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家大火炕的脚头墙上掏了个壁橱。整个壁橱比我个子还高一些,上半部分是对开的小门,下半部分隐在墙里。
我站在炕上打开小门,想从壁橱最底下掏一本小人书出来,够不着。先是踮着脚尖,然后双脚离开土炕奋力爬在门框上,再一使劲,我就大头朝下栽到了壁橱里面。
尽管壁橱底下有好些书,却也把我磕得脑袋直发懵。
四奶奶出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哭也没什么意思,只能使出吃奶的劲儿先把自个儿正过来。
天哪,一个人钻进壁橱的感觉好神奇!
我从里面把小门关上,壁橱里立刻变得漆黑。小门上的把手掉了,只有眼睛大小两个窟窿。我把眼睛贴在窟窿上往外看,屋里的一切看起来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灶台上放着火钳子,立在门旮旯里的笤帚在灶台边探出个头来,水缸沿上挂着个铜瓢,水缸旁边是一个带铜锁的扣箱,我知道那里面有好吃的东西。扣箱上摆着一对胆瓶,画着“和合二仙”的图案。墙上的猫头鹰挂钟一直“嘀嗒嘀嗒”晃动着眼睛。我也把眼睛对准两窟窿眼左右晃了几下,结果两眼直发黑。心下正自感叹猫头鹰也真不容易,就听“吱钮”一声,屋门开了。
此后好多年,我一直后悔当时自己藏在壁橱里,看到那件事。
推门进来的是二旦叔,他是四奶奶的儿子,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人,后来知道叫红艳。他(她)们扭打在一起,互相撕扯着衣服……
我紧张得差点窒息。
四奶奶家院里有两棵枣树,一棵树上结出来的枣子是长的,而另一棵的枣子是圆的。枣树上了年纪,树干上疙疙瘩瘩全是疤瘤。即便是我这样一个女孩,也能象爬梯子一样,轻而易举地爬到树上摘枣子吃。
本来中秋前后就会把枣子全部打下来,尽可吃个够,但我还是喜欢爬树摘枣子,趁向阳的枣子刚红时吃新鲜的。不管你信不信,坐在树杈上吃枣子就是比打下来一笸箩一笸箩的随便拿要香甜好多。
还有枣树下的葡萄架,葡萄藤边上的一丛无花果,都可以赶早尝鲜。唯独那棵石榴树,长在半截水缸里,身份似乎高贵很多,四奶奶也看得紧,不让我们提前摘。四奶奶说,石榴必须要红透了才能吃。我不敢偷着摘,那一树果子不过二十多个,有数。
我躲在壁橱里的时候,正是石榴熟透的季节。四奶奶说,给你一个石榴吃,我去打瓶酱油。然后她就走了。
我一边仔细抠着石榴籽,生怕掉了一粒,一边看小人书,看完一本想再找一本时就翻到了壁橱里。
后来那个女人走了,二旦叔才发现我脱在地上的鞋,还有半个石榴。他愣了一下神,就喊:“起起!”我吓傻了,不敢应声。二旦叔满腹狐疑地出了屋门。
我屏息凝听,待街门上的搭扣“啪嗒”一响,就赶紧跳出壁橱。因为够不着火炕,又摔了个跟头,也顾不上疼,只管趿拉上鞋逃回了家。回家喝了一瓢凉水,擦了擦一脑门子的汗,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片刻,我又自作聪明、大模大样地来到四奶奶家。我盘算着,如果二旦叔或者四奶奶问起来,我就说,回家拿了个作业本。
但是,一直到吃午饭,根本没人问起这件事,我白白溜达了一圈,又妄自烦恼了半天。
午饭就在四奶奶家吃。因为爸爸在外地上班,不常回来,可巧外婆又病了,妈妈只能把我这个小不点托付给四奶奶,急匆匆走了。
二旦叔吃完面,舀了一碗汤,顺手给四奶奶舀了一碗,说:“妈,你喝汤。”
我看见四奶奶受宠若惊地应了一声“哎”,眼角就湿了。
我扽了扽四奶奶的衣角,四奶奶擦了擦眼睛,悄悄对我说:“四奶奶没事!看你二旦叔今儿挺高兴。”
二旦叔四十多岁,身体已经发福,还有些谢顶。他有个坏毛病,时不时就吼他娘,街坊邻里都知道。
二旦叔嗓门大,吼叫起来整个巷子都能听到。生气的理由很简单,不是因为饭咸了就是太淡了,不是面条煮坨了就是没熟透,再或者是什么东西找不见,四奶奶也不知放哪儿了。
有一次,我就问母亲:“二旦叔怎么老骂我四奶奶?”
母亲叹口气说:“他心里不痛快呗!”
我似懂非懂。
不管二旦叔脾气怎么不好,他对我却很好,四奶奶对我也很好,经常给我好吃的东西,我上小学那几年,课余时间经常呆在四奶奶家。四奶奶不识字,但二旦叔却有许多书。
所谓许多,也就是壁橱里那一点儿,比起我现在的书柜来,当然寒酸得多。可在当时的村里,那就得算是书香门第。因为大多数人家恐怕连一本书也拿不出来,除了小孩子的课本。
我记得在四奶奶家看过线装本的《三言两拍》、《施公案》,还有一本针灸的书,我也连同穴位图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二旦叔还有不少小人书,多是跟风当时的电影,《泪痕》、《长江之歌》什么的。
其中有一本小人书,我印象深刻,叫《大闹忠义堂》。书皮上画着李逵、武松、鲁智深,他们一个个横眉怒目,宋江则钻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书里面讲,宋江要招安,李逵就怒道“招安,招安,招什么鸟安?”我大概明白什么是“招安”,但搞不懂什么是“鸟安”,就去问哥哥。哥哥的答案是照我屁股踢了一脚,说:“你在看什么玩意!”那时我很聪明,挨了一脚也就明白了七八分。
我在四奶奶家写作业,看书,四奶奶就在旁边纳鞋底子或者用拨吊(就是纺锤)辫麻绳。有时候我替四奶奶认上一根针,她就用针梳一下花白的头发,针尖划着头皮,叨叨一句:“四奶奶要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再或者我帮她把开了的水灌到暖瓶里,她就又叨叨一句:“四奶奶要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
我只顾对四奶奶傻笑,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算是回应。用现在的话说,能把四奶奶的心也萌化了。四奶奶就给我抓把葵花子、花生,或者给我一块槽子糕、柿饼,说:“你哥你姐都坐不住,一会儿就跑没影了,就数起起最乖。”
现在想起来,我去四奶奶家主要是因为那些书,至于混吃混喝是不是小起起的目的,现在的我就说不清了。有一点是肯定的,四奶奶给我那些好吃的,就是希望我经常去,多呆一会儿。四奶奶说:“看着起起在那儿坐着我就高兴。”
四奶奶家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这是显而易见的。
且不说她家有好多书,有好吃的东西,有看起来很古老的瓶瓶罐罐,单单是那院里的葡萄架、无花果和石榴树,就是村里普通人家所没有的。至于枣树,那倒不算什么,虽然我家没有,但有的人家也很多,不算什么稀罕物。
但是我羡慕的这些好东西并未给这个家带来好运气。
据说四爷爷原来是平遥城里一个大店铺的掌柜的,因为说了几句犯忌的话,就被打成走资派,又游街又关牛棚的,后来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关于四爷爷的死,村里造反派的人说不清原由。尽管四奶奶和二旦叔不敢深究,可那些革命闯将也就有些忌惮,不敢再上门滋事,终归有一条人命官司在那儿撂着。
母亲说,四爷爷就是用命保住了孤儿寡母和这份家当。
二旦叔那时还年轻,本来有个叫红艳的对象,相处得很好,打四爷爷出了事,她就不敢再上这资本家狗崽子的门了。
二旦叔始终盼着红艳能回心转意,然而不久他就死心了。
红艳是长女,弟弟妹妹好几个。生产队分的粮食不够吃,一个个饿得吱哇乱叫。
红艳已经是个全劳力,天天在队里干活。有一天,她收工时顺手掰了几个玉米棒子,想回家给弟弟妹妹吃,结果被巡田者发现了。
那时候,每个村里都有巡田者,一到粮食成熟的时候就开始巡逻,怕人们偷生产队的粮食。
可那会儿的光景,家家都缺口粮,巡田者都是本村人,免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有那认真的人给公社干部出主意,说保证社会主义的成果不被私人窃取,就要加强保卫工作,具体措施之一就是让各村巡田者交叉巡视。
该着红艳倒霉,她就“偷”这一回,偏偏撞上了邻村一个巡田者。这个人很著名,因为长得有点象“胡汉三”,性子又恶,大家就叫他“胡汉三”。
那阵子,不大点事就可能上纲上线,把人整死,红艳岂能不怕。“胡汉三”趁机提条件,竟然将红艳娶了去。
这事当事人不说,谁能知晓!二旦叔气得吐血,大骂红艳没有良心。
那时,二旦叔已经成了走资派的羔子,没人愿意给他保媒。原指望红艳能念旧情,现在人家嫁了人,别人家的姑娘更是决计不会跳这个火坑。
二旦叔从此脾气变得很坏,有事没事跟四奶奶生气,四奶奶也习惯了。所以二旦叔偶然轻声细语的说句话,她都能感动得落泪。
我躲在壁橱里,看到二旦叔和红艳偷情,还听到一段话。
红艳说:“男人老了,我恨了他一辈子,可是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他如今瘫在床上,我不能不理。他活一天,我就得伺候他一天。可我心里只有你。”
二旦叔中了魔咒一般,从此不再动辄发飚。
二旦叔和一般村里人不一样,他一样下地干活,但也看书、写字,学习针灸。他还给村里人照相,那时候只有黑白相片,二旦叔就用颜料给相片上色。他给相片上色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衣服都是军装,上点绿色,然后是红色的领章,腮部也涂上点红色。现在看来,那颜色有些古怪,可当时这就是彩色相片。
就在这涂涂抹抹的光阴里,二旦叔继续发福,掉头发,逐渐成了一个荷尔蒙完全消退的油腻男。
秋天石榴红了的时候,四奶奶踩着板凳,将果子一个一个摘下来,摆到祖先牌位前,三叩九拜,祈求多子多福。四奶奶只管拿石榴上供,岂不知儿媳妇尚无踪影,拜送子娘娘还不如拜月老,但是她只管拜着,拜神也是拜自己,无非表达一个心愿。
四奶奶鞋垫上绣的也是蟾蜍、石榴,都是多子的象征。然而眼看着儿子逐渐老去,四奶奶该是怎样的痛苦。在一个秋天,石榴快熟的时候,四奶奶就带着这样一个几乎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遗憾离世。
顺便说一句,我掉进去的那个壁橱,小门下的墙上钉着一个小铁环。那是二旦叔和红艳处对象时四奶奶钉上的。我知道它的用处,就是拴小孩子的。那时大人们忙地里的活儿,有时候顾不上照应孩子,就把他拴在铁环上,像拴一只小狗,尽管不得已,但是总不至于让孩子爬到灶台上,让灶火或者开水烫伤。
时间过得飞快,对苦命的人们倒未必是坏事。
红艳去世前的几年,时常来看二旦叔,还把那天对二旦叔说的话公开摆了出来。她说,当年狗子骗娶了我,只要他活一天,我就伺候他一天,但我就是要跟二旦好。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这样明火执仗的“出轨”,谁也不敢惹,包括“胡汉三”本家的弟兄们。
今年过年回老家,我听母亲说,“胡汉三”死了,红艳也死了,她家的孩子时不时地会过来看望二旦叔。二旦叔这边却有“好心人”劝他说,当年因为成份问题,人家不想嫁你,如今你也有些积蓄了,又让孙子们过来骗你。
我想事情应该不是这样的,对二旦叔来说,这些积蓄能换来些许温情,可能才是最有价值的。不过,我也不自觉地用了“换”字。人生,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
红艳的孙子叫二旦叔爷爷,二旦叔便给他们吃石榴。但是,二旦叔家现在的石榴树已经扦插了好几回,不是当年那一株了。