寒气。
贺心的嘴久久地张着,踉跄后退几步。
“你要带走的是她吧!”安寿回头看了贺心一眼,苍白的手指着湖中那个年轻,美丽而又妖艳的影子问道。
贺心看着安寿那憔悴苍白的脸,手向腰间的刀移去。
[if !supportLists](三)[endif]爱的天平
“哼哼,这么美丽,这么年轻,”安寿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湖中那个给她微笑的年轻,美丽的影子说道,“而我!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活得连影子都不如!”她看着水中自己那像镜子一样平静的脸大吼。
“跟我离开,你病了。”贺心的手松开了刀,声音平静地说。
“离开?病了?”安寿眼中布满了血丝,她回头看着草甸间的贺心,“如果不是那只狐狸,我不会知道什么叫美丽,什么叫幸福。我不会看到自己的影子,你能体会到吗?”
贺心闭上了眼睛,抿紧了嘴,青石上安寿的声音回荡在他四周。
“你要带走的是安寿,不是我!”安寿在贺心耳边说道。
贺心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像鬼一样的安寿,竟感到心痛。
“你见过影子说话吗?它们天天围着你,朝你微笑。”安寿诡笑着倚在贺心身边说着。
“看!它们又来了!又来了!它们不会放过我的!”突然,安寿躲在贺心身后,身子颤抖得厉害。
她看到四周有很多黑影从地下升起,立在林中。贺心扫视了下林子,一片寂静。
“别再闹了!跟我回去!”说罢,贺心抓住安寿的手腕就要往高坡走。
安寿打了个踉跄,稳住脚后,挣扎着,“放开我!我在湖里,我离开就没有影子了!”
“不走我杀了你!”怒气冲冲的贺心拔出腰间的刀回头对着安寿吼道。
安寿愣在了那里。
贺心慢慢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安寿的脸颊慢慢褪皮,像羽毛一样飘散在空中,最终像镜子一样平静。
他右手握着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我是安寿啊!”眼前的人慢慢走近,声音甜美。
“你不是想让我和你走吗?取下那张皮,我和你走。”眼前的人拉住了他。他看着安寿手上的胎记,跟着她向湖边走去。
“皮?什么皮?那是你的影子。”贺心看着水中那个年轻,美丽的影子。
“我没有影子,那是安寿的影子,我的影子在边上骂我呢,你看。”贺心顺着安寿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影子立在不远处的月光下。
贺心挣脱安寿的手,握着刀吼:“你这个妖!”
“妖?呵呵,我是安寿啊!把你的心给我,把你的心给我,我就跟你走。”
贺心动心了,但是他回想到他的心已经是虹中仙的了。“我没有心,我没有心给你。”
“你不是要我和你走吗?你连你的心都不愿意给我?男人全是虚情假意。”
贺心感觉被狠狠地扪了一棍,他的嘴唇颤动着,握着刀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安寿的影子
[if !supportLists](一)[endif]巫犬口中的猎物
圆月悄悄地已经缺了一半,马叫声击碎了夜空下最后一点宁静。
贺心静耳聆听了片刻,一把抓住边上脸像镜子一样平静的安寿快步向一块巨石后跑去。
一排细竹在他们身后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躲在巨石后的贺心看到十几把火把出现在高坡上,犬吠声和马叫声混成了一片。
安寿似乎准备从巨石后跑出,贺心死死地抓着安寿的手。
“最美的女人,你在哪里?我有心给你!”一个女子大声喊着,边上传来一阵叫嚣声。
贺心死死抓住安寿的手,回头看着安寿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松开了安寿的手,慢慢操起长刀。
安寿看了一眼贺心,嘴角抖动着,手足不安。她趁贺心不注意,拔腿跑了出去。
高坡上的人看到跑到月光下的安寿,大笑着,打着口哨。
安寿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露出了微笑。
高坡上的女子骑着马奔驰而下,十来个骑兵和一个壮汉紧随其后。
脸上有云形图案的女子坐在马背上看着几米外头发尽白的安寿,问道:“你就是安寿?”
贺心手里提着长刀从巨石后走了出来,斜坡上有些骚动。
安寿看了看十来米外的贺心,回头看着马背上的女子,说道:“快给我心,把你的心给我!”
女子看了眼安寿,说:“我没有心给你,你要的心在那儿。”
安寿看了眼贺心,嘴角掠过一丝怪笑,说:“杀了他?”
即尔,她笑着,看着远处的贺心,说:“对,对,杀了他,杀了他。”
那只巫犬狂吠着向斜坡下奔去,贺心手中拿着长刀快步跑了过去。就在离巫犬三四米时,贺心大叫着举起长刀跃起。
巫犬周围腾起黑雾,瞬间一个浑身乌黑,有着人的体形和狗的头颅的怪物迅速变大到了三米多高。
贺心被怪物的臂膀撞倒了一边,怪物口中吐着雾气,大吼着,向贺心压来。
贺心滚向旁边,快步跑到怪物身后,踩着一块大石,跃起,使劲砍在怪物的肩头。
怪物嚎叫着转身,眼睛似燃烧的火焰,看着不远处在地上挣扎的贺心。
砍进怪物肩头的长刀在伤口处腾起的雾气的腐蚀下化为了乌有。贺心头部染满了血,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右手在怀中掏着什么。
怪物喘着粗气,低吼着,走了两步,张开大嘴,浓浓的黑雾从齿间溢出。
贺心紧皱着眉头,快速跃起,将手中一个灌有虹气的皮囊向怪物口中扔去。
皮囊溶蚀在喷出的黑雾中,黑雾刚喷出就全化成了耀眼的白光。
怪物的巨爪刚击到贺心头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贺心拧断了那只狗的头,站起来看着斜坡上的女子。
女子一脸怒气,勒了勒缰绳,看了眼边上的壮汉。
[if !supportLists](二)[endif]画皮
安寿微皱着眉头看了看马背上的女人,又看了看不远处满脸血迹的贺心。
壮汉手里拿着锁链向贺心走去。贺心擦了擦嘴角的血,拔出腰间的匕首。安寿看着这一切,发出诡异的笑声。
贺心看着走来的壮汉,徘徊着向边上的林子走去。弯月的微光在林间若有若无。
壮汉向贺心扔出锁链,缠在了树上。贺心快速向前跑去,藏在一棵大树后。
壮汉挥舞着铁链,在林子里寻找贺心的踪影。
贺心靠在一棵树上,双手紧握着匕首,微喘着气。一只夜枭亮着月色的眸子站在贺心面前的树上低声鸣叫。
贺心听到壮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加快了。
当壮汉差不多离他很近时,他从树后冲出,狠狠地将匕首送进了壮汉的心脏。
壮汉低头看到汩汩的鲜血从匕首旁涌出,抬头看着面前的贺心,一把掐住了贺心的脖子。
壮汉心脏处涌出的血变成了铁水,流上了贺心的胳膊。
被提到空中的贺心看到融在铁水中的刀柄,一行眼泪从闭起的眼睛里流出。
安寿兴奋地在原地晃动,看到壮汉像拎着一只兔子一样提着贺心从小林子里走出。
“取出他的心!”马背上的女子挥动着拳头大喊。
壮汉看了眼平静的贺心,一把抓进了贺心的心脏。贺心瞪大了眼睛,嘴角涌出了血,感觉空气都变成了固体。
壮汉走到安寿跟前,将一颗腾着热气,还在跳动的心脏递给忽笑忽悲的安寿,说:“它是你的了。”
安寿的嘴巴颤动着,看着壮汉手中睁着眼睛、合起的嘴巴传出最后一丝气息的贺心,双手颤抖地举起,接过壮汉手中的心脏。
她身子微微发抖,看着手中那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感觉到微热的血液从指间流下。
“去吧!取回属于你的那张皮。”从马背上下来的女子看着安寿说道。
安寿回头看了眼女子,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最后一丝月光,感觉很美,很美。
她捧着心脏向湖边跑去,笑着,哭着。
壮汉脸上泛着笑意,用铁链缠住贺心的脖子,将贺心吊在一棵树上。
(三)采薇
月色融在夜幕中,黑色统治了世界。
风吹过,林子沙沙地响,马儿打了个喷嚏。
火把映亮了丛林。
安寿捧着心脏向湖边走去。
湖水在黑夜中泛着淡淡蓝光,那个年轻、美丽的影子和七八个黑影浮现在水面。
“传说是真的。”脸上有云形图案的女子手中持着火把走到前面看着眼前的一切自言道。
后面的壮汉凝视着前面的士兵微笑着,手中流出一条铁链。
安寿凝视着湖中那双清澈的眼睛,走到青石上,跪下,将捧有心脏的双手微微向湖中伸去。
“我的主人,我把心给你,你就是我。”安寿看着水中的女子,声音柔和地说道。
发际有几朵暗红色玫瑰的影子倚在树后,注视着湖边的安寿,笑着自言:“你将被屠宰。”
水中的女子望着青石边的安寿,迟疑了片刻,慢慢向湖边移来。
安寿看着面前的女子,伸了伸手,示意它把心脏拿去。
水中的女子看了看安寿,纤长白皙的双手像雾一样从水中浮起,接过那颗还微微跳动的心脏。
它看了眼安寿,就慢慢沉在水底消失了,其他影子也消失了。
安寿感觉心口很痛。她揪着自己的胸口,摊在青石上,瞪大的眼睛注视着泛着蓝光的湖水,半张的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即尔,她似风中的一股沙尘,飘撒到湖中不见了。
树后的影子微笑着,融在了夜色里。
纹有云形图案的女子拔出匕首,向前跑了几步,晃着手中的火把,咒骂道:“该死的!不见了!”
其他士兵准备跟过来,突然一个士兵痛叫着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闻声看去,只见壮汉收回手中的铁链正发出低沉的笑声。
其他人拿出武器,将壮汉围住,原地晃动着。
壮汉立在原地,皱着眉头笑着扫视了一下其他人。
一个士兵吼着向壮汉扑去,其他人见势也扑了上去。
月亮正一点一点从夜色中爬出。
女子疯了般在湖边走动着,用火把照亮水面。
起风了,风吹灭了她的火把,她大骂着,冷眼看了眼斜坡上正扭打成一团的部下,对着湖面喊:“快出来!”
飘起了雪花,湖水开始翻滚。
月光从逐渐膨胀开的月亮中溢出,倾泻而下。
她终于看到一个女子正奋力地在湖中企图向岸边游动。湖水像人手一样疯狂地将她往湖里推。
“快过来!快!”她跪在青石上,将左手伸向湖中的女人,女人努力地向她这边游来。
她伸着手,看到女人快到岸边了,嘴角挂满了笑意,背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握着匕首。
就在女人快抓到她手时,突然水中无数只水做的手抓住她,将她拽进了湖中。
她鼓着嘴,瞪大眼,挣扎着。
月亮出来了,月光普照大地。
她模糊地看到那个比安寿还妖娆的女人爬上了青石,咳嗽着,一切越来越远。
[if !supportLists](四)[endif]篁林
“咳,咳!”她跪在青石上,蜷着身子咳嗽得厉害,冰冷的湖水从身上不断滴下。
高坡上传来马儿的嘶叫声,她抬头看到一个手中拿着锁链的男子从一大块石头中走出。
雪花盖满大地,泛着淡淡的月光。
泛有金属光泽的壮汉冻成了一座冰雕,挥动的铁链凝固在空中。
跪在青石上微微颤抖的她看到一个浑身泛着微光,年轻貌美的女子手中抱着一把琵琶向她移来。
她眼睛慢慢瞪大,似曾相识。“你是岩手,还是小唯?”
女子倚在她身边,放下琵琶,面目祥和地说:“我们该离开了!”
说罢,一把匕首插进了她的心脏。
她喘息着,用手紧紧抓住女子的手。
女子看着她头发瞬间变白,面容衰老,身子慢慢佝偻,嫣红的唇轻启着说:“长生不老的心!”
一阵沙尘从她身上褪下,飘进了湖中。
鬼魂手捧着一颗破裂的心消失在大雪纷飞的月色下。
和安寿长得一模一样,却比安寿更加年轻、美丽的女子露出肩膀,浮在湖面,忧郁地看着青石上已经冻僵的尸体。
水中物钻进湖中消失了。
大结局:影子的诅咒
桥姬的诺言
她喘着白气,艰难地走在被冻得晶莹剔透又刮着寒风的林子里。头巾在风中变得又冷又硬,她站稳在高坡上,扯下头巾扔在地上,三道深浅不一的疤痕在她脸上清晰可见。
她看到高坡上有七八匹冻成冰的马,一匹凌空张着嘴。
斜坡上有一大块铁石,几个人头钳在表面,露出惊惧的神色。她经过正挥动着铁链的铁皮人身边,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僵死在青石上。
她扫视着四周,小心翼翼地走到青石上,跪在那个老太婆身边。
她看了眼老太婆空洞的心脏和翻白的眼睛,从怀里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
她将盒子向前伸去,看着结了冰的湖面,口中喘着白气轻轻地说:“美丽的女人,我把心给你。”
一只白狐出现在湖面上,月光倾下,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